妖界最近暗流涌动。
妖王最近很是烦恼：因多年前的一纸和约，妖界领地缩水甚多，内部对此一直议论纷纷，多有妖将力谏他收复故地，将那些入驻的人类遣返原籍。
妖王确实理亏，但他怎能失信于云华仙子？他听着心里不爽，故而一直拖延搁置。孰料舆论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私下里，不少大妖暗传他是仙门世家派来的内奸，他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去说。但他之前以武力镇压为主，此时又放任流言发展，群妖不满，蠢蠢欲动。他以往的拥戴者似乎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有些在舆论的风向中倒戈，有些则意外失踪或死亡。
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心中隐约不安，却不知从何而来。
某日，几个硕果仅存的心腹秘密报告：有妖打算暗中篡位。妖王一怒之下，没听芍药的怀柔向劝谏，发动了清洗。洗了一波之后，恰似给谣言火上浇油，这下，本来没什么倾向的妖也炸了，形势岌岌可危。
妖王闷闷不乐，给云华仙子写信，却避开了当下最应该直面的现实冲突问题，而是吐槽：“他们逼我娶芍药为后。”
字里行间透出委屈来。
云华仙子看到这信，叹了口气，只好劳心劳力，亲自调查妖界的情报，写了封厚厚的信给他。如何处理，端看他自己了。
妖王希望云华仙子能宽慰他几句，然而云华仙子早已在心中把他和芍药列为CP，只写了一句“甚好”，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各种策略，看得他头昏脑胀。
芍药在旁侍立，见妖王叹气便拿过信纸。一看，长舒一口气，赞道：“果然好计谋，不愧是云华仙子。北斗宗能傲立于仙门之巅，不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再强的下属也带不动摆烂的领导，无论芍药如何在死线边缘蹦跶，妖王都没什么积极动作。他趴在石桌上，叹了口气，仿佛连那一头邪魅狂狷的长发都失去了光泽。有气无力道：“一点都不好。”
云华仙子如今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该彰显宗门武力值的时候就出来撑场面，有情报的时候就分析情报，闲的时候炼炼器、排解排解小弟子的恋爱和心理问题，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没几天，妖王这茬事儿就被她忘了。
然而，凭着天生的敏感性，她还是从每日从四面八方送来的情报中，发觉了某些不对劲。
妖王一直没有回信。
某日，芍药收到了一张匿名字条，上面不仅表达了对她的拉拢之意，而且暗中撺掇她背刺妖王，篡位自立。芍药少见地有点慌，能把信直接送到她这儿来，怕是对方的内线，她不知道这个人的背后有哪些大妖，只隐约预感到真正的麻烦要来了。
她心中摇摆不定，不知道要不要上报：报吧，自己大概率会被猜疑，搞不好还会被炖；不报吧，事关重大，若不提防，或许妖王会遇到危险。此时此刻，芍药只恨妖王是个为了云华仙子连一界同族的利益都可以放弃的恋爱脑，但偏偏她又有点喜欢这样的妖王，“站哪边”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根本不必思考。
形势摆在这儿，补救几乎不用考虑了。芍药略一思索，叫了几个忠心的妖将来，直接商讨备战事宜。
那边厢，云华仙子不时关注妖界的情报，然而等了很久，妖王一直没有什么音信。因为那时候，妖界的内战已经进行到胶着态势。为了彻底斩除妖王的党羽，妖界几乎封界，任何消息传到外界时都延迟了许多。
如芍药所料，内战很快就在妖界版图的一隅燃了起来。
妖王方面一开始在芍药等妖将的提前准备下占据优势，但渐渐地，优势被拖成了劣势。妖心所向，反抗阵营势如破竹，他们最后只剩下一座山了。
这场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仗，起因只是一身衣服和一场火。在那场大火中，他悄悄为云华仙子订制的礼服被焚毁，妖王怒不可遏，当场炖了几个妖。这个导火索使得已经深入了解过人界、对妖界传统的暴力统治产生了诸多不满的有识之妖揭竿而起。
待到妖王认识到情况不对时，他已经无路可退。
——这场仗打得不值得，妖王的阵营无一不这样认为。那只是一件很漂亮的礼服而已，烧毁了还可以再做，可是形势一旦被颠覆，就无从补救了。
云华仙子总认为妖王脑子不好使，这回算是实锤了。
妖王向山下看了看，大妖们正在运什么东西，仔细一嗅，是火油的味道。他们实力不如妖王，干脆围山放火。妖王想，或许他真的快要死了，死在往昔无一不俯首帖耳的妖众手里。日后还会变成一个残暴的传说，流传在妖界的历史中。
不过半日，昔日风景秀丽的山中洞府，此时已是一片火海。有些实力强大的叛将趁势杀进来，一通车轮战后，将他逼近了洞府。
妖王已筋疲力尽，叛将们围在火海之外，等待大火将他焚为灰烬。
焦烟的气味扑面而来，发烫的热浪将洞外的空气蒸出波纹，他蜷着一条腿坐在石床上，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他的身世，寄人篱下的日子，幼时的磨炼，家人的惨死，少时成为妖王的荣耀，还有云华仙子……这个无情的女人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啊。
妖王又何尝不知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他放松了疲倦的身体，慢慢放开了握着兵器的手指。
如果有来世，就让他生在她身边吧。
不知何时，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一阵凉风卷过来，空气也清新了几分。他心知有异，便瞥了一眼，想看看这些叛将们还有什么把戏。却只见云华仙子一头白发，霓裳飘飘，站在浓烟和火焰中，手里提着那把举世无双、群妖退避的山河剑。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
妖王不可置信地仰起脖子，向前倾了倾身。热浪烘焦了他的长发，浓烟熏黑了那张牡丹般魅艳的脸，他张了张嘴，整张脸上几乎只有一双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要死了么？——妖王不可置信地想。
不过，死之前能看到她，即使是假的，他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他眯了眯眼，不再克制自己，放纵地欣赏着这逼真的幻象。
“你傻啊！你这洞府要烧废了，快走！”云华仙子道，声音如冷泉般清脆。
妖王反而更放松了，倚靠在墙上。直直地看着她，如梦如幻。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四个字：上天垂怜。让他在死前能看到她一眼。然后，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生于自然，就这样归于自然，也是好的……只是愧对那些追随他的妖了。
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衣襟和腰带被猛然一提，整个人短暂地腾空了片刻，落在了一个纤细的肩膀上。
——要不要用这种扛大包的姿势啊？他好歹是个妖王，要面子的啊。
妖王目瞪口呆。
他受了伤，黑红的血液沁出来，染脏了她的衣裳和头发。
妖王鼻子有点酸，又顾及相貌，怕被心上人嫌邋遢，低头擦了擦，匆忙间，泪水却把黑灰糊得满脸都是。
云华仙子御剑把妖王带到千里外的一座荒山上，随便找了个山洞安置他。这里相对安全，又位于人界，叛变的众妖应该还在稳定局势、搜查妖王的踪迹，一时查不到这里。云华仙子拿出灵石小炉，又出去采了些野菜、蘑菇之类，做了点吃的。
妖王在一旁昏睡，身上打满了绷带。
光是给他止血治伤，就耗费了不少灵气。云华仙子扶着头坐在山洞口，心想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
过了一天多，妖王才醒过来，他怔怔地看了洞顶许久才起身。洞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小锅还冒着热气的食物炖在奇怪的小炉子上，旁边还有一堆犹有余温的灰烬。
身上的伤大半已经愈合，他扯下绷带放在一旁，打量着身上的伤，回忆着那些画面……好像是云华仙子来了？
一想到云华仙子，妖王不由得脸上发烫，赶紧在四周寻找蔽体之物。他身上的衣服被火燎得差不多了，只怕她看到这般羞耻的模样。扒来扒去，除了原先的碎布和绷带以外什么都没有，只好原样躺回被子里。
洞外传来石块被踩踏的声音，云华仙子提着一捆柴走进来：“醒了？”
一碗食物塞到他手中，兼两支树枝削的筷子。
“稍微吃点，一会儿还要赶路。”
妖王没有动筷。
“云华姐姐，我又无家可归了。”妖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个苦笑。那所有的一切原本是为她准备的，大概是他一厢情愿、执著太深，所以遭了天谴吧。但为什么时至今日他还抱着一丝幻想？
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还是问出了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云华仙子头都没抬，似乎是早就考虑好了：“素心城是我师兄母亲的旧居，现在迁到了别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和群妖平等相处的话，就去那里吧。”
妖王的眼睛亮了起来。
云华仙子一出去，妖王的目光马上黯淡下来。
桃十三已经身故，城主亦变回原形。他认识的人只剩土伯和桃家三姐妹。云华仙子或许不了解，如果素心城有半分适合他，他当初就不会逃走了。
吃过饭，妖王扶着云华仙子的手，忍痛艰难地走出山洞。
忽而他大笑起来，云华仙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云华姐姐，这就是当初你抛下我的地方啊。”他笑着笑着，抱住云华仙子，眼泪沁湿了她肩头的衣服。
——这次一定会跟紧你，不会再被你丢下了。
浓烈的妖气熏得云华仙子眼睛都睁不开。她看妖王是个伤号，可能还有精神创伤什么的，才勉强没有发作。忽然，妖王松开她，一拍脑瓜，严肃道：“坏了，我把芍药忘在妖界了！”
“你这人怎么丢三落四的？！芍药一个大活人，你怎么能把她弄丢了？”云华仙子还记得芍药小美人，气得当场捣了妖王一拳，“我这就回去找，你就在这，不准乱跑！”
妖王龇牙咧嘴。
众妖虽敢反叛妖王，却没有一个胆敢阻拦云华仙子的去而复返。
她在一处背阴的山凹里，循着妖气找到了芍药。
往昔芍药全盛的时候，应该是好大一丛，开满了娇柔的粉色。而今枝叶零落，全无花朵，唯余几个半开的花骨朵惨淡地掩映在枝叶间，在山谷的冷风中瑟瑟颤抖。
“芍药，是你吗？”她走过去，握住芍药的枝茎用力往上提。
仿佛有一声轻柔的叹息传到她耳边。
云华仙子一怔，她想不到芍药都被打得这么惨了，居然还保有灵智。
只听芍药道：“仙子且慢，小妖自己来。”
云华仙子不晓得侍弄花草，便退开几步。芍药把根系从土壤中抽出来，搓了搓泥巴，然后跳进她宽广的衣袖中。
袖里乾坤，可容万物。
云华仙子御剑而起。妖界山岭峻茂，向下俯瞰，只觉满目青翠起伏，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飞越那片焦枯的山时，芍药在她的袖子里，又是一声叹息。
为了斩草除根、确保妖王死亡，整座山都被烧秃了。风景秀丽的洞府，朝夕之间，已化为昨日烟云。云华仙子想到无常之理，不禁叹了口气。
“当初大王请仙子来，仙子却不来。如今却为了它惋惜，人类的想法，小妖真是不懂。”
云华仙子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
云华仙子周身的灵气让芍药很是舒适，她慢慢地睡着了。
芍药梦到了一只鸟儿。
一只小鹦鹉。
“你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羽毛像你这样鲜艳的鸟儿。”她好奇地问。
“我是妖王！”鹦鹉扑棱着翅膀怒道。
“妖王”二字牵动了她的意识，芍药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种在一个古朴的大缸里，根系被充满灵气的水浇过，还有血——是熟悉的味道。妖王脸色不善，正倚在廊下，睥睨着她。
芍药心里一惊，急忙低头认错：“大王，属下……”
她只说了两个字，却是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了。
“唉。”妖王意外地没有动怒，只是面露怅然之色，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残余的枝叶。
“芍药，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歇歇吧。”
这是她家大王能说出来的人话？芍药错愕间，妖王又摸了摸她的枝叶。
大王今天摸了她两下，一定是爱上她了。芍药想，大王承认了她正宫的地位，要和她厮守终生。
恋爱脑上头，芍药兴奋得无风自抖。
“咳，别想太多。”妖王表情有点复杂，转开了视线。
“是，属下一时激动……”
妖王心里百感交杂。他何尝不知芍药喜欢自己？他只觉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芍药在他心目中，仅仅是一个得力下属而已。除了在某方面总是会错意以外，别的方面都挺好的。
他看向来回从屋里往外搬东西晾晒的云华仙子，忽然感到岁月的安逸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入骨髓、充盈了心间。
为了防止出问题，妖王交待芍药：“这里是北斗宗。你只是一株普通的植物，我是她炼出来的仿真人肉沙包，懂吗？”
“属下明白。”芍药道。
北斗宗中灵气格外足，芍药恢复了几天，已经可以用根系在附近的土壤中移动，像个顶着一头花枝的大章鱼。
妖王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然而，根系需要随时补充灵气和水分，她不能过于远离自己的缸。
妖王也从来不出院子，只是不时出现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尽职尽责地当他的保镖。
走在云华仙子的小院里时，他总是能不经意地在墙上发现一些剑痕。各种各样的都有，里面渗透着剑意，倘若仔细读取，便令人魄动魂惊。
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发现了两处奇怪的剑痕——它们之中没有剑意，每两道之间都隔着一些或长或短的距离，道道平行。左边的那处，最高的一道尚不及他的肩；右边的那处，只比他略低一些。他思维片刻便明白了，这是她和江雪寒的身高。年复一年，直到她不再长高，他也不再长高。
他想看得清楚些，用指甲刮去青苔，就看见墙皮上极淡的墨痕，孩子幼稚的字体写着：
“江师兄好高，我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呢？”
“江师兄大坏蛋，长个竟然不等我！”
“早晚要超过他。”一道粗糙的箭头指向一道高出约摸半头的刻痕。
……
妖王静静地看着，内心意外地平静，几乎掀不起波澜。他甚至对江雪寒的命运产生了某种悲哀和怜悯。
就让他对江雪寒的无数嫉妒中，再加上这一点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在墙边无言伫立，芍药已经跟上来，默默地陪侍在他脚侧。
妖王叹了口气，转头看到芍药，终于意识到她总跟着自己溜达不太好恢复。他破天荒地开了次窍，找了个旧花盆，请云华仙子在里面加了个收集灵气的阵法，把芍药栽进去，走到哪里都带在身旁。就像以往一样。
芍药在最初的恋爱脑作祟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认识到妖王的举动不过是因为愧疚而生，不免有些失落。
但北斗宗真的好像还挺有趣。她蹲在花盆里，看那些孩子们在院中来来去去，听他们讨论炼器和学到的功夫……这些事情让她逐渐发现人类生活的有趣之处。
那些整天打打杀杀、争地盘、不是炖这个妖就是炖那个妖的惊心动魄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妖王也开始重视自己的存在，芍药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学学云华仙子，写个话本子，就叫《在北斗宗的花盆里快乐生活》。
……
他们都开始意识到，这种安宁的日子的幸福。
妖王最近很是烦恼：因多年前的一纸和约，妖界领地缩水甚多，内部对此一直议论纷纷，多有妖将力谏他收复故地，将那些入驻的人类遣返原籍。
妖王确实理亏，但他怎能失信于云华仙子？他听着心里不爽，故而一直拖延搁置。孰料舆论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私下里，不少大妖暗传他是仙门世家派来的内奸，他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去说。但他之前以武力镇压为主，此时又放任流言发展，群妖不满，蠢蠢欲动。他以往的拥戴者似乎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有些在舆论的风向中倒戈，有些则意外失踪或死亡。
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心中隐约不安，却不知从何而来。
某日，几个硕果仅存的心腹秘密报告：有妖打算暗中篡位。妖王一怒之下，没听芍药的怀柔向劝谏，发动了清洗。洗了一波之后，恰似给谣言火上浇油，这下，本来没什么倾向的妖也炸了，形势岌岌可危。
妖王闷闷不乐，给云华仙子写信，却避开了当下最应该直面的现实冲突问题，而是吐槽：“他们逼我娶芍药为后。”
字里行间透出委屈来。
云华仙子看到这信，叹了口气，只好劳心劳力，亲自调查妖界的情报，写了封厚厚的信给他。如何处理，端看他自己了。
妖王希望云华仙子能宽慰他几句，然而云华仙子早已在心中把他和芍药列为CP，只写了一句“甚好”，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各种策略，看得他头昏脑胀。
芍药在旁侍立，见妖王叹气便拿过信纸。一看，长舒一口气，赞道：“果然好计谋，不愧是云华仙子。北斗宗能傲立于仙门之巅，不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再强的下属也带不动摆烂的领导，无论芍药如何在死线边缘蹦跶，妖王都没什么积极动作。他趴在石桌上，叹了口气，仿佛连那一头邪魅狂狷的长发都失去了光泽。有气无力道：“一点都不好。”
云华仙子如今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该彰显宗门武力值的时候就出来撑场面，有情报的时候就分析情报，闲的时候炼炼器、排解排解小弟子的恋爱和心理问题，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没几天，妖王这茬事儿就被她忘了。
然而，凭着天生的敏感性，她还是从每日从四面八方送来的情报中，发觉了某些不对劲。
妖王一直没有回信。
某日，芍药收到了一张匿名字条，上面不仅表达了对她的拉拢之意，而且暗中撺掇她背刺妖王，篡位自立。芍药少见地有点慌，能把信直接送到她这儿来，怕是对方的内线，她不知道这个人的背后有哪些大妖，只隐约预感到真正的麻烦要来了。
她心中摇摆不定，不知道要不要上报：报吧，自己大概率会被猜疑，搞不好还会被炖；不报吧，事关重大，若不提防，或许妖王会遇到危险。此时此刻，芍药只恨妖王是个为了云华仙子连一界同族的利益都可以放弃的恋爱脑，但偏偏她又有点喜欢这样的妖王，“站哪边”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根本不必思考。
形势摆在这儿，补救几乎不用考虑了。芍药略一思索，叫了几个忠心的妖将来，直接商讨备战事宜。
那边厢，云华仙子不时关注妖界的情报，然而等了很久，妖王一直没有什么音信。因为那时候，妖界的内战已经进行到胶着态势。为了彻底斩除妖王的党羽，妖界几乎封界，任何消息传到外界时都延迟了许多。
如芍药所料，内战很快就在妖界版图的一隅燃了起来。
妖王方面一开始在芍药等妖将的提前准备下占据优势，但渐渐地，优势被拖成了劣势。妖心所向，反抗阵营势如破竹，他们最后只剩下一座山了。
这场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仗，起因只是一身衣服和一场火。在那场大火中，他悄悄为云华仙子订制的礼服被焚毁，妖王怒不可遏，当场炖了几个妖。这个导火索使得已经深入了解过人界、对妖界传统的暴力统治产生了诸多不满的有识之妖揭竿而起。
待到妖王认识到情况不对时，他已经无路可退。
——这场仗打得不值得，妖王的阵营无一不这样认为。那只是一件很漂亮的礼服而已，烧毁了还可以再做，可是形势一旦被颠覆，就无从补救了。
云华仙子总认为妖王脑子不好使，这回算是实锤了。
妖王向山下看了看，大妖们正在运什么东西，仔细一嗅，是火油的味道。他们实力不如妖王，干脆围山放火。妖王想，或许他真的快要死了，死在往昔无一不俯首帖耳的妖众手里。日后还会变成一个残暴的传说，流传在妖界的历史中。
不过半日，昔日风景秀丽的山中洞府，此时已是一片火海。有些实力强大的叛将趁势杀进来，一通车轮战后，将他逼近了洞府。
妖王已筋疲力尽，叛将们围在火海之外，等待大火将他焚为灰烬。
焦烟的气味扑面而来，发烫的热浪将洞外的空气蒸出波纹，他蜷着一条腿坐在石床上，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他的身世，寄人篱下的日子，幼时的磨炼，家人的惨死，少时成为妖王的荣耀，还有云华仙子……这个无情的女人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啊。
妖王又何尝不知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他放松了疲倦的身体，慢慢放开了握着兵器的手指。
如果有来世，就让他生在她身边吧。
不知何时，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一阵凉风卷过来，空气也清新了几分。他心知有异，便瞥了一眼，想看看这些叛将们还有什么把戏。却只见云华仙子一头白发，霓裳飘飘，站在浓烟和火焰中，手里提着那把举世无双、群妖退避的山河剑。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
妖王不可置信地仰起脖子，向前倾了倾身。热浪烘焦了他的长发，浓烟熏黑了那张牡丹般魅艳的脸，他张了张嘴，整张脸上几乎只有一双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要死了么？——妖王不可置信地想。
不过，死之前能看到她，即使是假的，他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他眯了眯眼，不再克制自己，放纵地欣赏着这逼真的幻象。
“你傻啊！你这洞府要烧废了，快走！”云华仙子道，声音如冷泉般清脆。
妖王反而更放松了，倚靠在墙上。直直地看着她，如梦如幻。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四个字：上天垂怜。让他在死前能看到她一眼。然后，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生于自然，就这样归于自然，也是好的……只是愧对那些追随他的妖了。
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衣襟和腰带被猛然一提，整个人短暂地腾空了片刻，落在了一个纤细的肩膀上。
——要不要用这种扛大包的姿势啊？他好歹是个妖王，要面子的啊。
妖王目瞪口呆。
他受了伤，黑红的血液沁出来，染脏了她的衣裳和头发。
妖王鼻子有点酸，又顾及相貌，怕被心上人嫌邋遢，低头擦了擦，匆忙间，泪水却把黑灰糊得满脸都是。
云华仙子御剑把妖王带到千里外的一座荒山上，随便找了个山洞安置他。这里相对安全，又位于人界，叛变的众妖应该还在稳定局势、搜查妖王的踪迹，一时查不到这里。云华仙子拿出灵石小炉，又出去采了些野菜、蘑菇之类，做了点吃的。
妖王在一旁昏睡，身上打满了绷带。
光是给他止血治伤，就耗费了不少灵气。云华仙子扶着头坐在山洞口，心想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
过了一天多，妖王才醒过来，他怔怔地看了洞顶许久才起身。洞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小锅还冒着热气的食物炖在奇怪的小炉子上，旁边还有一堆犹有余温的灰烬。
身上的伤大半已经愈合，他扯下绷带放在一旁，打量着身上的伤，回忆着那些画面……好像是云华仙子来了？
一想到云华仙子，妖王不由得脸上发烫，赶紧在四周寻找蔽体之物。他身上的衣服被火燎得差不多了，只怕她看到这般羞耻的模样。扒来扒去，除了原先的碎布和绷带以外什么都没有，只好原样躺回被子里。
洞外传来石块被踩踏的声音，云华仙子提着一捆柴走进来：“醒了？”
一碗食物塞到他手中，兼两支树枝削的筷子。
“稍微吃点，一会儿还要赶路。”
妖王没有动筷。
“云华姐姐，我又无家可归了。”妖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个苦笑。那所有的一切原本是为她准备的，大概是他一厢情愿、执著太深，所以遭了天谴吧。但为什么时至今日他还抱着一丝幻想？
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还是问出了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云华仙子头都没抬，似乎是早就考虑好了：“素心城是我师兄母亲的旧居，现在迁到了别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和群妖平等相处的话，就去那里吧。”
妖王的眼睛亮了起来。
云华仙子一出去，妖王的目光马上黯淡下来。
桃十三已经身故，城主亦变回原形。他认识的人只剩土伯和桃家三姐妹。云华仙子或许不了解，如果素心城有半分适合他，他当初就不会逃走了。
吃过饭，妖王扶着云华仙子的手，忍痛艰难地走出山洞。
忽而他大笑起来，云华仙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云华姐姐，这就是当初你抛下我的地方啊。”他笑着笑着，抱住云华仙子，眼泪沁湿了她肩头的衣服。
——这次一定会跟紧你，不会再被你丢下了。
浓烈的妖气熏得云华仙子眼睛都睁不开。她看妖王是个伤号，可能还有精神创伤什么的，才勉强没有发作。忽然，妖王松开她，一拍脑瓜，严肃道：“坏了，我把芍药忘在妖界了！”
“你这人怎么丢三落四的？！芍药一个大活人，你怎么能把她弄丢了？”云华仙子还记得芍药小美人，气得当场捣了妖王一拳，“我这就回去找，你就在这，不准乱跑！”
妖王龇牙咧嘴。
众妖虽敢反叛妖王，却没有一个胆敢阻拦云华仙子的去而复返。
她在一处背阴的山凹里，循着妖气找到了芍药。
往昔芍药全盛的时候，应该是好大一丛，开满了娇柔的粉色。而今枝叶零落，全无花朵，唯余几个半开的花骨朵惨淡地掩映在枝叶间，在山谷的冷风中瑟瑟颤抖。
“芍药，是你吗？”她走过去，握住芍药的枝茎用力往上提。
仿佛有一声轻柔的叹息传到她耳边。
云华仙子一怔，她想不到芍药都被打得这么惨了，居然还保有灵智。
只听芍药道：“仙子且慢，小妖自己来。”
云华仙子不晓得侍弄花草，便退开几步。芍药把根系从土壤中抽出来，搓了搓泥巴，然后跳进她宽广的衣袖中。
袖里乾坤，可容万物。
云华仙子御剑而起。妖界山岭峻茂，向下俯瞰，只觉满目青翠起伏，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飞越那片焦枯的山时，芍药在她的袖子里，又是一声叹息。
为了斩草除根、确保妖王死亡，整座山都被烧秃了。风景秀丽的洞府，朝夕之间，已化为昨日烟云。云华仙子想到无常之理，不禁叹了口气。
“当初大王请仙子来，仙子却不来。如今却为了它惋惜，人类的想法，小妖真是不懂。”
云华仙子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
云华仙子周身的灵气让芍药很是舒适，她慢慢地睡着了。
芍药梦到了一只鸟儿。
一只小鹦鹉。
“你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羽毛像你这样鲜艳的鸟儿。”她好奇地问。
“我是妖王！”鹦鹉扑棱着翅膀怒道。
“妖王”二字牵动了她的意识，芍药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种在一个古朴的大缸里，根系被充满灵气的水浇过，还有血——是熟悉的味道。妖王脸色不善，正倚在廊下，睥睨着她。
芍药心里一惊，急忙低头认错：“大王，属下……”
她只说了两个字，却是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了。
“唉。”妖王意外地没有动怒，只是面露怅然之色，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残余的枝叶。
“芍药，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歇歇吧。”
这是她家大王能说出来的人话？芍药错愕间，妖王又摸了摸她的枝叶。
大王今天摸了她两下，一定是爱上她了。芍药想，大王承认了她正宫的地位，要和她厮守终生。
恋爱脑上头，芍药兴奋得无风自抖。
“咳，别想太多。”妖王表情有点复杂，转开了视线。
“是，属下一时激动……”
妖王心里百感交杂。他何尝不知芍药喜欢自己？他只觉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芍药在他心目中，仅仅是一个得力下属而已。除了在某方面总是会错意以外，别的方面都挺好的。
他看向来回从屋里往外搬东西晾晒的云华仙子，忽然感到岁月的安逸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入骨髓、充盈了心间。
为了防止出问题，妖王交待芍药：“这里是北斗宗。你只是一株普通的植物，我是她炼出来的仿真人肉沙包，懂吗？”
“属下明白。”芍药道。
北斗宗中灵气格外足，芍药恢复了几天，已经可以用根系在附近的土壤中移动，像个顶着一头花枝的大章鱼。
妖王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然而，根系需要随时补充灵气和水分，她不能过于远离自己的缸。
妖王也从来不出院子，只是不时出现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尽职尽责地当他的保镖。
走在云华仙子的小院里时，他总是能不经意地在墙上发现一些剑痕。各种各样的都有，里面渗透着剑意，倘若仔细读取，便令人魄动魂惊。
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发现了两处奇怪的剑痕——它们之中没有剑意，每两道之间都隔着一些或长或短的距离，道道平行。左边的那处，最高的一道尚不及他的肩；右边的那处，只比他略低一些。他思维片刻便明白了，这是她和江雪寒的身高。年复一年，直到她不再长高，他也不再长高。
他想看得清楚些，用指甲刮去青苔，就看见墙皮上极淡的墨痕，孩子幼稚的字体写着：
“江师兄好高，我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呢？”
“江师兄大坏蛋，长个竟然不等我！”
“早晚要超过他。”一道粗糙的箭头指向一道高出约摸半头的刻痕。
……
妖王静静地看着，内心意外地平静，几乎掀不起波澜。他甚至对江雪寒的命运产生了某种悲哀和怜悯。
就让他对江雪寒的无数嫉妒中，再加上这一点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在墙边无言伫立，芍药已经跟上来，默默地陪侍在他脚侧。
妖王叹了口气，转头看到芍药，终于意识到她总跟着自己溜达不太好恢复。他破天荒地开了次窍，找了个旧花盆，请云华仙子在里面加了个收集灵气的阵法，把芍药栽进去，走到哪里都带在身旁。就像以往一样。
芍药在最初的恋爱脑作祟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认识到妖王的举动不过是因为愧疚而生，不免有些失落。
但北斗宗真的好像还挺有趣。她蹲在花盆里，看那些孩子们在院中来来去去，听他们讨论炼器和学到的功夫……这些事情让她逐渐发现人类生活的有趣之处。
那些整天打打杀杀、争地盘、不是炖这个妖就是炖那个妖的惊心动魄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妖王也开始重视自己的存在，芍药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学学云华仙子，写个话本子，就叫《在北斗宗的花盆里快乐生活》。
……
他们都开始意识到，这种安宁的日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