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回来。”姜去寒抬眼看着潇湘,懒懒地说。

    潇湘掀起车帘,用余光描了他一眼,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疑似计谋得逞,但有时坞在,又有什么计谋能在他面前得逞呢?

    她下车之后,姜去寒放松了自己,换个姿势靠在软枕上。他感到有点恍惚,有些不明不白的情绪在心里细丝般地翻涌。他摩挲着手炉,心里回味着某种莫名的甜蜜。想到以后她会留在身边,自己将会无尽地拥有那种温暖和安适,姜去寒几乎笑起来。

    虽然目前只是个麻烦的野孩子,但好在有趣。若是教养几天,或许会更让他喜欢才是。

    时坞看了一眼潇湘去的方向,见他面色缓和,笑道:“少主心情舒畅,下属也很高兴,不如派人监督,以防万一?”

    “依你。”姜去寒暗暗琢磨着这种奇妙的的心绪,心不在焉地应允道。

    若说第一眼就喜欢她,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晓得除了那一次见面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让他生出这一点喜欢,让他们之间生出这种会把人拖入其中的、沼泽般的吸引力。

    除非是前世相识,但姜去寒又不太相信——不太敢相信,因为倘若他们往昔真的是恋人,他会不知道在放下自己的恶劣后、如何对待她。再者,她年龄还小,有无数种可能喜欢上不同的人,这让他稍微感到有些不可控。

    他害怕手足无措的感觉。

    暗门的少主,绝对不能出现这种影响决定的情绪。

    心脏部位的魂印又有些疼,他抚着手炉,深吸一口气,闭气忍痛间,哑声问道:“时坞,你喝过人的血吗?”

    时坞迟疑片刻,道:“喝过的,少主。”

    “那之后,你有什么变化吗?”他仔细盯着时坞的面色,不肯漏掉一个细节。

    焦急和担忧瞬间涌上了时坞年轻英俊的面庞。

    “少主可有什么不适?”

    姜去寒垂目看着精美的暖手炉,摇了摇头:“没有。”

    如果喝了一个人的血就会产生好感,那未免太离谱了。人吃畜类的血肉,也不见得会喜欢家畜,不是吗?

    莫非还是因为魂印?它究竟为何出现在自己身上,这丫头和它,以及他自己,究竟存在着什么隐秘的联系?为什么魂印会突然出现?为什么见过她之后,魂印才被触发?又是为什么,只有喝她的血才能解谶?

    问题有点多,他需要慢慢地观察、分析。

    那边,潇湘已经进入善行院并不宽大的大门。有个侍从跑过来,在时坞耳边说了几句话。

    “少主,我去去就来。”时坞拱手道。

    潇湘刚到前院,就撞上了心神不定、面带泪痕的张婶。四目相对,潇湘迅速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钻进房间收拾东西。张婶手指着客堂,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回来的,她已经快速收拾了东西,背着一只小包袱跑向后院。

    后院鸡舍的旁边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堵着一道墙缝。若是从这儿钻出去,或许还有一丝逃生的机会。潇湘把袖子一卷,开始挪缸。一满缸的水犹未化冻,极重,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开一点点。

    “潇湘!”她似乎听到了江笠的声音。但关键时刻她无暇顾及,直到江笠从后面赶上来,拍了她一把。

    “江笠?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跑路,来帮忙。”潇湘眼神一亮,急忙招呼他。

    “师祖已经应允了,我带你回宗门。”江笠扯住她的袖子,恳切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溜儿了?快回宗门吧,你既然不记得了,我们便是萍水相逢,连累到你就不好了。”潇湘扯回袖子,牵着他的手腕往一旁带了两步,继续挪缸。

    江笠向前走了两步,欲言又止。

    “我要钻狗洞了,你最好别来,”潇湘一指轻轻点在他胸口,将他推远了些,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传了出去,你江小仙君的面子上多不好看。别让师祖担心,快回宗门吧。”

    “无妨,这次师祖一起来了。”江笠讷讷道。

    潇湘没有听他说话,搬不动水缸,就开始爬。缸里结着一层厚冰,倒也不怕掉进去或弄湿衣服。江笠见状托了她一把,潇湘扶着墙,在缸沿上站起来,道:“抱歉啊,江笠,这次不能跟你回去了,若是以后有机会……”

    她开始攀着墙头往外翻,但身量还不足,有些吃力。江笠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有些许担忧。

    待潇湘终于扒上墙头,向外一望,时坞就在外面笑眯眯地等着她。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怀念啊,从小翻到大!”潇湘故意大声说,暗示江笠快走,别跟这个摸不准深浅的高手对上。

    “既然怀念完了那就走吧。”时坞不拆穿,潇湘也就老老实实地跳下来,心道,还好江笠没有贸然出现。

    跟在时坞身后走到转角处,回头一看,江笠从墙头上冒出了一个小脑瓜,远远地望着她。

    车厢内,姜去寒慵懒地靠着软枕养神。

    “少主,人带回来了。”

    “做得好,时坞。”姜去寒随口夸赞道。

    时坞行了个礼,放下车帘,坐在车夫的位置,马车缓缓动起来。潇湘坐在车厢的角落,低头盘算着逃跑的事。

    姜去寒向前倾身,伸手拧了拧潇湘的脸颊,笑道:“如果有下次,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潇湘放在包袱下的双手无声收紧。

    江笠离开后,张婶写信请示。任堡主的回复也很简洁,一个字:“知。”

    在他们的共识中,潇湘被暗门带走,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唯独江笠孤身一人走在戈壁上,向无住寺的方向返回。

    这几天,姜去寒的行为属实让看着他长大的时坞开了眼界。比如这孩子几乎不让他和门主以外的其他人近身,对待拂逆自己的人也特别冷酷,偏偏这个野丫头每天冒犯他还平安无事。时坞一边观察,一边揣摩是不是之前那些命令他都理会错了。

    但她干的事过分得过于明显,让时坞心里还是留着些判断:打过少主的屁股,对少主不敬,少主说话时不理不睬……哪一条在暗门内部单拎出来都会有惩罚,以往那些被处理掉的人里,谁都没她犯的条数多。时坞确定少主没下错命令,他也未到老迈之年,听得清楚。

    难道说这丫头真的让少主感到新鲜好奇了?但时坞想不通她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让少主一早起来脸也不洗头也不梳,专等她不情不愿地来服侍。

    众人皆已习惯少主的神经质,不敢有半点异议。

    时坞想着这个问题,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不能轻易处理的人,还是交给门主决定吧。

    马车一路向南驶去,停在了沙柳堡边缘的一个小镇上,看起来要在此处休整几天。

    在小镇的第一天,潇湘故意失手弄碎茶盏,顺便把茶浇在了姜去寒衣服上。没有受罚。她摸着底线做事,居然得到了姜去寒的格外容忍,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二天,伺候姜去寒梳洗过后,他就和时坞一起去外面办事了。潇湘被捆在屋里,不停问候姜去寒的父母亲友师长,外面的看守听得满头冷汗,恨不得堵住耳朵。

    江笠一路跟来,终于找到接近潇湘的机会。然而各处都被把守得十分严密。深夜,他刚找到潜入的机会,时坞和姜去寒就已经到了楼梯口。

    潇湘白天就已经从床上挣扎到了地上,被子是凉的,或许可以混淆判断。江笠切断绳子,两人借着体型小,藏在房梁上的阴影里。

    “嘘——”他对潇湘示意,潇湘眨眨眼睛表示明白。

    姜去寒不见潇湘,立刻令人寻找。

    这两人一出去,江笠立刻背着她从窗户翻上房顶,然后被房顶的暗卫逮了个正着。

    潇湘十分懊恼:应该藏到暗门的人走掉再说。但她没有考虑在地毯式搜索下隐匿的可能性——这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

    深夜客栈,投怀送抱,姜去寒很酸。但对方是北斗宗的内门弟子,冲突起来半分好处都没有。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想看看他们如何反应。

    潇湘心知走不掉,心一横决定揽下所有的错,对江笠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你像仙尊一样强的时候再来救我吧。”

    江笠向四周望了一圈,只觉到处都是暗门的人。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他勾起潇湘的小指,语毕,人一闪就不见了,潇湘由此见识到姜去寒这次出来究竟带了多少人。

    江笠消失的瞬间,那些细微却哗然的气息,难以隐藏。

    “多谢江公子割爱。”姜去寒认真地微微躬了躬身,向着虚空。

    “不是割爱。”潇湘道。她静静地看向姜去寒,目光里带着某些冷而锐利的坚定。

    姜去寒循声看向她,一怔。目光瞬间褪去了慵懒的掩饰,似暗夜里遥远的两盏灯火般,静悄悄地燃了起来。

    “无论如何,暗门随时恭候江小仙君大驾。”他说。

    这晚,姜去寒什么都没问,只是洗漱之后,懒懒地说了一句:“我好累,睡了。”

    他应付了一天事情,加上体弱,是真的累了,困倦之下抱着潇湘和衣而卧,像抱着一个大枕头,呼吸渐渐匀长起来。

    姜去寒感觉胸口的“谶”很喜欢她,只要在她身边就平稳得多。有她在身边以来,他第一次得到了连续几天的良好睡眠,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常人眼中的现世安稳,且因自己竟然可以不那么痛苦而感到惊奇。

    桌上整夜亮着一盏小小的灯,潇湘睁开眼睛,借着床帐缝隙透进的微光打量姜去寒纤柔的颈部,手臂虚虚地环过去,穿过柔软的发丝,轻轻绕回面前来,点在他的下巴上。

    她看了一眼姜去寒的脸,他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想必是真的睡沉了。

    从前看话本子的时候,她曾经就其中一些招数的可行性向江雪寒探讨,江雪寒也认真地给她演示过一些技巧。现在,只要用力扳一下,这个漂亮又阴沉的少年就会马上成为一具尸体,然后渐渐变凉、变得僵硬、惊悚,彻底失去它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所具有的一切柔软的美感。

    倘若如此,自己也活不下去,更不用说去找仙尊的转世了。

    潇湘在犹豫,下意识地摩挲着姜去寒细腻的肌肤。她不愿意用与江雪寒谈笑时学到的杀人技去杀一个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着什么意义的半大孩子。但如今受制于人,她应该怎么办?

    潇湘闭上眼睛,问心中那个永远微笑着的人,忽而叹了口气。

    如果自己也有那样的实力就好了,只可惜她的资质连金丹的边儿都摸不着。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那天慧慈大师的教导忽然在脑海中响起,潇湘浑身一震,忽地像被烫到般抽回手,推开了姜去寒。

    “你今且去,莫忘慈悲之心。”慧慈大师当日这么说,好像已经看准了她会生起杀心。但潇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杀人——难道是之前摸沙匪哨的时候杀过人,对自己的心性产生了负面影响?

    她陡然翻身起来,擦去一头冷汗,心道好险。

    昏暗的光线下,一点寒光无声地收入姜去寒袖中。他坐起来,一手将长发顺到肩后:“你饿了?”

    刚才潇湘生起杀意时,他已经醒了。但她没有动手,他也没有动手。方才收得急,刀子划破了手掌。血流下来,洇湿了他苍白的手心。

    姜去寒低头瞟了一眼手心,他想知道的问题,刚好有一个最合适的试验品。

    “时坞!”他喊道。

    时坞应声而至,姜去寒抬抬下巴:“拿住她。”

    潇湘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次要凉了。她一骨碌跳下来,就往窗口冲。

    三步以内,没有人看到时坞是怎么移动的。灯火被风带得暗了一瞬,尚未复明,他的手已扣在潇湘的颈上。

    手是温凉的,扣得并不紧,但无从逃脱。就像抓着一条待宰的鱼。

    “少主,需要处理掉吗?”时坞冷静地看向姜去寒。

    “掰开她的嘴。”他说。

    潇湘惊慌地摇头,却拗不过这只扣着她下颌的手。

    姜去寒拢着手心的血走向他们。他背对着不甚明亮的灯光,在黑衣的衬托下,面色愈发苍白,像极了重现于人世的幽魂。

    时坞不解:“少主?您这是做什么?”

    “有件事情我要知道……不要让她吐出来。”他耐心地向前倾身,将那些血小心翼翼地倒进潇湘口中。

    几乎是立刻,姜去寒的手一撤,时坞就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没有半丝吐出来的空余。潇湘挣得眼泪都挤了出来,然而在一个成年人的绝对控制下,小孩子的任何反抗都徒劳无功。

    过了一时,时坞才松开手。潇湘伏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尝试把那些血吐出来,心道姜去寒最好没有什么传染病。

    即使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也从来不会违逆他的决定。这是他最满意时坞的一点。

    “很好,你下去吧。”姜去寒审视着自己的“试验品”,眼神里有一丝探究。

    ——喝了我的血,你就会喜欢我吗?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期待和紧张,垂眸注视着潇湘。油灯暗淡的光线中,他细瘦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潇湘眼角沁出了一点泪花,他下意识地向前踱了半步,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于是抿起嘴唇,沉默着,等待着潇湘先说些什么。

    潇湘刚撑起上半身,姜去寒眉梢微微一松,屋门即被再一次打开,时坞端着一个放着烈酒、伤药和绷带的托盘进来:“少主,您受伤了。”

    姜去寒虽有点不满,却依然伸出手,任时坞处理。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时坞忽然道。

    姜去寒微微眯起眼睛:“你要阻止我吗,时坞?”

    “属下只是想提醒一句:把刀子放在床上会割到自己。”一语双关。

    “时坞,你真多疑。”

    时坞与姜去寒静静对视,忽然发现他已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易看透这个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于是他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间留给少主和他新得手的玩伴。

    “你吃一点,明天还有事。”时坞出去之后,姜去寒蹲在潇湘面前,端着一碟点心作势要喂她,就像随便喂哪只小猫小狗一样,病态的神经质中掺杂着一点点奇妙的怜悯。这种不确定性让潇湘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怕他再做出咬人之类的事。

    “莫怕,我也不是经常这样。只是最近不大正常?”姜去寒把点心碟子放在地上,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中途却又蜷起手指,收了回来。

    原来他知道自己不正常?潇湘心中暗忖,不知道有什么漏洞可以利用的。

    姜去寒起身,自去桌边坐了。他撑着下巴看潇湘,黑色的眸子映出一双灯火。

    过了很久,潇湘才慢慢地伸出手,拿了一块点心。

    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点心了。也确实很好吃。

    “喜欢吗?”姜去寒托腮笑道。

    他越看,越觉得这孩子顺眼。与五官无关,与外貌无关,就好像灵魂深处藏着什么磁石一样。这让他愈发好奇他们的前世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去。这样想着,他倒了杯冷掉的茶,递到她面前——虽然没有什么侮辱性的动作,但看起来还是像喂猫狗一样。

    “你想听什么样的回答,不如直接说?”潇湘没有看他,只小声说。

    姜去寒怔了怔:“什么?”他原以为这孩子在穷乡僻壤长大,初尝美食,应该表现出如饮甘露的惊喜,至少有一点贪吃的意思,全然没料到她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的预设和现实产生了落差,诧异道:“不喜欢吗?”

    “你吃甜会反酸,为什么准备甜点?”潇湘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时坞说过的话,下意识地问道。

    姜去寒觉得她在故意杠自己,心里忽然生起一丝不爽,收了笑容,冷道:“自然是喂你的,你多吃点,吃得圆滚滚的最好。”

    言下之意,便是将潇湘视作自己豢养的宠物。潇湘看了看那盘点心,终究按住了心里的火气,没有当场揍他。

    如果接受姜去寒的给予必须付出自尊,那还是别接受最好。潇湘想着,不再动那碟点心。

    过了一会儿,姜去寒的不爽过去了,又想与潇湘说话,便作真挚状道:“我吃过很多种点心,但最好吃的还是你给的那块。”

    潇湘忽然觉得刚吃下去的那块点心有点没滋没味,十足叫人心烦。

    姜去寒见她露出反感的神色,笑道:“还饿么?不饿了就过来,我要睡了。”他坐回床边,拍了拍床沿。

    早春中夜寒冷,潇湘自忖打不了地铺,便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指着床中间虚虚一划,道:“你睡那边,不准越界。”

    姜去寒在猫捉老鼠般戏弄她,她只得见招拆招。但只要姜去寒一天没杀了她炼药,她就还有一丝可能找到仙尊。

    她不奢求什么,看一眼,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也就够了。

    “好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姜去寒笑道。

    潇湘没有回答,转头蒙上被子,蜷在床边。

    身后忽而有一具柔软的少年躯体靠过来。姜去寒抱住了她,四肢缠上来,像抱着一只大枕头,温热的呼吸拂在潇湘耳边。

    “你不是刚才还答应不越界吗?”潇湘惊怒道。

    “我方才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你说什么’和‘我听没听见’我说了算。”姜去寒满足地用鼻尖蹭蹭潇湘,仿佛要把她发间早已淡去的桂花味道吸进骨髓里去。

    一句便宜话而已,怎么都能解释。

    潇湘拼命挣扎,姜去寒拼命控住她。挣扎了许久,两个孩子都累了,兼之时间已远远超出这个时期潇湘的正常睡眠时间,不一会儿,她就不怎么挣扎了。

    “我抱着你睡,这样方便取血解谶,”他说,“快睡吧,明日母亲要来呢……”他中气不足,声线更为沙哑柔和,在潇湘耳边说话时,就像催眠曲一样。

    待到潇湘睡熟了,姜去寒才支起身子,打量她的睡脸。

    她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好像也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

    她完完全全,不应该是这样。

    姜去寒下意识地想着这个问题,重又躺下。心口忽然一跳,绞痛起来。

    黎明时分,潇湘痛醒了,姜去寒又发起疯来,咬破了她的脖子。时坞还没来,侍从们不敢贸然上前,她趁着混乱的场面冷静地抽了姜去寒好几个耳光。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多揍他几次开心开心。

    之后,侍从来传话,说门主要见她。时坞也来了,给她洗了脸,开始梳小女孩常见的丫髻。时坞竟然连梳头都会,潇湘心道:真是什么主人配什么变态侍从。

    喝过血之后,姜去寒身上现出家猫般慵懒的餍足感。他看着时坞给潇湘梳头,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唯有眼角青了一点,但无妨于他的容貌。

    接下来,就是姜门主见潇湘的时候。

    姜门主是真的好奇,所以那边的事情一结束就来了沙柳堡,正好碰上回程的姜去寒。

    “门主,人带到了。要不要先收拾收拾打扮打扮?脏兮兮的……”一个女侍从外面进来,语气里充满了嫌弃。

    姜门主看一眼下首坐着的姜去寒,后者不免暗自踌躇,紧张得心脏砰砰跳——以他的身份,他要什么,别人就会自动送来,以至于他对“抢人”、“怎么对待抢来的人”和“怎么跟家里解释”这种事没有一点经验。

    ——甚至有点害羞?姜门主打量着儿子的模样,暗自思虑。姜去寒的脾性她最知道不过,却也不确定他怎么能瞧上个脏兮兮的姑娘,这么上心。于是更好奇了。

    “直接带过来吧。”她说。

    潇湘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千娇百媚雍容富贵簪花锦衣的姜夫人,然而屋子里只有一个干练的姜门主,没有她想象中的姜夫人。

    母子二人气质一脉相承,沉沉郁郁;都有着一张透着些许孤冷寡淡的、线条优美的面孔。——不是任人可以肆无忌惮审视打量的玩物的美,而是强势凛冽、不容他人置喙的冷硬凌厉之美。只是在姜去寒的脸上,这种冷硬和凌厉还不成熟,仍然显得懵懂而已。

    室内沉默着,姜门主皱眉看向时坞,就像看到了一出拙劣的玩笑。

    “时坞,你在逗我吗?”这两人大费周章闹得那么凶,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孩子,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时坞和姜去寒对视一眼,均不明白她的意思。

    姜门主原以为小姜情窦初开,不知抢了个何等娇媚柔婉、如花似玉的美人回来,更不知道抢的是是姑娘还是别人的老婆,如今打眼一瞧,是个还没长开的、瘦瘦的鸡崽似的小姑娘。看着还不是懂事的年龄,半点儿没有出色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相中了哪里。姜门主冷淡道:“平平淡淡,打发回去。”

    “母亲,不可!”姜去寒大惊起身,不顾面子一撩衣服跪了下来,“只有她才能解孩儿这谶……心疾!”

    他才尝到无病无痛的滋味,于解谶、于私心都不想潇湘离开,干脆膝行到潇湘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攥得死紧。潇湘不肯跪,甩了几下,没有甩开,反而被他拉得半跪下来,十分狼狈。

    姜门主辣眼似的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一番,仍旧是瘦得伶仃的小丫头一个,没有半点特别之处。不仅没有特别之处,还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起来怪可怜的,充满了底层人民的贫穷味道。

    上下打量完,她更不满意了,发出一声冷哼。

    自家儿子就喜欢这样的?怪不得把她送去那些如花似玉的美貌丫鬟一个个都赶出来。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居然生出一个与自己审美差异如此之大的孩子。

    小姜年龄还小,问不出什么。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时坞,等着他的解释。

    “少主所言非虚,这孩子确实可以解少主的心疾——据慧慈大师说,少主所患之症并非心疾,而是一种名叫‘谶’的诅咒。”时坞不紧不慢,拱手回答。

    有时坞作证,姜去寒略松了口气,握着潇湘的手心渗出冷汗。

    “哦,她就是药人?”姜门主淡然问道。

    “大师没有说具体应该如何解谶,属下以为,这孩子或许是一个转机,多试试总会有的。您也知道,有些野生动物中毒之后,会自行寻找……”

    “时坞。”姜门主忽然开口,她的目光带着威势,沉沉地压着他。时坞知趣地闭了嘴,静待门主发话。

    这时,小土包子抬起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忽脆声道:“您不喜欢我的话,能麻烦您放我回去吗?暗门家大业大,姜少主也不缺我这一个丫鬟!”

    第一次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姜门主诧异地一挑眉梢。姜去寒却是面色大变,一紧张,心脏又痛起来,他按住胸口,蹙眉仰视母亲。

    姜门主偏偏喜欢强人所难,闻言冷笑:“既然这样说,你是想留下也得留下,不想留下也得留下。小姜,你带回来的人,你自己教管。”

    姜去寒大喜,深吸一口气,道:“多谢母亲开恩!”

    时坞见他按胸口,拱手道:“属下这就向门主演示解谶之法。”

    他手一翻,一柄镶着宝石的短刀立刻划破潇湘的手臂,他一手控住潇湘,另一只手早已拿了一只茶碗接在下面。众人都是见惯了血的,只有姜去寒脸色微变。之前发作时,他神志不清,没有什么印象。时坞突然暗示他当众喝血,他环视一周,看着母亲身边侍从的脸,抗拒感油然而生。

    但他没有办法拒绝时坞。如果要留下潇湘,就必须喝。

    他深吸一口气,一口饮尽。胸口的魂印受到安抚,很快就像不曾犯病一样平静下来。

    姜门主看着那个女孩,她眉头皱着,眼里有畏惧和疼出的泪花,但她没有哭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怕不是个省心的孩子,姜门主想。性格太刚硬了,和小姜相处起来,一定会吃苦头的。

    当下也懒得管,只当她是真的嫌弃她儿子。

    一开始她怕小姜寻了个作精,寻死觅活或者百依百顺,先拿住了小姜,往后暗戳戳搞事情。见状才信这人真是她儿子强行抢来的且不甘不愿,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

    都十好几了,小姜终于学会强抢民女了。老母亲心念一转,十分宽怀,几乎流下欣慰的眼泪。

    但一想到潇湘半分好看的地方也没有,姜门主又冷道:“暗门是不缺丫鬟,但小姜这么喜欢的也少见。既来之则安之,留下好好伺候小姜吧。这日子嘛,总是越过越好的。”

    潇湘低头听着,总觉得她最后一句没什么好气儿。

    姜去寒脸上刚露出一丝笑容,就听姜门主冷言道:“只是你若伺候不好,就别怪我杀了你给小姜炼药了。”

    姜去寒下意识地扯了扯潇湘的手腕,想让她应承两句,不要让母亲面上难看,潇湘却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他心中一动,觉得应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他想说潇湘或许与他前世相识,但在姜门主的威势下,那些隐晦的心绪到了嘴边,他全然不知如何去表达。

    就像隔了一个世界,姜去寒对这种被吸入漩涡般的失重状态感到陌生。

    “你们都下去吧,我交代几句。”姜门主摆手示意。

    遣退众人后,她用老丈人看女婿般带着淡淡嫌弃的眼神再度打量了潇湘一通:“昨夜,你和小姜共寝一室?同床共枕?小姜抱着你?”

    ——就是你拱了老娘的白菜?

    潇湘:这什么奇葩问题?她有得选?

    看潇湘一脸茫然,姜门主瞬间失去了兴趣,起身向候在门外的属下扬声道:“带下去包扎吧,让毒师好生检查检查再送过去。”

    真是八卦而来,失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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