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月,桃夭鼓蕾,黄莺呜叫。

    春分后天气渐暖,姚学政府中撤了冬日布置,底下人孝敬的时鲜瓜果,盛在洋漆几案上,供客自取。

    但这不速之客,矫揉作怪。被叫到正院来说话,她披着一件玫瑰紫对襟褙子,掩着里面居家小衫,乌发松挽,斜插一支红宝桃蝠簪,一幅刚起床的松散模样,乱头粗服,一点规矩都没有。

    张嬷嬷满腹牢骚,面上不显,弯腰给表小姐添茶。

    表小姐睇她一眼,“多谢张嬷嬷。”

    表小姐看向主座的姚夫人,语气轻快,接着刚才的话题。

    “您说的那鲍秀才,是去年春天,拿银子找您通门路得了个童生,回去一碗砒霜饭把少妻毒死那个?”

    不顾姚夫人脸色难看起来,表小姐锦帕掩唇,似笑非笑。

    “确实是一表人才,再把少妻的嫁妆拿来买府试的名额,做成一鱼三吃的买卖。”

    “可惜,我嫁妆微薄,受不起这样的夫婿。”

    满堂下人皆垂眼站立,有胆小的丫鬟鼻尖已经微微出汗,这是在打姚夫人的脸呢。谁不知道表小姐少失怙恃,带着巨富身家寄养在自己姑母家,吃穿自理,每月要交上千两的宿费。

    今日一早姚夫人把表小姐喊到正院,说要介绍老爷姚学政的新门生给她,虽年纪大她十余岁,但前程似锦,疼爱少妻。

    姚夫人的打算被当场揭穿,脸上掠过阴霾,很快恢复过来,端起和蔼可亲的笑容。

    “年纪是大了些,愉儿既不喜欢,姑母明日就回了他。”

    表小姐庄愉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知道姑母是最疼愉儿的,愉儿也有件事想和姑母商量。”

    “下个月过完生日,愉儿想搬出去住,借住姑母家多年,终究叨扰烦人。”

    姚夫人愕然,她可不想把喘活气的钱袋子放走。

    当年江南巨贾庄家被抄,田财尽数充公,庄家夫妻俩死在狱中,给独女留下一百多铺绣坊和布庄,因是友人代持,在抄家里幸免于难,又有写着庄愉名字的暗契,每年给她十万计的银钱分红。

    若庄愉搬走,府里每个月少千两的零花不说,她的婚事自己也再难拿捏,那百万家产岂不白白放过?现在府里正缺钱来打点呢!

    姚夫人连忙道,“这怎么行!”

    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姚夫人忙笑着遮掩,语气亲热,“你是孤女,我和你娘虽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但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匪浅,姑母庇护你是应该的,不必担心。”

    她话锋一转,加重语气,想想吓吓庄愉,“再者说,你一个失怙失恃的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住,夜里不安全,又容易惹人闲话,你本身名声不好,以后怎么嫁出去?”

    姚夫人不提还好,庄愉思及母亲,想她在天之灵,看着亲女儿被庶姐捏在手里索财多年,不知怎么生气,想到此处,庄愉不再和姚夫人虚与委蛇,直接道。

    “愉儿月初已经托了柳知府家的小姐,请她哥哥帮忙出面交易,在城南购置新宅,添置家丁奴婢。地契已经送到,只等那边打扫干净,愉儿就搬出去。”

    不管姚夫人面色铁青,庄愉莞然一笑。

    “知道姑母不舍,但不必再挽留了。”

    说罢,庄愉起身,施礼离开。

    黛山点舒,冷翠点石,丛丛时令的桃杏间值其中,庄愉主仆走在回小院的石径上,春日花好,庄愉神情恹恹,看也不看。

    大丫鬟九兰知道刚和姚夫人一通交锋,庄愉心情不好,笑着凑趣,“为了瞒着姚家买宅子,姑娘忙碌劳累,多日没去街上玩了,现地契在手,万事无忧,要不用过午饭,去清雅坊坐坐?”

    清雅坊坐落在越河南岸,平地筑起楼阁亭台,养着数位容貌姣好的倌人,男女皆有,操琴弄弦,烹茶莳花,是越州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

    清雅坊按理说是庄愉这种未出阁的小姐不该去的地方。

    奈何去年姚夫人开始算计庄愉的婚事,庄愉推脱不过,只能借流连风月之地的恶名,惹来闲话阵阵,吓退不少想曲线救国,通过娶表小姐来攀附姚学政的人。

    没想到姚夫人捧出个鲍秀才来。

    想到刚刚的交锋,庄愉火气登时上来,皱着鼻子埋怨,“去年那个相鼠男进府时你也见过,嘴边生痦,眼细如缝,满脸褶子全是算计。别说我知道他杀妻谋财,就算我不知道,姑母她竟然也好意思拿他配我。”

    九兰替她拢了拢外衣,“我记得呢,回去眼睛疼了一晚上,”她随后笑道,“那更该去见云倌人洗洗眼睛了。”

    庄愉生得貌美,也爱美人,清雅坊那位男生女相,眉眼风流的云珠是她去时常点的陪侍。

    庄愉点点头,昨晚柳青河让人带了封书信,道宅子的事情他已办妥,地契附在信里,等月底收拾好就可入住,如今她一桩心事了结,又通告了姚夫人,手上得闲,是该去好好玩玩。

    于是她妆饰一番,乘车往南岸的清雅坊去。

    清雅坊的掌事姓张,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据说以前是江宁巡抚在淮河船舫上的姘头,年老色衰后拿了钱财南下越州,被清雅坊的财主看中,聘作掌事,她容色温顺,手段却好,将一众男倌女倌管教得服服帖帖,待人接客更是见过大世面的,从无不妥。

    张掌事有一双富贵眼,远远就见织金闪绿帘幕的车马驶来,踱着碎步拾阶而下,去扶下车的庄愉。

    “大老远瞧着就知道是您,有一阵子没见,还是云哥儿?”

    庄愉点头,还没进去,透过大门见里面人声不似往日喧闹,丝竹之音轻弱,好奇道,“是来了贵客?”

    张掌事含笑不语,将她引去楼上。

    绕过游廊,来到一处雅台,正对着下面的越河,一只船头的摇橹女皓腕轻轻一翻,船只吱呀着靠岸,低目赏景,迎面清风,抬头可目达天际。

    庄愉叫九兰去客台点些吃食,独自坐了一会,云珠推门而入,他身披薄衫,姿态绰约,杏眼望来含情脉脉,庄愉每次见他都要叹了再叹,在家揽镜自照,也自认是个美人,一见云珠才知道自己道行终究浅显。

    就像现在,明明在骂她,却婉转像莺啼,叫人很难生气。

    “这么久不来,还以为你这负心女成亲生孩子去了。”

    庄愉翻眼,“等我那孩子满月就带来给你看,认你做个干亲。”

    云珠和她对着坐下,托腮看她,斜斜飞来一眼。

    “学着点。”

    庄愉在那儿眨了半天眼也没那么媚眼如丝,想着也不以色事人,索性放弃,捧一盏茶一气饮下,将自己近况告知。

    知道庄愉许久没来不是因为外面有了新欢销金,更不是真被那丧德的亲戚押去成亲生孩子,云珠放心许多。

    他插科打诨,和庄愉一起骂完那个丑如相鼠的鲍秀才,见她神色比自己刚来时明朗些,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下敬她。

    “如今事事顺意,以后记得接我去宅子玩呀,”云珠哼哼,“我的贵客里就你最穷酸,只吃堂食,你若接我出去过夜,台账我能多抽两成呢。”

    他这么一说,庄愉想起门口见闻,朝外面努努下巴。

    “你们今儿来了什么贵客,跟包场似的清静。”

    云珠舔了舔嘴角的残酒,“是京客。”

    庄愉学他托腮,歪头望他,“什么来头?”

    云珠弯着眼和庄愉对望,“比你那柳青河可贵多啦。你那宅子的事能办的这么利索,应当是你姑父没空管你,让你那相好钻了空子找到卖家,姚学政现在可忙着呢。”

    说着他将声音压低,神神秘秘。

    “有人向京里检举,说越州官场沆瀣一气,偷换官粮,卖给海寇,京里派了大人物来查。”

    庄愉回忆近日是不怎么在府里见到姑父姚文英,以为他是忙着四月的府试,这个名额卖给谁,那个名额卖多少钱,没想到是被事情绊住了手脚,不过她撇撇嘴。

    “可惜,这官粮和他一个学政关系不大。”

    云珠恨铁不成钢,拿玉指戳她。

    “你傻呀,他能当上学政,这官场里的事他能干净?”

    说着云珠觉得她搬出来挺好,免得姚文英真被拎出来杀了,连累到她。

    他身经百战,不问男女,庄愉是最好伺候又愿意掏钱的客人,每次来叫他喝喝茶,听听琴,他有心投桃报李。

    “虽然我听玲姐说,越州把痕迹抹得干净,除了那人的口供,旁的暂时查不到什么。但你听哥哥一句劝,你既拿到地契,不如尽快搬出来,免得后面夜长梦多。”

    庄愉被他说得有些紧张,点点头应下,又好奇隔壁贵客的身份。

    云珠敢眼睛都不眨地八卦姚文英,对外面的人却有些讳莫如深,同她坐近了,附耳密语。

    “……是南宁王外孙,圣人表弟。”

    他这么一提点,庄愉知道这人是谁了。

    都察院右都御史,谢韫元。

    他身世显赫不提,据说他少时面容姣好,貌似妇人,几年前京城有一位洋画师想求他做一幅画像私藏,被他拒绝,含怨自戕于谢府前。

    但谢韫元出名不单是因为外貌,而是他手段酷烈,惊骇朝野。

    去岁,安庆先遇水患,后遭蝗灾,农业歉收,圣上怜惜百姓,下令减免税赋,开放粮仓。

    谢韫元检举安庆巡抚贪赈灾款,徇私舞弊,圣上下令安庆巡抚携下属及家眷进京陈罪,谢韫元伙同刑部动用私刑,致十三人死亡,二十二人眼鼻口有碍,失明、失声者数人,其中不少女眷。

    圣上偏爱,毫不在意严刑逼供之事,按谢韫元所奏,一应斩杀或流放充军。

    这样一个酷吏来到越州,越州官场怕不是要人仰马翻。

    思及此处,庄愉有些担心,下个月搬家会不会有些太迟了,她姑父官场浸淫多年,姚府的花柳园亭哪一样不是贪污受贿得来的,府试在即,姚文英这两个月不知道手里过了多少脏钱,若谢韫元有心查他……

    她匆忙起身和云珠告别,遇上正带着新鲜吃食入内九兰,她一把将托盘塞云珠怀里,向楼下走去,九兰回过神在后面追赶。

    庄愉步履匆匆,绕过一处曲折游廊转角,不防另一侧亦有来人,两人迎面相撞,庄愉身材娇弱,惊呼一声,向后倾去。

    对方身量高挑,一伸手就将她搂回,庄愉跌进他怀里,前额吃痛,气冲冲地抬头,将要骂人,待看清对方面容,又张嘴说不出恶言恶语来。

    ……云珠败了。

    这个男人面容不若他精致女气,鼻梁高挺,眉眼更俊俏一些。微微低头看她,目视间带着一气清冷孤傲,所到之处,尽是霜月席地。距离太近,庄愉仰脸就能数清他的睫羽。揽在她腰上的手倒是温热……

    庄愉还愣在当场,男人收回手,神色冷淡,点头道声抱歉,不再多看她一眼,擦肩而过,向她来处行去,庄愉回头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

    九兰赶到,想问有没有受伤,却见庄愉晕乎乎摸着自己的脸,感慨着,“他睫毛没我的浓密,只比我长些。”说罢眼睛闪闪看向着九兰,“明日再来记得提醒我,我要点他!”

    可惜。

    云珠一语成谶,夜长梦多。

    庄愉回府就让院落的下人忙起来开箱收物,金银细软要紧,其他的装饰大件放着不要,日后再买。

    她这番动静不小,下午姚夫人派人来问,她只回提前收拾,免得下个月匆忙。

    姚夫人坐在房里听张嬷嬷回话,眼中越来越冷,打开妆奁,捡出一支累丝嵌宝雀样金钗,对镜在鬓边比了比,笑了笑。

    “你去前院让老爷派个人过来。”

    第二日约莫寅时,庄愉的尸体被夜渔人捞起,衣裳被人撕得残破,年纪尚小,皮肤被水泡得发青,脸上还有伤口,叫人不忍。

    夜渔人将庄愉扔在野坟上,拿杂草杂枝遮掩,替她念了两句佛,收渔回家,抱着早起的农妇叮嘱,近来小心,城里来了采花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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