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九年,腊月。

    酝酿了一整夜的湿气糊住晨光,阴沉沉的天幕下,细碎的雪粒悄然铺满鸣凤殿洁白的石阶。

    “秋银,你既不肯离去,便留在殿中,护好太后娘娘。”

    最后环顾一眼殿中,越长夜垂眸躲过秋银哀戚目光,使力阖上沉沉殿门。

    “姑娘保重……”

    久违的一句姑娘,在此刻显得无力而可笑。

    最后一缕暖黄被掩在门后,秋银的呢喃尚未飘远,便有异响突兀自身后传来。

    越长夜攥紧袖中短剑,眸色微沉。

    来了。

    比她预料得快。

    夏末孙太后突发重病,近日更是每况愈下,颇有撑不到年关的架势,文帝便由栖天殿搬至鸣凤殿,以贴身侍奉汤药。

    昨夜兵马司指挥使齐秦词深夜入宫,待了许久后匆匆离开,随后宿在兵马司衙,她便察觉不对了。

    如今他领兵闯宫,直奔鸣凤殿而来,其心昭然若揭。

    一颗心跳得飞快,越长夜闭上眼,爹爹的嫌恶复又在耳边响起——

    “为何你偏偏是个女子?考不了功名、当不了大官,怎么替你娘报仇?”

    她瞒天过海步步为营,沉浮七年位至三品,亲手将仇人送上刑台,如今又孤身一人立于此地。

    哪一桩哪一件,不胜于男子?

    今日的难关,亦能化险为夷的。

    心念至此,胸臆中的紧张渐平,越长夜睁开双眸,有簌簌松糁跃下她睫尖。

    不过静立几息,轻柔白雪已落满了发上双肩,她抖落红袍白雪,转过身来,衣角旋出一朵红梅。

    下一刻,内院红门被轰然撞开。

    甫至辰时,齐秦词领兵冲杀至此,首度遇到半分阻碍。

    初雪浅覆的百步阶上,一抹绯红傲然独立,阶下千人恍若无物。

    碎芒缀上越长夜眉间,她眸中寒色却更甚冬雪:

    “齐指挥使,此乃圣驾与太后休憩之地,再往前一步,必以谋逆论处!”

    越长夜睥睨至台阶之下,见齐秦词偏头对身旁一人低语:

    “三品通政使越长夜。”

    哦?齐秦词为人粗犷,政事上也素来愚钝,今日犯下大错,就因此人教唆?

    她目光微移,不动声色觑向那位身着锦袍、勉力站立的男子,意外地停驻其上。

    荒凉的萎靡溢满他惨白的面容,形销骨立的孱弱身姿裹在狐裘锦袍里,与渐落渐大的风雪遥相辉映。

    迅速敛回目光,越长夜冷冷一笑,横眉相机:

    “陛下将五城兵马司相托于你,齐指挥使就是如此统辖的?若你当真弑君,欲让谁取而代之呢?是你身旁的病秧子吗?”

    闻此明讽,齐秦词险些失了理智:“大胆!你竟敢出口污蔑……”

    肩上忽地一沉,齐秦词惊觉失言,干涩地截断了那声怒喝。

    他将热泪眨回眼眶,努力压下声线中的颤音:

    “殿下!干脆就让所有人知道真相罢!”

    纷纷扬扬的玉絮间,越长夜听不清齐秦词的后半句,只见病秧子朝他摇头,冷容溢出苦笑。

    昂首,他的颓然目光越过百步长阶,直直落入她眼。

    那注视流满缥缈空荡的死寂,似来自已死的魂魄,遥望另一位濒死的生灵。

    为官七年,越长夜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凝望,寒意漫上四肢百骸,她定下神,沉声冷笑:

    “呵,区区宵小,也妄图在本官眼皮底下谋逆!”

    “你个忘恩负义的狗官!”

    齐秦词再忍不住,长刀铿然出鞘,将将冲上来时却被病秧子拦住了。

    他冷然将目光收回,转头说了什么。

    尽管他侧着头,越长夜依然清晰见到,粘稠的黑血自他唇边溢出,一滴一滴敲在她疑惑的目光里。

    齐秦词面上骤然浮现出悲怆之色,抬起手中剑来,越过越长夜指向鸣凤殿——

    “杀!”

    所有人一同吼叫起来,人潮伴着震天的杀声一霎朝她逼近!

    本能险些将越长夜逼退,然而她念起殿中之人,硬是立定在了石级之上。

    刀刃上的日光明亮落入她眼,越长夜想象着刀剑刺来的剧痛,感觉周身血脉皆凉,僵劲不已。

    数千人奔上百步阶,恍若巨浪惊空,朝她一叶孤舟席卷而来,又似地龙出世,撞击震颤着她的立足之地,一声一声,回荡着轰然而来。

    白雪如花瓣零落而下,转瞬被踏成脏污,越长夜鬓边冷汗尽出,她紧紧攥住短剑,努力留住最后一丝神智。

    兵马司军纪严明骁勇善战,凭她一人,能做什么?

    妄图转移思绪,她将视线移到那病秧子身上,却见他垂睫攥紧了长剑,勉力向鸣凤殿走来。

    一步一步,每个脚印皆印下血泥。

    不过片刻,齐秦词已一马当先冲至石级之前,见她没有退让之意,对着鸣凤殿怒喝起来:

    “宋修远!你个假皇帝!出来!躲在臣子身后算什么本事!”

    殿内无人回应。

    风声皆寂,横亘于叛军与殿门之中,惟余越长夜一人。

    藏于袖中的掌心泛出血痕,她垂眸深吸,静待他们冲上来将她碾碎。

    不曾想齐秦词回望一眼,冷声道:

    “越大人,他不愿见你死,请你让开。”

    让开?

    十六岁那年,她以玉笏换了红妆,为着一个心愿,汲汲营营一路,见了多少波云诡谲刀光剑影,至今从未让开过。

    哪怕她今日失算死在此处,也问心无愧,更足以挣一个荫蔽数辈的贤名。

    暗中摩挲袖中短剑,越长夜僵硬一笑:

    “臣子死国死君,本便天经地义。若有人不愿见,请他闭眼便是!”

    同僚数载,虽交集不多,齐秦词亦对这名通政使的执拗早有耳闻。

    他不再勉强,扬动手中长刀。

    “什么死国死君的丧气话!有我在,越大人离死还远呢!”

    电光火石间,头上传来一声熟悉的调笑,那声音自上而下跃至越长夜身后,随即她便觉自己被谁提着腾空而起,瞬间向后落至鸣凤殿门外。

    是禁军统领钱藏青!

    面上的冷静再绷不住,越长夜险些尖叫出声。

    “钱藏青!你来得太……”

    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如海浪涌来,大批禁军自鸣凤殿两侧的回廊中疾步奔出,霎间杀进叛军之中,阻止了他们的冲势。

    刚抱怨了半声,钱藏青已发力将殿门推开一尺,他单手挥刀格住齐秦词,一面揪着领子猛地将她推入殿中:

    “知道了,闭嘴!”

    风雪骤远的须臾,越长夜跌进殿中,踉跄间惊觉有猎猎风声袭来,急遽回首望去。

    一瞬息间,如一道磷火闪过,一抹白色身影同时挤入殿中!

    只是他才跨出几步,便脱力停下,喷出一口血来。

    竟是那病秧子!

    他不是重病缠身吗?为何会有此般身手?

    殿门沉沉阖上,越长夜一霎间冷汗尽出,骤然亮出短剑挡在他面前。

    “站住!”

    病秧子抬袖抹唇,一抹黑红衬出半分妖冶。

    他环顾殿内,冷笑一声:

    “是你,提早示警了禁军?”

    “不错!本官猜出齐秦词意向,早已让陛下离开。你败局已定,就此收手吧!”

    离他这般近,越长夜才发现,病秧子执剑之势熟稔凌厉,眉眼间亦是丰神俊朗犹存。

    他不似重病,更似中毒。

    似是发现有人闯殿,殿外喊杀声忽地震天响起,一股又一股鲜血泼溅至殿门,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惊心动魄的碰撞。

    病秧子缓步朝她的剑尖行来,越长夜咬牙不退,只觉背后早已汗湿一片。

    “宋修远跑了,那便杀孙太后。”

    因着越长夜提早报信,鸣凤殿中的护卫、太监宫女早已护着文帝宋修远绕后离去了。

    她独身留在殿外拖延时间,一是牵制叛军让文帝走远,二也是等待禁军集结,尽可能护住病重难行的孙太后。

    是以如今殿内,除了孙太后及两名贴身嬷嬷,她和秋银,再无他人。

    阵阵刺耳的惨叫自殿外传来,刚才的硬闯似耗尽了病秧子最后的力气,每朝她走近一步,他的面色便愈加惨白。

    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滚下,和着鲜血在锦袍上晕出褐红。

    “越长夜,你让开。”

    病秧子抬剑,剑尖立于她喉前。

    越长夜不答。

    一声轻咳忽地打破了荡然的寂静,充满讽刺的女声虚虚响起:

    “阿晖,你明知越靠近本宫毒发越甚,又何苦为难越大人呢。”

    层层帘幕不知何时揭开,越长夜猛地回头,竟见金帐之中弱弱倚着一道身影,一双纤手抚着青丝,指尖的蔻丹将枯发衬得了无生机。

    是孙太后!

    只一句话,好似将一切蒙上迷雾,越长夜心下骤沉。

    回首,剑尖在她三寸之外战栗,病秧子恍若未闻,反而朝她低声开口:

    “文帝二年,翰林院编修越长夜,上表参本岷州饥荒。”

    “三年,任户科左给事中,监察邴湖水患。”

    恍若惊雷劈下,越长夜执着短剑的手僵在空中,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双眼。

    一字一顿间,他冷汗涔涔的眉目似流露半分温柔,不自主攫住她的视线。

    他是谁?为何对她如此熟悉,又记得如此清楚?

    “四年平凉失陷,兼任工科左给事中。”

    “……六年,升通政使。”

    每一字都太过艰难,病秧子咽下血沫,短短历数过她的七年。

    他收了剑,以剑拄地勉力站着,简明扼要吐出二字:

    “让开。”

    越长夜的手默然垂下。

    今日的宫变,恐与皇族秘事相关,她不应该涉足其中的。

    事到如今,怕是难以善终。

    金帐之中厉声传来:“越大人,本宫命令你,用你手中的剑,杀了这逆贼!”

    鸣凤殿中明明燃遍炭火,却有一股寒凉爬上越长夜背脊。

    思索片刻,她沉声请求:

    “如今此人对陛下和太后娘娘已构不成威胁,应将他下狱候审,彻查余党,方能永绝后患!”

    “他领兵马司谋逆,还审什么?莫非越大人要包庇逆贼?”

    殿外喊杀声渐弱,浓重的血腥味透过殿门飘进来。越长夜回头,见两名嬷嬷将秋银困在远处,心间升起一股苍凉。

    她从未想过,一场宫变,竟将全然无关的她逼至死局。

    复又握紧短剑,越长夜向前一步,站定在病秧子面前。

    剑尖犹疑抵上他心口,她垂睫,见他白衣上的云锦花样微弱地翕动着。

    亦或者说,是她自负的一颗赤子之心,领她走向绝路。

    向秋银递过一个抱歉的眼神,越长夜将短剑回撤三分。

    “兹事体大,下官恳请娘娘待陛下归来,再做裁定!”

    闻言,病秧子却是先轻叹一声:

    “越长夜,你和我,同样可悲,同样可笑。”

    下一瞬,他忽地欺身而上,将自己送向越长夜剑尖!

    始料未及之时,短剑便已贯入他胸口。

    “你……”

    温热的红色洒在她额角,顺着睫羽滑落,洇染开一片深红。

    他的长剑铿然落地,朦胧间又不知被谁拾起。

    越长夜怔怔松开短剑,退开几步,忽觉胸口一凉。

    全身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她垂眸,见一柄银白穿心而过。

    剑尖汩汩鲜红滴落。

    那一刻,毕生的夙愿、七载的奋勉、所有的抱负,皆随着心口的疼痛燃烧起来,一路烧过肺腑,向上冲至喉间,化作血腥,零落成灰烬。

    殿外初雪盛大,簌簌风声刮入殿中,吹来满面血腥。

    越长夜回首,最后的视野中,那染了蔻丹的素手松了长剑,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嫌恶道:

    “越大人与逆犯同归于尽,论功追封,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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