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一道闪电劈开她心口,越长夜惊叫一声,猛地自榻上惊醒。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秋银正在一旁拾掇行囊,见状赶忙端了水来,心疼地抚着她的背。

    一口喝尽,那股痛痒仍如蛛网般紧紧缠绕着肺腑,越长夜疯狂扒开中衣,却见胸口肌肤一片光洁,过往了无痕迹。

    半晌,她方回过神,目光木然落向秋银稚气未脱的脸庞:

    “无事,只是又魇着了……”

    “自殿试那日回来,夜间便常常魇着,看来姑娘真是累狠了。”秋银松了口气,端来盛满水的铜盆。

    “既然起了,姑娘便早些出发吧。今年是新君放榜头一遭,去晚了成竹街可没地儿站了!”

    越长夜不答,垂眸凝视涟漪微起的水面,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眸回望着她。

    对了,今日是殿试放榜来着……

    至今她仍未敢相信,明明她已死于殿中,为何再睁眼,便回到了七年之前?

    是上天听到了她的不甘,所以给了她一个重来的机会吗?

    秋银替她洗了脸扑上棕粉,良久,越长夜方下了床。

    “时辰还早,我先去一趟城外。”

    语声幽凉,令秋银为她穿衣的手迟滞片刻:“姑娘不去看放榜了吗?”

    “你去吧,我……出去走走。”

    越长夜木然地出了客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十分陌生,秋银默然留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春夏之交的成京。

    仲春的晨风藏着浓绿,吹面不寒不热,将茶肆的幡子勾起又放下,周而复始却乐此不疲。

    越长夜喝尽三碗茶,放下银子离了这半山腰的小茶肆,继续往山顶去。

    成京郊外的无名丘上,藏着一座幽寺,是她上世常来之处。

    一双招子不断流连在的春花林山间,即便沿路无人、胜景如昨,越长夜却仍如一只惊弓之鸟,挣不开上世的旧习与梦魇。

    她时而轻触心口处荡然无存的旧伤,时而抚上覆着双颊的棕粉。

    失而复得的感觉太不真实,七载时光仍然历历在目,越长夜太过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她便又失去一切了。

    不多时,她来到归渡寺山门前。

    山门并未迎客,许是有贵人前来上香,又许是僧人们知道今日是放榜日,成京城中人们多会去看放榜,索性贪了一日清净。

    越长夜轻车熟路绕过山门,攀住丛生的竹子入了林间,穿过一条隐秘曲折的幽径,再翻过半道矮墙,便见到一株参天古树立于院中。

    春风穿过院子吹入相接的宝殿,鸟鸣深涧,初日幽冷。

    越长夜拢拢衣衫,逆着日光看去。

    殿内人影寥寥,惟有一名香客孑然立于炉前,捧着头香。

    他的背影倒是有些熟悉。

    头香没了,越长夜只好寄希望于祈福树上。她走至树旁,自顾自取了最长的一条红绸,在树下的香案边缓缓坐下。

    信手拈起一支狼毫,她抬腕取墨,习惯性要落笔,笔尖却忽悬停纸上。

    她是来祈福,并非在写折子……

    归渡寺的头香和祈福树素来是最灵的。

    上世放榜后她曾来过,在此许下仕途顺遂、明君安民的愿,似乎都一一实现了。

    至少表面上如此,至于暗地的秘辛,又与她何干呢?

    自嘲许久,笔尖的墨凝了一滴,悄然落在红绸之上。

    漆黑的暗色与鲜红交织在眼前,恍然间缠绕出那日她手握短剑、刺向那人的情景。

    穿堂风起,一树红绸附着枝叶纷扬飘动,将她唤回神来。

    攥紧笔杆,越长夜一横一竖缓缓落笔,写下自己此生夙愿。

    心神安定后,宝殿里的动静断续传来。

    那名香客似是添了满满一袋香油钱,惹得随侍的老僧上前两步,笑眯眯地呈上一筒竹签:

    “施主所赠功德颇深,不知可有想求之事,老衲愿为施主解签。”

    是济缘大师的声音。

    想必这人便是今日归渡寺的贵客了。

    写至第五个字,越长夜抬头望去,见那背影信手抽了支红尾签,签身细小的裂缝隐隐透过晨光。

    济缘大师了然一笑:“原来施主想求姻缘,待老衲算上一算。”

    接过竹签,济缘大师低头望了一眼,面色竟有些尴尬,只无言将签放回筒中。

    那名香客反被勾起了兴致。

    “大师,您应承在下可解一签,既窥天机,为何不依诺相告?”

    殿中传来片刻沉默,她写尽了红绸,起身在树根旁摸了一颗小石子。

    风中悠悠传来半声轻语:“或许,是在下命短,毫无姻缘可言?”

    正在系红绸的越长夜不免抬头,正见济缘大师面露不忍,斟酌片刻后凑近那名香客,低声相告。

    不过瞬息,济缘大师退开半步,双手合十向佛像祝祷,而那名香客愣了片刻,转身甩袖,面色不虞地朝祈福树行来。

    越长夜亦握着红绸走向宝殿。

    二人擦肩而过时,正值他由阴暗处走出,她由明亮中隐去。

    月牙白长袍低调华贵,面相却又有些不合情理的普通。

    念起那句命短的自嘲,越长夜小心探向他眉眼。

    视线相汇的一瞬,那双清浅眼眸中恍惚荡起万千波澜,似是疑惑,似是质疑,似是痛心,不过刹那,又被半分阴鸷掩过。

    她眨眨眼,仍是不识此人,只觉是自己多想,抛下杂念跨入大殿中去。

    “济缘大师,烦请为弟子祈福。”

    越长夜躬身垂首,双手捧上系好的红绸,语气虔诚。

    虽然此生还未和大师深交,但她素知他的性子同宫里那位一般,最是吃软不吃硬了。

    果不其然,济缘大师摇摇头接过红绸,也未加苛责,领她来到祈福树下。

    那名香客却不见了。

    越长夜环顾四周:“大师,刚刚那位贵客……”

    济缘大师竖起食指放于唇边,银髯微微一扬:“莫问,是朝中之人。”

    朝中之人……如今确与我无关了。

    越长夜了然颔首,随即拽着大师来到特定之处,充满希冀的视线落向古树树梢。

    “大师,您能将它挂至树尖上吗?”

    双眉一挑,济缘大师抚上花白的长髯:“老衲可不保证它不会落下来。”

    “先试试嘛。”

    越长夜讨巧地撺掇几句,将济缘哄开心了,他方才松口:

    “若施主应承老衲一事,便可。”

    深知济缘大师的为人,越长夜赶忙点头,果见他扬手一挥,将自己长长的红绸抛至树梢上去。

    恍若一块大石轰然落地,上世的一切缠绕皆随此离去,越长夜长吁一口,朝他展颜:

    “大师需我应承何事?”

    悠悠自袖间拿出一卷书,济缘抚掌而笑:“此书于施主,大有裨益,切记通读。”

    未及多看,越长夜接书塞入怀中,最后望了眼树梢上飘摇的红绸,回大殿上过香,再添上香油钱,便由来时的小路晃晃荡荡下了山。

    愿已许好,她还是赶去成竹街瞧瞧吧,那儿人实在太多,待会可别把秋银弄丢了。

    巳时尚未过半,越长夜已赶回成京城内,离成竹街尚有半里,已是人流熙攘。

    去岁朝局动荡,幼君初立,国本未稳,又因旧律繁琐,特开新制。

    自文帝二年起,殿试免去传胪之礼,改为五月六日于成竹街广放金榜,再各下任诏,琼林宴后履职。

    今日是新制初试的放榜日,亦是她高中探花的日子,成京几乎万人空巷,唯有成竹街摩肩接踵。

    晴朗白日下,上世的惊心动魄不住地浮现出来,像一个缠绕纷杂的线团,一端在她手上,另一端不知在谁手中。

    越长夜定了定神,缓缓走向成竹街口。

    唱名似刚结束不久,她遥遥朝金榜望去,视线自下而上梭巡着,紧张地攥住心里那丝希冀。

    如果自己不再是探花,后事便不会一错再错——

    ——一甲第三名:淮安越氏越长夜。

    半分沮丧和无奈爬上她眉间。

    若能再早些回来就好了,直接搪塞过殿试,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罢了,探花便探花吧,总归要先由编修入仕,她想抽身,还是不难的。

    事在人为,此生她已打定主意,又有归渡寺的古树保佑,定能遂愿。

    念起那条红绸,越长夜借着归渡寺的底气安下心来,方觉周遭确实安静得有些异样。

    闷热的午日将人群蒸出一层汗气来,本应是每年最热闹的时分,欢呼与羡艳却变成了小声议论与窃窃私语。

    “这到底是哪位官爷?把整个醉仙肆都包下了,也太豪气了吧!”

    “这算什么!你刚刚没听说吗,他可是要当场在一甲里为女择婿,只要闺女看上,就直接回府拜堂呢!”

    “啊?那与直接入赘有何区别?今年状元可是容家嫡子,容家怎会允许嫡子入赘?”

    “你个蠢货!连往年热络的齐大人都不敢与他相争,定是三品以上的大官爷,容家不过世家,入赘只怕都是高攀了!”

    “有理、有理!那官爷扣住了探花身边的侍女等了那么久,这探花还未到,岂不是把他得罪狠了?”

    “那是!我看呀,探花公子哥今日是吃不了兜着走咯!”

    看戏猛然看到自己身上,越长夜茫然朝成竹街正中望去,全然不记得七年前是否有此一出。

    醉仙肆前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雕金绺银,好不显眼。

    车前里外三层围满府兵,深陷其中的,正是惶然无措的秋银。

    只消轻瞥一眼那纹饰,始作俑者便已了然于心,越长夜面色一沉,挤过人群向醉仙肆走去。

    上天允她回到七年之前,却偏偏不再多宽限几日,惹出这一大圈麻烦。

    才走到三十步外,眼尖的秋银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越长夜的身影,兴高采烈朝她挥手。

    “公子,我在此处呢!”

    未及相答,秋银身侧的府兵便自动分出一队,挤过人群裹住越长夜,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到了醉仙肆门前。

    楼内席间一块背影斜斜坐着,二楼窗牗隐露半寸长缝,而门前已候着二位公子,正是今科状元容缕与榜眼陆凌霄。

    见越长夜行至门前,陆凌霄扫了她两眼,不耐烦地收起手中折扇。

    “等了半日,就等个又穷又矮的外乡人。”

    越长夜晨起去了山间,随即径直来了成竹街,自是无暇整理形容,只着一身朴素的棕衣,衣袂鞋尖亦沾了露泥。

    她没有理会,只借马车为镜看了一眼面上的棕粉,余光瞥到秋银腕上透出的青紫,眸色骤冷。

    一旁的容缕按住陆凌霄,朝越长夜温润行礼。

    “想必这位便是越兄了。在下容缕,这位是陆世子。他性子率真,素来心直口快,请越兄勿怪。”

    越长夜颔首回礼,正见一名府兵自楼内走出,向三人躬身:“大人请三位入内一叙。越公子,请您先走。”

    竟是冲她来的。

    越长夜有些惊异,昂首望向二楼,那窗牗猛地阖上,一抹倩影一晃而过。

    “这是何意?”陆凌霄倒是更快发作,“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只怕连——你家大人是谁都不清楚,凭什么他先进?”

    来得及将话收住,还不算蠢。

    冷哼一声,越长夜纹丝不动,反而挂起一副市侩笑容,扬声赔礼:

    “兄台说笑了,越某一介脏污之人,怎敢入座造次,污了郭大人的席面呢?”

    郭少保,你藏着掖着不敢露面,我今日偏要让百姓看清你的丑态!

    人群中猛然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郭大人……难道是郭少保郭大人?!他竟然会来榜下捉婿!”

    “是啊!他可是孙太后眼前的红人!不论哪位公子入选,可都是撞了天大的好运呀!”

    “此言差矣,听闻郭家闺女年近二九尚未出嫁,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秘,这才逼急了郭大人!”

    “嘘!你不要命了……”

    纷纭议论猛地安静下去,越长夜抬眸,果见席间那人起身,忍着一股怒气走出来。

    郭少保面色僵硬,竟还保持着少见的客套,“越公子言重了。三位均是少年英才,何不入座,与老夫慢慢细聊?”

    有心想要攀附郭家,陆凌霄忙不迭行礼,“谢郭大人相邀!”

    容缕亦碍于权势,客气一番后准备入席,他见越长夜无动于衷,低声劝诫道:

    “越兄,切勿太早树敌。”

    郭家与孙太后母家联姻至今,在朝事上举足轻重,与他为敌,轻则小命不保,重则遗祸家人母族。

    她越长夜可没有这些牵绊,便是有,她也不惧郭少保。

    长叹一声,她佯作遗憾:

    “可是越某早已和留芳楼里的姑娘约好湖上泛舟,如今已快要迟到了,若越某为人言而无信,想必也配不上郭姑娘吧?”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你疯了!想讨打吗?”便是陆凌霄也忍不住了,隔着折扇朝越长夜做出口型。

    越长夜丝毫不为所动。

    虽不明白郭少保今日为何放弃容缕陆凌霄,选她这个出身平平的举子,就凭他中年得女溺爱万分,只要她装作嚣张跋扈的纨绔,显出难堪重用的模样,他定不会为一个前程未定的探花委屈女儿终身。

    不曾想,平日肆意妄为的郭少保今日似是换了个人。

    他勉力维持住假笑,低喝道:

    “越长夜!你若再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年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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