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抚琴

    我如约去见了那女子,果然配着都城第一公子的女子容貌姣好,品性端庄,是个大家闺秀,和祝祷安确实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大概是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女子,她看着我先是愣怔,随后也不免拿着扇子来回转着。

    许久后她才微微红了眼睛看向我:“时缘姑娘果然是绝色女子。”

    我知道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她在说我靠着这张脸得到了天底下男子的垂怜和仰慕,我对她微微颔首:“绝色女子众多,但多是门庭福薄,没什么好仰慕的。”

    “我听闻,都城第一公子,也要为你一掷千金,那你可知我是谁?”

    “听说了,您是要和他成婚的人。”我不卑不亢地看过去,提到成婚两个字,她的脸上浮现出许多娇羞来,脸颊也都烧红了,有些发烫。这才是她要拿扇子的缘由,必要时候可以挡住她期盼的脸。

    “所以姑娘今日来找我做什么,我也不会和祝公子有什么交集。”我为她斟了一杯酒,宽慰她的心思。我能够理解女子的心,她们一生都要依靠的人,不能马虎,她们从小被教导着这一生不过是从一间屋子搬到另一间屋子里去,需要遵守的东西太多了。

    她们能看的不能看的东西,也太多了。那些歌颂着佳话的本子,看了说是移人心智,不看了可等到她们年长,家中的那些长辈们的哭泣和泪水她们又看了个透彻。我知道她来,是担心自己嫁给了一个不好的人,不可依靠的人。

    我还猜测,下一步她定然会说:“时缘姑娘,既然我与这祝家订了婚事,就算姑娘无心,但是也有许多传闻。为了姑娘好,也是为了我好,姑娘不要再和祝祷安有什么牵扯了。”

    陈熹年说得没错,我根本就不是陈熹年的对手,他早早看清楚了局势,知道什么时候来找我,让我做什么事情。我沦为了他手中的利刃,逃脱不了他与我描述的那段宿命。

    果然,下一瞬,她淡淡开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心下了然,也没有抉择,我对她说:“姑娘只想要嫁良人,想必门第也是一等一的好。在这都城中什么样的人家不能婚配的,要选祝祷安?”

    “此话怎讲?”那女子停住扇子,看着我,似乎是等着我说下去。

    “这祝家公子来我这里,说是要听我抚琴,可是我不让他上楼来,他便在下头口出狂言,辱我清白。那日我想与他做个了结,好让他也断了心思,可是他上楼来,却对我说了良人定然不会说出口的那些话。”

    “姑娘今日信我的话也好,不信我的话也罢,我听闻这祝家的公子曾经也不是什么高门楣的,和人也有过婚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人家退了亲事,没能成。这些陈年旧事在祝家风生水起后被人渐渐淡忘,姑娘你听媒婆来议亲的时候,可说过这段往事没有?”

    我见她此刻身形微颤,像是不太相信,又不能不信。我一双眼睛看向她,又觉得怜悯,想到了我的从前。

    我自己倒了杯酒,既然话说到这里,不如再多说一些,将我过去沉痛的事情,撕开伤口说给这位姑娘听。

    “或许你听说,也或许你不知道,从前我也是官家的小姐,可是家里想要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不是好姻缘我不肯嫁人的,可如今你看,我沦落贱籍,被人整日看似追捧着,实则践踏着。姑娘难道不怕吗,不怕变成我的这副模样?”

    “祝家应该,不会这样对我吧。”

    “我不知道,但是曾经已经有过悔婚的人,在仙乐居如此言行的人,姑娘若是喜欢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所以,你是劝我不要嫁给祝家?”那姑娘蹙眉,“那么你会嫁入祝家吗?”

    “我?”被这样的问话问住,我对她摇了摇头,“我何等身份,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我不喜欢祝祷安,也没想过嫁入什么高门大户。享受着尊贵必然也要受着约束,这些年我虽然活得痛苦,但是好在是自由的,随我心意的。

    “姑娘,今日我们有缘分,话说至此,不如我为姑娘抚琴一曲,让姑娘细听。”

    平日里一掷千金才能听到的曲子其实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人心作祟,看着有人抬高了金钱,便觉得自己也要拿下,从中谋取的利益,是仙乐居能够存活下来的根源,也是我能在都城活下去的根基。

    高山流水,我希望眼前的女子是我的知音,能够听懂我琴声里的劝诫。

    琴音落,我抬起头,看着那要起身的女子,对她微微行礼。她亦如是,但我隐约觉得,与这女子今日见面后,我会卷入和祝祷安更深的纠缠中,大概我这辈子,都要与祝祷安恩怨不清了。

    但似乎,也能再见到陈熹年。

    我比那姑娘后走,收琴之时听到了脚步声,我还以为是神出鬼没的陈熹年,可是我一抬头,看到的却是春枝。

    春枝看了看我,似乎是不确定,可是看到我的脸后,才露出喜悦的神色。她说:“真的是你,我听着这里的琴声,还想着谁能够有这样的琴技,都可与你相比了。果然,没有人能够比得过你的。”

    我笑了笑,却没急着把琴收回去:“你也要抚琴吗?”

    春枝摇了摇头,带这些赧然:“我许久没有碰琴了。”

    算来春枝嫁出去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她的脸颊有些瘦削,并不像刚嫁人过去那般丰润了。我问她:“你过得还好吗?”

    “并不太好,家中又多了许多的与我一样的女子,绵延子嗣,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春枝坐下来,提到这个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忧愁,过了许久后,她才神色敛起。

    “都是骗人的,狗东西。”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春枝骂人了,仿佛回到了从前和她争着谁上台抚琴的时候,我轻轻笑了,这是我见到她嫁人后最鲜活的模样。

    “对了,你刚刚可是在和谁聊天?”

    “祝祷安要娶进门来的人,”我想起来,我甚至并未问那女子的名讳,“她以为我想要嫁入祝家,来与我下战帖。”

    不知道名字也好,反正也不过是众多女子中的一个罢了。我将目光都看向春枝,我现在更有些担心她。曾经她是怀着多么好的希望嫁人的,可如今她的忧愁和期待都落了空,似乎女子嫁了人后总有些忧愁,不似从前那般开怀快乐。

    “颜时缘,还是你看得比较透彻啊。”

    “什么?”我故意装作不懂地看向春枝。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男子薄情,所以才不想要嫁人的?”春枝看着桌子上的酒,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我仔细回想起来我活到现在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遇到了你之后,与你争抢头牌的那些日子。”

    “我亦如此,春枝,既然选择了路,就应该要坚定地走下去才好。你别怕,也别忧愁,如果你实在撑不下去了,你可以来找我。”

    我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一天我会和打打闹闹的春枝这样平和地说着话。

    我也害怕,我是最后一次这样和春枝说话。

    “对了,我有东西送给你,”我看向春枝,“很早就想要给你的,是我第一次挂牌后,得到的一块玉佩。”我一直随身携带着,今日我拿了出来给了春枝,“你一直都想要得到这块的,如今我赠与你。”

    这块玉佩,是仙乐居最受欢迎的艺伎才能有的,象征着最高的荣誉。为了这块玉佩我和春枝这样计较了许多年,如今想想,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看着春枝,感觉是在看向过去的我,也好像看到了方才那位和祝祷安定了亲事的女子。只是我始终没有听从,而是踏上了一条更为艰险的道路。

    出来一趟太久了,春枝很快被人告知着该回府了,我也与她告别。不知怎么的,我看着春枝,总觉得她是被镣铐住脚踝的一只鸟,她本来应该在枝头歌唱的,可是她却只能困在那笼中,偶尔为供养她的主人歌唱,忘却了自己的一身本领。

    也忘记了翱翔。

    我回到仙乐居,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这段时日陈熹年没有来,祝祷安也没有来,我隐约听闻春枝的日子时好时坏,但我想到了她有了身孕,日子总不会太差。

    我在想,什么时候陈熹年会再次来我这里,只是我实在摸不透那个看着凉到骨子里的人。我想不透这世上会有谁能够将他暖一暖,也许是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一年,都城第一公子祝祷安被退了亲的事情弄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人人都说这祝家看起来也就是表面富贵,内里已经腐烂不堪的,有了一家姑娘退了亲事,那么以后都城中的女子谁还敢嫁给祝家?

    短短时日,祝家的风评竟然有了如此转变。我心中明了这件事情的起因在谁,也明白了陈熹年大概是快要来找我了,我已经过了好久的安生日子,也足够了。

    果然,当晚,陈熹年走了窗子,像往日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带了酒来,并没有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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