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花落

    陈熹年为了倒了一杯酒,笑着说:“这些天来好久不见,不知道姑娘是不是度日如年。”

    我没有接过那杯酒,只是看着他:“陈熹年,你现在得偿所愿,过得应该很是开心才对,为何还要来找我?你想要的祝祷安已经跌落下了神坛了,你难道还没想要收手吗?”

    我不懂,到底要让祝祷安变成什么样子,陈熹年才肯罢休。

    一杯酒又一杯酒地往下灌,陈熹年好像是喝醉了,他歪斜着眉眼,身子也都横过来,他离我很近,笑意染上自嘲:“不够,时缘。祝祷安对我做的那些伤害,远远不够,我要他什么都得不到,时缘,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

    “你喝醉了,”我皱了皱眉,“陈公子当夜前来已经是不应该了,要是再在我这里醉倒,就不像话了。”

    “我不会醉的,今日我来是想要姑娘继续帮我。”陈熹年重又坐正了身子,仿佛方才那个有些轻浮模样,连姑娘都不喊的人,并不是他。

    “帮你什么?”

    “祝祷安被退亲,想必也知道缘由,他定然会暴怒,会来问你为什么要从中阻拦,甚至还要问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的他曾经和人有过婚约。”

    “你要我说什么?”

    “我要你什么都不告诉他,隐瞒你的身份,让他深陷诚惶诚恐之中,让他整日整夜忧思不得,夜不能寐。”陈熹年看过来,他果真没有醉意,甚至比方才进来的时候更清明许多。

    “时缘姑娘,我不让你白帮我,祝祷安想必是不能容你的,你也无处可去,仙乐居不是一个长久之地。我来赎姑娘出去,姑娘跟着我,入良籍,过上从前官家小姐过的日子。”

    听来的确很诱人,陈熹年这番话的意图,是不想要暴露自己。虽然他和祝祷安在外头见过面交过手,可是祝祷安那样的性子是不会花时间去琢磨别人的底细,反倒是让陈熹年摸透了自己的底细。

    陈熹年还是没有和我说实话,他在隐藏更大的秘密,他说要与我同行,但是却又不对我袒露彻底,又会在我帮他后,说尽委屈说我不相信他。

    错的好像都是我,而非他。

    “陈熹年,祝祷安杀过你家人吗?”不然为什么那么恨他,想要把他拉下马,想要让他万劫不复之地?

    “时缘姑娘,我这次来,除了带着这些诚意,也有别的消息要告诉你。”

    “是关于春枝的。”

    这些日子春枝有了身孕,不爱出门,我去派人打听过,春枝在他人的府上到底过得好不好,可是回来的人都说好。我便以为是真的好了,可我忽略了春枝要强的性子,在我面前不肯低头的人,怎么会真切告诉我她在府上的日子呢。

    陈熹年说,春枝虽然有了身孕,比之前的日子好过许多,但是那户人家为了给她号脉请了大夫想要知道怀的是男是女,可那大夫总说是女孩儿。

    有了身孕,但是却是个女孩儿。

    这和没有身孕有什么两样。

    起初给春枝大补的东西慢慢送去给了旁人,府上开枝散叶的人很多,慢慢的,别人有了身孕,大夫前来,这次大夫说是个男孩。

    别人有了身孕,是个男孩儿。

    自此春枝彻底失了宠爱,无人照拂,还有些人想要刁难她,是不是为难她。

    “可是她怀着孕呢,”我不相信,“就算是男儿薄情,可是到底也是他们家的血脉。况且,大夫的话如何就能笃定?怀胎十月不到最后呱呱坠地的时候,怎么能够一眼看出男女?若是那大夫是个庸医,或者被人买通了,乱说,这算什么?”

    “是啊,万一呢?可是这样的万一都是暗底里的,是旁人也许在私下里做的手脚,但没人在意这些手脚。大户人家只会在意是不是真的生了个女孩儿,到底能不能生男孩儿。”

    我的心悬了起来,这样的话是不假的。我打小生在官宦人家,虽然受尽了福气,可是中就是个女孩儿。家中男丁稀薄,有好多次我的爹爹都提到如果家中能有个男孩儿就好了。那时候我不懂,还以为是要为我找一个伴。

    也是有个算命的人来说,家中若想要男丁,可以去改命的。听闻有一户人家也想要改命,那家是个男儿,想要家族昌盛。你们两家正好阴阳调和,一个想要兴旺发达,不如将你这女儿嫁给那家的好儿郎,来日他们家功成名就,两家荣耀辉煌。

    我那时候在屏风里偷听,听闻了要将我嫁人为了改命,我便从屏风后头出来,大声斥责了那个算命的人。一派胡言,他这不是算命算出来的,只不过是收了两家的钱,知道了两家想要的是什么左右逢源罢了。

    我极力反对,可是让家族昌盛这几个字钻进了父亲的心里去。

    再过来就是我的娘亲哭着抹着眼泪对我说:“儿啊,你就为了颜家,妥协了这一回吧,不然你娘和你爹,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该怎么见就怎么见,那还能如何?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的娘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怨恨自己没有为我爹爹生一个儿子,她也不想要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又不想要松手。

    所以只能把我推向虎口深渊。

    可是算命的话如何信啊?

    如今的春枝,不就是过去的我吗?我回忆过去,眉眼中仍然带了不信宿命的怨念,陈熹年像是抓住了什么,忽然过来拥住了我。

    酒气肆意蔓延开来,我没有推开陈熹年。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这样难过的时候,我的爹娘会有这样的一个拥抱对着我,我或许就会认命,从内心而来的良善会让我觉得我的爹娘为我付出了许多,我应该回报的。

    可惜那个时候,除了冰冷的责任落在我的肩膀上,没有别的。

    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且他人转手,我只是静静地问陈熹年:“为何要抱我?”

    “觉得你需要,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是啊,我很难过,我以为我自己装了那么多年的淡漠,什么都不在乎,就是真的不被人看出来。可是我如今才明白,我的那些冷漠,会被人一眼击穿,甚至我都没有掩藏。

    这么些年来,我不被人看穿,不过是因为别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也无从知晓窥探到我的内心。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封锁自己,以为这些事情可以过去。

    但是过不去的,怎么能过去呢?

    我一直以为我会有的天地人生,不过是一瞬,击碎我的,是埋藏在这样日子底下的根,是我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除非颜家后继有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不知道颜家最后如何,我并没有去刻意找寻我爹娘的踪迹,我总觉得我从那个家逃出来后,便能逃脱那些落在我身上的,并不应该承担起的责任。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这样孤单地漂泊了很久,而陈熹年却一举抓住了我的这份孤独,他拥抱了我。

    “所以,你想要告诉我的春枝的消息是?”

    “时缘姑娘,春枝死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抬起头,从陈熹年的怀中挣脱开来:“你骗我,她明明和我说会过得很好,她说过要活出样子来的。”

    她怎么能死了呢?

    盖上红盖头隐没入夜色的是仪仗队,怎么能是她呢?

    “大概是被人算计,吃了什么东西,想让她的孩子胎死腹中,可是孩子活了下来,她因此丢了半条性命。这时候她成了弃子,当然也就没人管她,多了她一个不多,少一个她也不少。”

    “那么,孩子是男是女?”我问。

    “是个男孩儿。”

    宿命啊,你怎么这样对人开玩笑呢?你明知道男孩儿能够保人富贵一生,母凭子贵,让春枝如愿却又让她抱憾而终啊。天不能成全一个小小女子想要过得更好的小小心愿吗?

    我眼角的泪流了下来,过往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我自己逃出家门的时候,跋涉千山万水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春枝的死给我的难受太大了,我好像看到过去的我就这样在我的面前死掉,这好像是上天的告诫。

    他告诫我,没有用的,你就算是当初顺承了父母之命,嫁给了要改命的人家,你的宿命不过也会是像春枝这般,为了后继有人,为了家族昌盛。上天在警示我,自己做出的离经叛道是为了活着,是为了要在某一天,让我亲眼见证我的结局。

    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选了这样的结局,苟活到了今日罢了。

    “陈熹年,为什么,为了家族昌盛,向来牺牲的都是女子呢?”为什么所有的虚名利益,都要扣在女子的头上,为什么要让别人牺牲一切?

    “也许,有更多的人为了家族的昌盛牺牲,不止女子,不过是因为贪念欲望。”想着要走到更高,想要那些名利和他人仰慕的目光,所以不顾一切牺牲,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丧命,颠沛流离一生。

    有人说,这是宿命悬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把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刀会掉下来,结束你的一生。

    “春枝何时下葬?”

    “那户人家说她命薄,但是诞下男婴,算是为家中添福,给正室的礼遇下葬,就在明日。”

    “你看吧,陈熹年,我就说那些大夫胡说八道的。”我就说,这是说不准的,我就说当初我爹娘,也不应该听信那什么算命的人说的鬼话的。

    陈熹年紧紧抱住我,安慰我说:“没事的,颜时缘,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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