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铸诸神,连绵壁画精工彩塑,建筑恢弘的万象窟下。

    神秘古老的巫祝舞后,一众乐倌高亢唱颂中,奉神族泱泱子民统统跪地朝拜。

    玉延灵身披华艳蓝袍,贵气足仪,在舞倌的拥簇间,一步一步登上了祠坛。

    即使不施粉黛,长发及腰未挽支钗,她依然风光霁月,一如天女居高临下的圣洁姿态。

    这是玉延灵作为灵姬,享族中最隆重且独一人的成年礼,乃万众瞩目的焦点。

    曲目毕,开始擂鼓阵阵。

    玉延灵背对着他盘坐在蒲团上,喜笑颜开,静待心中的红衣少年郎为她冠发插簪、画眉点绛唇。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昭告了全族,一对佳偶牵成,姻缘既定。

    原以为,她的子民们会投来祝福的目光,怎料一个个仍然跪地不起,哀容戚目,有甚者含胸躲闪。

    “他们怎么回事啊?”

    玉延灵下意识地向后瞥,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是一抹黑色。

    她不禁郁闷,转身回望时,青丝被风吹在脸上缠乱甚是碍眼,都不及那人的失约让她发恼。

    映入眼帘的丰夭夜一袭玄青长袍,鸦羽领,镶珠鎏金冠扣束发,两条流苏垂落,眉心一竖黑色印记。

    竟是奉神族族长的装束!

    他此刻通身清贵疏离,哪里还有半点往常的天真年少。

    “阿夜……”玉延灵蹙眉,委实不明白当前的状况。

    丰夭夜慢慢单膝下跪来,抬起右手,一纸符咒蓦地贴在了她的额前。

    玉延灵动弹不得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在做什么?”

    世说奉神族得鬼神庇佑世代繁荣昌盛。

    然而,这累世祥和安泰之下,始终有户悲苦之家——玉氏。

    玉氏一支曾诞生出了雪肤银发的女婴,相传此乃鬼神钦点的侍从。

    那白女及其后人,每诞生出一个女婴,就意味着神陵需要更换新的守陵人,人们称之为灵姬。

    历任灵姬在成人礼之前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宿命,她们会被保护得很好。

    而且为了避免玉氏门人因私泄密,灵姬从一出生就被迫与家人分离,冠以护族英雄遗孤之名,吃百家饭,受百姓爱戴。

    待到十五岁,行了及笄礼后,就是她们要孤身进入神陵之时,守护族人世世代代尊崇的鬼神。

    被丰夭夜放进冥棺之际,玉延灵在他耳边放话:“你若有苦衷现在就说,否则……”

    他不答,徒留一个决然的身影。

    玉延灵的愤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尖叫着振开了咒符,凄厉的声音使得众人耳膜破裂流血。

    丰夭夜也不例外,他在痉颤中急急布下血阵,将想要爬出棺椁的玉延灵重新镇压了回去。

    紧接着,一块石头穿过密集的阵光,狠狠砸进棺材里。

    玉延灵的眉目凹陷了一大块,触目惊心,整只眼睛里充斥着浑噩血雾。

    她不觉得痛,却仿若整个世界在顷刻间坍塌了,看不见那瘦瘦高高的少年,没有人帮她顶住塌下来的天,断壁残垣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三颗,四颗……无数拳头般大的石块像冰雹从天而降,夹杂着奉神族子民因用力投掷而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砸得她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阿夜……”

    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呜咽着,唇齿都被砸烂了,碎成肉沫堵在咽喉,鼻腔充满了血腥,石子阻绝了空气,她吸不进来呼不出去。

    为什么要这样?那些把她当公主一样宠护的人们怎么变成恶魔了呢?

    她的忠仆怎么就变成恶犬了呢?

    “咚、咚、咚……”

    玉延灵听到了打桩的动静,掷地有声中,呢嘛咒文绵绵不绝地撞入耳蜗。

    恐怕是请来了拓灵师再度布阵,真要把她打入地狱永不得翻身。

    直到棺盖缓缓阖上,抽走了最后的空气,玉延灵迎来百年的黑暗与窒息。

    ***

    苍穹上,月轮隐匿。

    似有双无形巨掌拨动了流云的速度,匆匆抟聚着,像是神仙施法,急急密密擦出霆霓要威慑什么。

    壁立千仞下,一处规模宏大的墓葬地灵异澹澹。

    “阿大,冲破这座桎梏,我们就自由了。”

    一道空远的声音在沉沉死寂里传响,回音缥缈。

    墓中九曲通幽,一望无边的画壁上神佛法相恢宏壮观,八方镇墓俑鬼气森森,金山银山玉器琳琅堆垒间,足足摆放了九十九副建木冥棺。

    “阿大,出来吧!阿大……阿大……”

    那阴恻恻的呼唤频起。

    陵墓中的地面开始微震,不稍时就陡然剧烈了起来。

    一阵地动山摇,流沙落土,灰尘纷扬,壁墙势如破竹崩裂。

    有头庞然巨甲兽嘶声咆哮着从地底窜出,吨重的尾巴哐哐拍碎了好几具棺椁,捣得尸骸散乱遍地。

    倏忽间,几缕赤红色炁体脱骨而出,带着声势猛烈的怨女哭号化成数道人形炁灵,冲向龙鲤巨兽,将其围困在炁阵里。

    阵中杀意汹涌,戾气如镰,接连剐下龙鲤的鳞片,致使它鲜血淋漓。

    另一侧,骨堆里唯一一副肌体犹存,像是被钝器砸烂捣碎,肉色却鲜之未腐的女尸挂在眶外的眼珠子一醒,躯体直挺挺地立起来,脸上碎肉抖了几抖,挂不住也似的簌簌往下掉。

    尽管肉身支离破碎有碍观瞻,浸血褴褛的银绣镶珠蓝底袍裳仍旧透着精贵,可预想这女尸生前的光景必定是明媚得堪称一抹古墓丽影。

    她正是一百年前被举族献祭的少女玉延灵。

    但见玉延灵一双露出了根根骨节的手僵硬且迟缓地结印,凝聚出蓝色光芒奋力朝那些炁灵瞄射过去。

    嘭地一声,灵力碰撞间,激荡出震波像涟漪一样圈圈传扩开来。

    玉延灵和龙鲤被震飞,狠狠撞上壁体又骨碌滚到地面。

    长长的龙鲤尾巴正好砸在玉延灵眼前,她要伸手去勾住,不想这副身子不听使唤了。

    已而,那群血色炁灵又融为一体扑面而来,抻出魔爪紧紧箍住玉延灵的脖颈贴着墙壁往上发力。

    “胆敢逃?你离开神陵就只有死路一条!”

    尖锐的狞叫声瞬间震碎了几多瓷器,伴随噼里啪啦的声响,炁灵化整为零从玉延灵被肉沫堵塞的七窍钻入,试图把深藏在她体内的意识揪出来进行驯化。

    玉延灵暴突在外的一只瞳孔宛若乌金黑曜石,黑到极致而没有一丝光泽亮色,死气沉沉,但她勾起了溃不成型的嘴角,隐秘地嘲讽着。

    就在这时,一众拓灵师浩浩荡荡地撞开了墓门。

    血炁裹挟着一团微弱的蓝色散雾状灵炁从玉延灵口中退出来,下一刻她的尸身就在半空中轰然炸成齑粉。

    拓灵师们赶忙抬手遮面,防止尸毒侵入。

    龙鲤则于粉末中手足无措,吱吱吱的呜咽着,灵动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顷刻间,血炁又分化成百缕恶灵,叫嚣着张牙舞爪朝拓灵师们扑去——

    生人闯入神陵,即是它们的贡品。

    拓灵师们默契十足,不约而同地捏诀画伽,联手祭出金光浩荡的咒文法阵对抗那些邪祟。

    他们势如水光与月光相交融,搅碎在一起,混混沄沄,谁也逃不开谁的束缚。

    殊不知,属于玉延灵的那团微弱灵识并未消散,在两相交战时,就悄然遁入龙鲤身上的鳞片底下,“阿大,我们可以走了。”

    外头轰雷阵阵,更如千军万马奔腾,在磅礴天地间震荡,惊骇无比。

    龙鲤冲破山体,蜷缩成团一直滚落到山脚下才伸展开身子。

    由玉延灵所化的蓝色光影悠悠凌空而上,四方夜露清风,天地精华皆如众流归海一般朝她汇去,她逐渐有了形。

    可惜,此处灵泽太过匮乏,半晌她也只是一缕透明的人形游魂罢了,若隐若现在空山旷野。

    “出来。”玉延灵忽然转向一处怪石。

    高鼻深目的银灰衣男子就从石头后边走来,掌中持一片形似月亮散发着皎洁光晕的器物。

    他单膝下跪,双手将其奉上,“灵姬大人,请笑纳。”

    此乃阴元,好比活人的心脏可造血而生,它能够帮助灵体吸纳炁源塑造肉身。

    东西很好,人嘛,并不认识。“你是谁?”玉延灵审视着他。

    “在下松亭盖,乃拓灵现任掌司。”男子骨骼轮廓深,给人一种秉节持重的感觉,“不过,我不会对您不利的,这点还请灵姬大人放心。丰族长于我有救命之恩,为偿还恩情,我遵从他的叮嘱,在此等候您出陵,交与此物。”

    玉延灵怔了怔,“他人呢?”

    “九十五年前就重疾难愈……病逝了。”

    “什么病?”

    “据说是心病。”

    “埋在哪里?”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丰族长把此物交托于我后,只言他大限已至,要自己寻个地方等死,不让任何人跟去。后来,有人说看到了他的遗体暴露荒野,于心不忍,就地给他埋入黄土。”

    接过阴元,玉延灵把它隐入自己魂体之中。“呵,我入陵后才五年他就死了?丰夭夜竟然只活到二十三岁,真是报应。当初害我万般苦,却又留了今日这一后手,怎么,他也知道死后无颜见我?”

    端看这男人三十岁上下的音容,却说百前就与丰夭夜有瓜葛?

    想必也是个偷后辈躯壳而长存的灵体,表里不一之徒。

    玉延灵冷笑:“死不好好死着,一了百了多好,偏要逆天而行,多活这么些年,还背叛了司门出卖弟子,你可后悔?”

    “不悔。”松亭盖目光坚定。

    “很好。”玉延灵对着神陵的玄铁巨门五指虚张,隔空抓握出大量新魂。

    看那还未散形的魂魄轮廓,正是闯入墓中意欲除邪的拓灵师们。哪知除邪不成,魂灵被抽离血躯而求生无门,求死难得,不稍时就产生出如此浓烈的悲伤。

    他们挣扎着想要逃脱掌控,但被玉延灵释放出的阴炁碾成雾弥,丝丝缕缕尽数融进她的魂体里,没入那枚阴元之中——经由灵魂的填充,它越发盈满。

    好比黄昏时出现的月亮,薄弱残缺,渐渐的,苍穹越黑,它越发明晰透亮。

    玉延灵的魂体也逐渐有了形容。

    她已然成煞,日夜悲苦造就她与悲情欲念极为契合。越是悲痛之情,吞噬入体就越能丰盈她的力量。

    “还不够吗?”松亭盖望着那抹娇小的玉白色身影,露出了关切又敬畏的神情。

    “远远不够。”

    “那我再去召一批弟子来。”说着他就要动身。

    “不必。”

    松亭盖讪讪地低下头。

    玉延灵在他身上搜刮不出悲伤,冷情之人于她无用,只能继续汲取大地的阴气,这也是不错的滋养品。

    玉延灵时而发出轻不可闻的□□,很是魇足。

    天雷仍在积云里轰动,甚至放射出撕裂天际的四方闪电亮如白昼,俨然是一种警告。

    玉延灵不得已停止了吞灵,一直在旁边舔伤的龙鲤这才吱吱两声,蹭到她身后。

    它也怕雷,成了精的动物稍有不慎就会遭雷劈的。

    好在他们地处萧索,没有参天大树,不至于引雷自杀。

    若是杀生沾了人血,那就怎么也逃不过五雷轰顶,只得硬扛下来,能活便成妖,撑不过就是魂飞魄散。

    玉延灵四处观望,忽而遥指远方,对比奉神陵所在的野风荒草,悬崖萧肃,那里看起来是个河流逶迤,层层叠嶂的风水宝地。

    “松亭盖,你帮我带阿大去那儿,给它找个清幽的洞穴再修炼几年。希望下次见面,它会是个漂亮的人儿。”

    “那你呢?”

    她自是要去掘丰夭夜的坟,鞭他的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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