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奉神族部落的所在,距离神陵足有十里之遥。

    玉延灵眼看着就要抵达万象窟,突然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力量阻碍了她前行。

    是当年奉神族人让拓灵师布阵,把她抵挡在族外了吗?

    “丰夭夜,我会找到你的,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挖出来做成尸傀,让你永生都为你的背叛付出代价!”玉延灵盯着远处坐落在黑暗里,毫无人烟的奉神部落,恶狠狠地发誓——她绝不善罢甘休。

    可眼下她急于修成一副新的肉丨身,只得悻悻地往回走。

    ***

    不知过了多久,玉延灵晃荡到一个小镇上,这里的静谧跟墓里的孤寂完全不同。

    冰冷的青石板路在灯笼暖光的映照下,都显得有温度。

    她途经一座大宅时,感应到地底有大量怨灵涌动,便潜下去一探究竟。

    竟是一处罕见的庭院式墓穴,砖雕仿木结构,雅致卓绝。

    轰开石门,一股浓烈的阴气扑面而来,玉延灵深深吸纳了一口,半透明的魂体又多了几分盈白,虚实相间宛若晶莹剔透的玉雕。

    穿过镌刻着亭台楼阁山水人家的牌坊筑基,又一条墓道往里延伸,玉延灵飘忽进去。

    遍地除了奇形怪状阴森可怖的半人高镇墓兽以外,并无他物。

    然而,再抬眼即是墓室尽头,一堆森森惨白的颅骨赫然在目。

    它们堆垒成坛台,空洞洞的眼眶,龇牙咧嘴,穷凶极恶地要吞噬什么,仿佛死神的法器在招慑活人与魂灵,极尽死亡与恐怖的气息。

    玉延灵越靠近,身体越丰盈,她能够依靠墓室里波涛汹涌的阴气和巨大的悲情来让自己化形。

    很快,一个眉目妖冶,肤若凝脂的及笄姑娘从喧嚣的灰雾中走出来。她唇角微勾,双瞳犹如陈潭深水般肃寂。

    娇小的身躯,极尽诡惑的气场。

    步步走近坛台,她看到了一只僵瘪的黑猫,肉身早已风干,若非骨头载重,就像薄纸,一吹及飞。

    黑猫脖子上有条玉石坠子,伸指一触,仿若投石入水,咚的一声,潭面荡开层层涟漪,有了波动。

    玉延灵一瞬不瞬地盯着玉石,恍惚里蹚进了时间长河,溯洄到几十年前去亲眼见证奉神族的消亡……

    良久,墓室里回响起一阵凄然恶笑,“原来你们是这么死的,比我还惨……哈哈哈……”

    玉延灵疯狂大笑着,笑出了眼泪。

    转眼她又变得冷酷至极,“丰夭夜,用我性命换来的族人不还是全都覆没了?若重来一次,你会再诓我进神陵么?”

    翌日,玉延灵就守在宅门对面墙根下,等着宅主现身。

    没过多久,一对夫妇出来了,其中面容沧桑的男子见到玉延灵的瞬间,眸光噌亮,“你……您、您是?”

    妇人的眼睛却变幽碧竖眼,凶光毕露,横臂挡在男子身前,“脏东西!滚远点,不然老娘吃了你!”说话间,倒是现了形,是只玄猫。

    男子司空见惯了似的,唯一意外的神色却是因玉延灵而生,“夫人,你不能凶她,快请她进屋。”

    苗吾左右瞧着不对劲,“你们认识?”

    玉延灵也是纳闷,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人。

    她只是见着宅檐下挂着玉氏灯笼,想来是玉氏后人,略微亲切罢了。好心来提醒宅主尽快搬家,建在极阴之地,即使官运亨通,近天子龙脉,此番好气数用几十年的时间也差不多都给克完了。

    换言之,宅主快死了。

    玉延灵本就看上了这处镇压着奉神族阴灵的宅子,左右可以救一救这将死之人,正好进来跟他们谈谈条件。

    谁料,男子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再毕恭毕敬地朝着玉延灵行了叩首大礼,直呼:“侄孙儿玉令秋,拜见曾……曾……”

    该是什么辈分来着?

    玉延灵入陵时才十五岁,加之举族上下都瞒着她还有生身父母以及一干亲戚的存在,她并不懂玉家族谱关系何如了。

    无奈地压压手说,“别曾了,太多辈,数不清的。”

    苗吾杵在一旁,半天也没缓过神来,还是玉令秋拉扯她的裙摆提醒道:“夫人,快跪下,这是我们的……姑祖母。”

    “啊?这可是一头凶煞!”

    玉令秋觑她:“注意措辞。”

    根据族谱记载,玉氏门庭原来也是奉神族子民,同在赤壁丹崖地带和睦共处着。

    但他们家竟生出了个通体白化的女婴,巫祝预言此乃不祥之人,于是,举族发难将玉氏逐出族外。

    后来的一阵子里,果不其然天降灾殃,山林里的火山频频喷发,摧毁了很多房屋,死了很多人和牲口。

    巫祝占卜通灵,说是神陵里的鬼神从沉睡中醒来,需要献祭鲜活的生命才能引起祂的重视与庇佑。

    一开始是抓阄式选择幼婴,后来人们觉得这对孩子太残忍了,聚众起义了无数次。民心涣散加上灾害连连,整个部族几近分崩离析。

    最后,不知谁人流传玉氏的白女是阴间使者,鬼神的侍从临世,若送进神陵回归鬼神左右,便能解除奉神族的危机。

    就这样,族人又把玉氏一支请回了奉神族,并好生供养着白女,蛊惑她留下新的子嗣后,又入陵了度残生。

    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际个个都想要保住自己的骨肉,又想获得鬼神垂怜求取平安,就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了。

    牺牲掉一个玉氏女儿,百户族人就能换取太平,也不用担心受怕抓阄会抓到自己的孩子。

    到了最后,他们已然不管顾那是不是白女的后代,只要是玉氏女婴即可。

    以至于诸多玉氏男儿一度都不敢娶亲,繁衍子嗣,就怕生出女儿来,害她穷尽一生都要在神陵里孤独着凄苦着度日。

    怎料,族人威逼利诱,使尽各种手段,连下三滥的迷药都用上了,不惜囚禁玉氏男儿,一夜送上数个女人,就为了怀上一个流淌着玉家血脉的女婴。

    “直到姑祖母成为第十九代灵姬。

    同期,玉氏人丁已经所剩无几了,大抵是知道很难再有玉氏女儿诞生,新巫祝却说要改为死祭,让姑祖母在入陵前夕受尽苦难,带着深深怨怒死去,这样她的阴灵就会在神陵里永永远远地侍奉鬼神。

    自此,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再没有玉氏门人被迫牺牲。

    直到天降怪雨,可怕到能腐蚀万物,奉神族又开始了献祭仪式。”

    昨夜,通过玉石显像,玉延灵见到了奉神族人正是灭亡于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雨。说来也怪,那看起来就是同往常一样的雨水罢了,却能侵蚀万物,不仅草木,连石头房子也能融化。

    乃至于人,沾到了也会像火烧火燎一样肌肤溃烂,伤患蔓延到四肢又深入骨头里,最后整个人都会烂成渣子。

    所以奉神族为躲避这场怪雨,悉数转移到地下。却最终还是死于非命。

    所有子民死后灵魂都被禁锢在地下墓穴。他们的头颅被搭成一座祭坛,骸骨都被烧成灰烬装在镇墓兽的空心身子里,以此摆成的死阵困住他们自己的灵魂。

    玉令秋说:“我见过我祖父的遗物里留存着一张姑祖母的画像,还有一本手札,上边记说,也就是从那之后,玉家每每有女婴出生前,都会幸得姑祖母托梦,说要去后山找一只听得懂人话的龙鲤,跟着它爬洞走穴去到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镇。

    祖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照着梦里姑祖母说的去做,果真求得一线生机,他们把生下来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寄托在小镇上的好心人家里。

    姑祖母,现在的西悬就是当初您指引先辈们逃生的小镇。

    所有玉氏门人陆陆续续都迁移到了这儿来安居,也不知道有多少玉氏女儿改名换姓隐藏在此了。尽管时至今日,玉氏明面上只剩我这一脉,但其血统一定不会断。

    是您,拯救了玉氏,让玉氏换一种方式得以延续!”

    玉令秋心绪激昂,又想给姑祖母磕头。

    “好。”玉延灵眉眼疏淡,敛起了稚气,真摆出长辈的架势来。“既然认了亲,我就当你们不嫌我晦气了,以后,同一屋檐下,同一桌用膳,可好?”

    “怎敢嫌弃,晚辈敬谢姑祖母的大恩大德还来不及呢!若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立马去置办来。”玉令秋早就想给她老人家尽孝了。

    玉延灵心中却是百般复杂,听得懂人话的穿山甲,那不就是阿大吗?还有她何时托梦于人了?

    人会做梦,鬼会做梦吗?当然。

    玉延灵在棺材里的一百多年,每每梦见丰夭夜的场景里,都是忍不住拿刀子扎入他的心脏,看温热的鲜血从他胸腔内喷涌而出……

    她都亢奋极了,伸手沾取他的血液,再放到嘴边舔舐个干干净净。

    可是托梦一法,她不懂的……罢了,大抵是后辈冥冥之中得到了上天垂怜吧!

    是夜,玉延灵带着苗吾进入玉宅地底的墓穴。

    她们一进来,群鬼震骇不已,发出像过堂风一样呼呼嗖嗖的声音时隐时现,如泣如诉。

    “这么多阴魂!”苗吾不由得感叹。已而龇牙咧嘴就要现出原形履行玄猫一族镇宅驱邪的本职。

    玉延灵及时拦住了她,“他们是我的食粮,不想我杀生给你将军相公带来麻烦,老老实实看就好,其他的别管。”

    “是,老祖宗~”苗吾吃瘪,气鼓鼓地继续往墓室更深处走,“你说的玄猫呢?”

    “继续走。”

    到了尽头,苗吾一眼认出来骷髅坛台上的猫尸,心脏像被人重重击打了一遭,疼遍胸腔。

    她忙跑过去颤着手抚了一遍又一遍,“姥姥!这是我姥姥,我认得她的玉石坠子,她为什么会死在这?我在这里住了近十年,居然都没发现姥姥就在我身边。”

    玉延灵淡然:“既是你姥姥,她留了一段记忆在坠子里,你先看看吧!”

    日落星起,更迭不过二轮,一个部族就已人去楼空,只剩下蛮烟瘴雨……

    一个月黑风高夜,荒岭起尸……

    苗吾看到的画面没头没尾又摇摇晃晃,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她从中得知了两点——“我姥姥最后的两条命,一是丢在了那场怪雨里,一是留在了这里,她是为你而死的?”

    苗吾看向玉延灵的一双眼睛泫然欲泣,带着几分困惑。

    “我也不明白自己跟她有什么关系。”

    “噢!”苗吾想到了什么,“姥姥曾经说过,我们家族里一直传承着一个信条——凡苗氏子孙需谨记,若能遇见一个眉心有一簇神火印记的女人,务必终生追随于她,为她赴汤蹈火,乃至献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姥姥失踪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说她遇见了,她要去追寻她了。不会是你吧?你有那什么神火吗?”说着,苗吾又把手伸向玉延灵,触摸她的印堂,除了光洁嫩滑的肌肤,并没有什么特殊痕迹。

    四目相对两茫茫,玉延灵问她:“那你可认得玉石显像里诈尸的人。”

    “没见过,不认识。但我姥姥很敬畏他的样子。”

    “他就是丰夭夜,我的青梅竹马,在我成人礼当天把我献祭给鬼神的人。”

    “啊?”

    可是,他似乎又在布局,布一场能让她重生的局。

    龙鲤阿大不偏不倚就踞守在神陵地下修炼,它一旦成精势必引来拓灵师,而整个神陵正是以拓灵术法封印,拓灵师前来解封探查,她趁机出逃……

    然后松亭盖奉上阴元供她纳炁,她受浓郁的阴气指引抵达玉宅,发现有玄猫镇压奉神全族的阴魂为她所用,最终修出□□。

    “真的是你在帮我吗?”

    玉延灵缓缓跌坐在地上,头抵着自己的膝盖,喃喃道:“丰夭夜,我在人间有家了,你死在了哪里?托个梦给我吧,说说好话,我就去接你回来……”

    她那黑色眸子里蕴含着极大的悲伤,整座墓穴里的阴灵到处乱窜,嘶吼得更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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