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的西悬镇,金光璀璨。

    飞铃檐角,青砖黛瓦,还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上都镀了一层看起来很温暖的辉晕。

    少女正骑着白马东绕绕西悠达,青丝随风泼荡,一半披散在胸前,稚齿婑媠的模样,甚是灵气动人。

    “玉姑娘,又出来兜风了?”

    “玉姑娘,东郊新辟了条宽道儿,可以通往护城河芦苇荡,景色很不错。”

    “玉姑娘,铺里新进一批衣裳,这就给送府上去,您回家了再试。这斗篷先穿起来,挡风又暖和。”

    “玉姑娘,天冷,别跑太远了,早点回家啊!”

    一路来,都有人笑盈盈地向少女嘘寒问暖。

    有俩器宇不凡的青年很好奇,其一个头略矮点的问:“白堕,你说这姑娘什么来头啊?看着年纪小小的,怎么大伙儿都对她那么恭敬有礼?”

    “你们外乡来的?”一位提鸟笼的大叔停在他们身旁。

    “是。”

    “啊!”大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莫名提高了嗓门,“那是当朝护国将军玉令秋的女儿,避让着点是应该的。”

    好像故意咋呼给谁听的。

    此时,玉延灵系好斗篷,回眸转望一个个随着日落而收拾东西归家的商贩与行人,特别是对那位大叔弯起嘴角,微微颔首。

    待街道空旷了,她开始策马,轰轰烈烈地在风中驰骋,宣泄重获自由的畅快!

    已而,她决定去路人所指的东郊河畔,夕阳映照下的苍苍芦苇一定很美。

    中途碰到了两条岔路,一条宽阔且荒草萋萋,沟渠流水声哗啦啦地响,一条逼仄小巷,适合步行而入。

    也只能选择前者了。

    马蹄踏响,朝着大道前去。

    忽而玉延灵眼角余光瞥见一隅盗洞,杂草掩盖下,还有个倾倒在地的半人高竹篓。

    她眼尖,发现里边有个人,她下马上前去查看,透过镂空缝隙能瞧出那人的眼神茫然无辜。

    四目相对间,玉延灵恍然有种跌进溪流中瞬时激冷了四肢百骸的幻觉……

    丰夭夜!他没死,她找到他了!

    这是个光着膀子,浑身污泥的少年。

    玉延灵拆开了笼子,把他扶起来。贴着他臂膀的手指上,粉白的圆弧指甲突然变得长而尖利,将将掐进他的皮肉里。

    “是谁把你扔在这的?要做什么?”她挂着虚伪的关怀,黑色双瞳沉得像抹不开的墨,黏斥着恶意。

    少年低着头默不作声,眼神疏离得很。

    玉延灵歪着脑袋,去对上他的视线。

    从前那双一盛进她的容颜就会变得温柔喜悦的眼睛,现在充满陌生和蒙昧。

    怎么回事?玉延灵消缩了指甲。

    “你叫什么名字呀?”

    “……”

    “你家住哪儿?”

    “……”

    少年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脏兮兮的,又老实巴交一声不吭,任由玉延灵上下打量着。

    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失了魂一样。

    玉延灵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她一边审视少年的神态,一边解开自己的斗篷给少年披上。

    雪银底子绣着蓝花鼠尾草,两种冷色,搭在他身上就显得多了几分清贵,好像落魄的小公子。

    玉延灵心尖又一阵触动……

    他原来可不就是富家少爷嘛!病殃殃的跟现在一样,淡漠孤冷,瘦弱伶仃,让人我见犹怜。

    不对,这个画面又是从何而来?

    玉延灵惊异间,想努力从脑中搜刮出更多记忆,却也只有在奉神族里,巫祝带着年幼的丰夭夜来到同样年幼的她面前,说:“灵姬大人,以后他就是你的贴身侍从。”

    憨诚的模样很好玩,所以当年玉延灵很快就接纳了他。

    收起缭乱的心思,玉延灵翻身上马,然后把手递下去:“你还是先跟我回家吧!明日想做什么,我再带你出来。”

    见少年杵着不动,她干脆钳住他的肩膀往上一提劲。

    少年还是傻眉楞眼的,没半点惊奇这仿若十五六岁的少女,力气会如此之大。

    玉延灵看顾了一下少年是否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回头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异常,斜睨了盗洞一眼,其间草丛簌簌了两下就静止了。

    在看不见的黑魆魆的洞中,不知名的生物在蠕动着后退,其形之大,似乎填满了直径约半丈的洞穴。

    玉延灵主动让少年的双手环过她的腰去抓紧缰绳,自己则用脚轻轻蹬着马腹,驱使它慢悠悠地走。

    拢上了半边天的黑云,遮住霞光,少男少女的身影与华灯初上的夜幕,犹如剪纸般美轮美奂。

    ***

    玉宅。

    “小姐!怎么这么晚回来?老爷都急得要差人去找你呢!”几个丫鬟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小厮也早已备好粮草要过来牵引马儿。

    “这位是……”他们一见自家小姐带了个泥野人回来,吃惊不已。

    “去烧些洗澡水。”玉延灵利落地下马,转身又亲自接少年落地,好像一放开手就会摔了他似的,丫鬟小厮都没她手疾眼快。

    “小姐,让剑剑带他去洗吧!老爷和夫人还等你一起用膳呢!”

    “不用了,我自己照料他。”

    玉延灵推掉小厮剑剑伸过来的手,仿佛母鸡护崽的行为把少年搂在臂弯里。

    他偏瘦,有衣物裹着,就看不出精劲薄肌的轮廓,反而颀长得简直是根竹竿。

    ***

    浴堂外,丫鬟和小厮呆愣在原地,他们还是被小姐搡出了门。

    两人面面相觑:“不是吧?小姐亲自给男人洗澡?那岂不是要看光光了?”

    “那泥人得是我们未来的姑爷了。”剑剑严肃地颔首。

    “这……”小姐的眼光不能这么差吧?丫鬟扇扇颇为忧虑。

    ***

    虽说少年像块木头,直愣愣的,到底还有羞耻心。在玉延灵“虎视眈眈”下,他穿着犊鼻裈进行淋浴。

    玉延灵毫不避讳,用湿帕帮他一点点擦掉泥巴。很快,裸露出的皮肤竟然是斑驳的。

    从遍地浑黄的泥水到渗透着血丝,玉延灵才发现少年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就像火烧过的纸印出不规则的烬纹,黑里透红,伤的很重。

    尸傀!

    他已经变成了尸傀!

    “你这是谁弄的?”玉延灵极力按耐住情绪,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细密连绵的创伤,“疼不疼啊?”

    她多少有些明知故问,因为潜在的认知告诉她尸傀是没有知觉的,也就是眼前这个人完全丧失了痛感。

    少女温凉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少年状似害羞,嘴唇微启,却也没说话,但会摇头回应了。

    玉延灵记得这副隽秀的五官,乐起来就如含春灿烂。但现在不苟言笑的,显得很疏冷。

    蹚进浴桶的时候,少年潜进水里才脱了裤子。还好是驱寒通利关节的药浴水,没那么清澈见底。

    还知道保护隐私,那就没傻。

    玉延灵伸手在水里搅了搅。

    然后自己搬了把椅子就坐在浴桶边上,想了下,她一把捧住少年的脸,“你的家人呢?不管你吗?”

    “喔!快看,小姐亲上他了!”门外的剑剑激动坏了,还算有求生欲,不忘压低了声音。

    投映在门扇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加之手部动作的摆放位置,看起来就像两人在亲吻。

    扇扇倒吸了口凉气。

    少年终于主动抬眸回视玉延灵了,紧紧盯着她看了片刻,发出沙哑的声音,“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能把你带回来亲自伺候着洗澡?玉延灵有了一种挫败和失落感。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跳,手还贴在少年脸上,俩人的距离近得只差咫尺就鼻尖蹭鼻尖了。

    再往下扫,少年的身子在水中若隐若现……玉延灵面不改色,但怒火就是遏制不住地从心底烧了起来。

    如若今天他让别家姑娘捡了去,是不是拜堂成亲也傻了吧唧地随人给他穿上婚袍送进洞房啊!就随便让一个陌生姑娘摸他身子,他怎么敢?

    她想瞪少年一眼,却是饱含凄怨地愁视。随后踢开椅子推门跑出去了。

    “咦?小姐!”扇扇见气氛不太对,下意识就去追她家小姐。

    剑剑则进浴堂看顾少年,惊了一跳,“哟!还是个小白脸。”泥人洗干净了,就跟玉雕似的清俊可人,“难怪我家小姐会情不自禁。”他贱不嗖嗖地掩嘴偷乐。

    少年对他视若无睹,一心泡着澡。

    这水有了魔力一样,好像那个少女的手抚摸着他的触感,浑身痛痒慢慢在减轻,深邃的伤口如获甘霖的皲裂土地在逐渐融合。

    果真像雕塑,冷冰冰的没人情味,剑剑瞅着少年如是想,不过他很自来熟,

    “哎,什么情况啊?我家小姐被你气跑啦?你拒绝她了?”剑剑一连串的问题,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在发现少年的身子遍布异样细痕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个被虐待的苦命孩子,“我滴乖乖,你这是咋了?树根长身体里了一样。”

    少年掬一抔水起来,定定地看着,“这是什么?”他问。

    剑剑晓得:“里边加了艾叶,生姜,石菖蒲等药材,驱寒排毒,活血化瘀的效果可好了。”

    少年听了,捧水往肩上又多泼几下。忽而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啊?我家小姐吗?名字都不知道你们就……”剑剑说一半就识趣儿地把话咽回去。

    意识到这位万一真成他家未来的姑爷,可不敢乱嚼舌根了,老老实实回答,“姓玉,名延灵,延伸的延,灵气的灵。你看人如其名吧?可灵秀的一姑娘,全镇的百姓都喜欢她,我家老爷夫人更是宠得不得了……”

    “玉延灵,玉延灵……”少年反复嚼着这个名字,好像文人品诗,想从中抽丝剥茧出什么深远的意义。

    ***

    不认识你还跟我回家?不认识你在我面前脱光了洗澡?不认识你让我摸?

    玉延灵回房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宛如凝视着鬼魅一般,眼神阴鸷。

    “夫人。”随着候在门口的扇扇揖礼,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妇人走了进来。

    房门阖上后,苗吾旋即变成一只黑猫跳上玉延灵的膝盖舔爪娇嗔:“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怵得我汗毛都炸了。”

    末了又提醒:“温柔点摸,小心把百年长的指甲抻出来戳破了我的皮。”经验之道来谈,撸它是治愈负面情绪的有效方式之一。

    玉延灵抚顺着苗吾的皮毛,诡笑了起来:“找回了一件丢失已久的东西,可惜不认主了。”

    “丰夭夜?”苗吾滴流圆的眸子骤然变成一竖幽瞳,她压低了耳朵,露出锋利爪牙,“收拾掉了没有?不行我再去挠他!”

    苗吾想都不用想,能让玉延灵心心念念又记恨入骨的“失物”,除了那个小渣男还能是谁?

    天天早出晚归美其名曰享受自由,还不是天南地北地去找“尸体”。

    从玉石坠子里看到了诈尸复生,像根未死的枯树桩子埋土里后仍会活过来一样,玉延灵就信这个邪,愣是把全西悬镇的祖坟新坟都翻了个遍。

    要不是顶着“德高望重”的玉氏灵姬之头衔,如此大逆不道,她早被镇民活埋了几万次。

    “变成不死不灭的行尸走肉,挠烂了他也不痛不痒的,何必?”玉延灵恨道。

    “你是说,他成了尸傀?哟,这可真是害人终害己,指不定坑了你之后反被别人坑,报应不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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