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南弥世子被人七手八脚抬入寺馆院门,唐卿月这才收回目光。

    转身欲上马车,却听身后响起匆匆脚步声,转首,她见刘典令气喘吁吁又跑了出来。

    未待近身先拱手,刘岭脸上一扫阴霾,高拱着双手走近她,深深一揖。

    他声音里终于带了几分活人气息,笑着道:“女史怕是老夫的贵人吧?前头借车给老夫,后又为我鸿胪寺馆寻回了南弥世子,不知如何感谢女史才是。”

    唐卿月欠身回礼,温和道:“举手之劳,典令无须挂在心上。”

    刘岭收正腰身,面上带了疑惑:“咝!怪异的是,我们从昨夜至现在,于这院门进进出出无数回,为何会瞎了眼招子,未见那么大一坨……”

    他收声咳了一咳,改口:“为何就未看见世子躺在那里?”

    唐卿月忍下笑意,温声宽慰:“我也是将才出了馆门,听到“砰”一声巨响,才看到花圃内的世子。”

    刘岭震惊了眉眼,朝满是红霞的天空望去,愈发疑惑:“莫不世子会邪术?在空中隐遁着身子,法力用尽后,这才落了下来?”

    唐卿月咬痛嘴唇,缓了须臾,手指花圃内高大的文冠树:“倒也并非如此。想是世子一直躲在文冠树上,体力不支昏阙后,才坠了下来。”

    刘岭恍然大悟一拍额,尴尬了脸,转首再朝她一揖:“不知女史供职何馆,若老夫还能活下来、还能保得官职,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谢。”

    想来这位典客令将她当作了某馆的女宫官了,她轻浅一笑:“不必客气。”

    刘岭还待要问,馆院内陆续走出押送她的金吾卫禁军,和驭车的内仆监。

    她朝刘岭一福:“告辞了!”

    转身上了马车后,内仆局两位宦者跳坐上宫车,“驾”地一声启程。

    “女史好走!”刘岭拱手遥送,待马车走远,又自言自语:“内仆局驾车、金吾卫护送,却不透露女史身份,也不知是哪宫的尊客?”

    砸嘴一默后,刘岭一提袍子一溜小跑,进了鸿胪寺馆。

    手掀着帘子,唐卿月漫看皇城两侧,待路过太子府辖下的左春坊,她目光弥散,脑中跳出四年前的场景。

    那日,崇文馆内不知哪个学生,带入一本名《合阴阳》的书。

    兄长好奇借来,拉着萧玉川同看,两人才看了一页就面红耳赤。

    冷不丁地,崇文馆的吴博士悄然走到二人身后,轻声一咳,吓得兄长手忙脚乱地藏书。

    最终,萧玉川作为太子侍读,因不规劝太子正身扬清,还陪太子私阅禁书,被罚站于学馆门外。

    她彼时也在学馆听课,待博士走了,她溜出门,见萧玉川头上顶着那本《合阴阳》,双手拢着袖子,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走近他,她好一番将他嘲笑逗弄,萧玉川通红着脸,垂着眼帘看着脚背,只是不吱声,更不好意思看她。

    她好奇,便伸手去够那本书。

    萧玉川当即用双手将头顶的书捂得死死,撒腿就跑,简直跑成了一道旋风……亦从她脑海里跑出,不见了影踪。

    她掀帘不放,久久回首……

    马上就要离开这重紫微城抵达国子监,若再重践此地,不知会是何样的情形,又是何样的心情?

    *

    国子监位于洛京罗城之内,平正坊东南方位。

    其内占地辽阔,一入学院,便见雄浑的钟楼、鼓楼两立,夹接于宽大的广场左右,夹道处处茶樱怒放。

    往内,三级六堂学馆纵横有致,分设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学科。因学科各异,国子监分类聚而教学。

    更因学子身份各异,以尊卑之分各居舍馆,舍馆位于学院最深处,位于碧湖假山之内,楼台花榭之间,颇为幽静。

    除了学馆和舍馆,更设有五厅:分别有监察学生德行的绳愆厅;教学博士小憩交流的博士厅;学生与博士用膳的掌馔厅等。

    位于学员舍馆西面的聚贤院,为学院教学博士等官员的居卧之地。

    日头西移,偏照于聚贤院内的祭酒舍……

    柔柔的金光漫过窗棂,洒了国子监祭酒何佟光,满头满肩。

    年愈花甲的老祭酒何佟光,临窗坐在书房内,虽融身于柔光之中,脸色与目光却一点也不柔和。

    他双掌撑于膝头,直勾勾看着面前的萧玉川,萧玉川双手捧着一杯茶,躬着身子,久敬不起。

    “不必来看我,我也吃不起你的茶。”

    “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是要诛了学生的心吗?”

    “你前为准驸马,现又立功归来,前途无量,我何佟光哪敢诛你的心?这四年来,我昧着良心做着这祭酒之位,倒是早早将自己暗地里,诛过了百回千回。”

    幽长一叹,何佟光一撑膝头起身,转身面窗而立。

    萧玉川曾是他最为爱重的弟子,八岁由他破格亲招,因爱堪萧玉川之才,他更时时亲临太学授课。

    八年前那场释典礼上,萧玉川雄辩群儒,为他涨了不小的脸面。

    萧玉川更被先帝和故太子看中,从他手中讨去做了太子伴读,后还高中进士,做了东宫属下的太子舍人。

    旦有人提及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他也曾眉眼生光。

    一转眼,他这位得意门生的爹、当初求他上门的萧弘文,卖君求荣,致太子唐卿景身死……

    回顾往事,何佟光幽长一叹。

    若他当初无爱才之心,破格收萧玉川入太学,就不会发生后面,无可挽回的惨剧。

    宫变后,先帝与故太子的头颅,被悬于皇城的端门……足足月余。

    他这个国子监祭酒,妥协于篡位的元丰皇帝,上朝时昧着良心从端门进出,每过一回端门,便若死过一回。

    宫变后,他这位得意门生干脆闭门不出,不知是良心不安,还是闭门以避朝野非议。

    眼下萧玉川得胜而归,四年后重登他这个老师的门庭……他何佟光敬谢不敏。

    “我不配、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学生,你走吧。”何佟光哑声撵客。

    “咚”地一声,他身后响起了重重后跪地声。

    萧玉川一掀袍角跪下,双手高擎了手中茶盏。

    膝行两步抵近何佟光背后,萧玉川仰眸近看恩师的背影,颤抖着嘴唇轻声:“学生自知没脸再见尊师……”

    他止声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缓哽涩酸痛的嗓子。

    “今晨,想必内常侍张景已经来过国子监,向老师宣了圣旨。学生此来……是为丹阳公主!”

    何佟光花白的长眉一蹙,霍地转身,将身后,自己这位泪流满面的学生盯住。

    *

    萧玉川从国子监出来后,趁着夜里端门大庆未启,验过鱼符和身份文牍,打马直入皇城。

    去国子监之前,张鸿胪派人向他通气,说是已经找到南弥世子,只不过暂时昏了过去。

    三日大庆之后就是太庙祭祀,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当着四夷宾使的面,若这痴顽之子再生岔子,只怕再难保下。

    他须来鸿胪寺馆,好生给木诺凤迦敲敲警钟!

    到了鸿胪寺馆院外,他向监守的威远营禁军出示了鱼符、身份文牍,过验后,方进鸿胪寺馆。

    馆内光照不足,夜色未上,华灯已掌,彻照如雪,亦将馆中七歪八倒的邋遢情形照亮。

    他蹙了眉,侧脸问引路的禁军:“这是被抢劫了,还是被打砸了?”

    那禁军应声:“回萧将军,今日扶余、北济两国使团,与罗朴使团打了起来,伤了好些人。馆中官员忙到现在,未能及时清理修缮。”

    未料被自己说中,他一讶:“扶余、北济、罗朴?他们因何打架?”

    “罗朴王子骂两国使团太狠,两国使团听不下去,还嘴吵了起来。哪知罗朴王子愈发起劲,跳着脚骂扶余王子是啖狗屎的扶余猪,骂北济王子是啖猪屎的北济狗。”

    禁军缓了一口气,接道:“罗朴王子的河洛话比那位两王子熟络,骂得两位王子还不过嘴,回去之后气恼不过,叫上自己使团的人冲进罗朴馆,暴揍了罗朴使团的人。”

    萧玉川握拳抵鼻轻咳:“这河洛话……骂得可真是……熟络!”

    扶余与北济百年来相交甚好,彼此通气,还掼爱联手暴揍罗朴,所以罗朴王子才有此骂。

    若非罗朴抱紧东桓大腿,百年来向东桓称臣纳质不断,只怕早被扶余、北济灭了国。

    禁军摇头失笑:“哪知罗朴人能骂却不能打,被打伤了好些人。罗朴王子被打断了胳膊,扭伤了脚。”

    萧玉川抬手虚按,使禁军止住话头:“管不了他们,南弥使团居于何馆?”

    “将军这厢请,他们住在西夷馆西南面的舍馆。”禁军伸手一引。

    萧玉川负手昂长直入,才抵木诺凤迦屋外,就见几位太医署直长,肩挎药匣出来。

    他移步挡了诸医一拱手,“诸位,世子情形如何?”

    几位直长交流了一下眼色,坦然悄声:“这世子身子健硕,脉象雄健,我等愣是看不出有何病痛。”

    萧川收手收腰,默了一默,伸手相请:“诸位有累了。”

    直长们朝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刘典令在屋内照看世子,将军可要进去?”禁军问他。

    萧玉川点了点头,禁军轻轻叩门再轻轻一推,他一提袍摆跨入屋中。

    刘岭坐在榻边,手中端着碗蔗糖水,正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给“昏迷不醒”的木诺凤迦。

    萧玉川大跨一步拱手:“我名萧玉川,为带回质子的人……”

    他被唐逸旻罢了代领的剑南行军道大总管之职,现仅是个五品定远将军的武散官,暂无实职。

    可是名震东桓、扫平南弥、亲自带回南弥质子的萧将军,谁人不知?

    刘岭慌忙起身,一欠身后愧意手指榻上,结巴道:“老夫为鸿胪寺典客令刘岭。我这、我这年纪也大了,也糊涂了,总办不好差事,这世子……”

    萧川一觑榻上纹丝不动的木诺凤迦,接过刘岭手中的糖水碗,淡然道:“劳烦典令回避,我有些话要私下劝劝世子,或许他听了劝便愿醒来。”

    榻上,木诺凤迦的眼皮,不动声色微微掀开一道缝。

    他见刘岭一脸狐疑辞去闭门后,萧玉川一掀袍角坐于榻边,伸手捏住了他的双颊,五指一用力,将他的嘴唇强行捏开一缝。

    接着,萧玉川面无表情递来碗,将整个碗向他嘴巴里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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