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蔗汁,为木诺凤迦紧闭的牙齿所挡,顺着他两边嘴角飞溢,顺势灌入他的耳朵。

    忍无可忍,他陡然暴起,闪手勾住萧玉川的脖子将他勒下。

    “当”一声,萧玉川手中瓷碗坠地,待回过神已倒在榻上,木诺凤迦重压于他身上,小臂死死抵紧他的喉咙。

    萧玉川回过神,猛地同样勾住木诺凤迦的脖子,试图翻身将木诺凤迦压下。

    两人静默无声,咬着牙,脖子上青筋暴起,拼力相互抗衡。

    抱着几轮翻滚之后,木诺凤迦手肘无意撞上萧玉川胸口的陈伤,他闷哼一声泄了力,再次被木诺凤迦压回身下。

    随之,木诺凤迦习惯地向腰间一摸,欲抽刀将萧玉川抹了脖子,却摸了个空。

    六岁那年,晏父送他一柄名贵非常的铎鞘刀,给他防身。

    那刀削铁如泥,他往刀刃时时淬毒后,通体散着幽绿的寒光……出了南弥,立被萧玉川贪墨搜缴。

    较量过后,两人大喘着粗气,涨红着脸和眼睛,直直瞪视对方。

    收回空落落的手,木诺凤迦握手成拳,喘息剧烈:“一、一路上任、任你折磨,是我礼敬你,别、别以为我怕你。”

    “怎么…想…想杀我?”萧玉川忍着胸口痛楚,瘫开双臂喘息不休,“来来来,我任、任你杀,若你杀不死我,我回头还收拾你。”

    “我晏父让、让我听你的话,说你会保我安然。我晏父还、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木诺凤迦俯视着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低吼。

    “可路上你割、割我头发,来了洛京你又扒、扒我衣服,任我坦身露体受尽羞辱。那个皇帝还要杀我……你们都是骗子。”

    俯视他的“黑豹”眼中暴怒汹涌,萧玉川却浑不在意,笑容肆意道:“割、割你头发,扒你衣服算、算得了什么?”

    气息稍平,又道:“这里是万国来朝的洛京城,文武权贵、强国使者满地走。你一个战败国质子,若不能讨得皇帝欢心,获授官职入宫宿卫,莫说有人欺你、辱你,便是取你小命,于皇帝那里也不过不痛不痒。”

    敛起嘴角笑意,萧玉川寒漠了眼神:“若非欠你晏父一个人情,我管你是死是活?还有,便你逃出洛京,你以为还能回去南弥?南弥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木诺凤迦怒一咬牙,将胳膊又抵死他脖子几分,从牙缝里吐字:“大不了,我再做回木皮罗凤的奴娃子。更何况南弥有我晏父,我晏父会收留我。”

    萧玉川默了须臾,失笑摇头:“好大的雄心壮志啊,你晏父听了,定会开心得‘死去活来’。”

    听不懂他在讽刺什么,木诺凤迦气得牙关高凸:“你想说什么废话?”

    看着眼前这张不谙世事,气极败坏的脸,萧玉川阖上双目,不忍细睹。

    悠久后,他方轻叹:“若你身世未被昭揭,或能在南弥为奴一世。可你身世已然昭揭……你以为南弥王后还容得下,危及她儿子们的野奴娃?”

    木诺凤迦愤恨的目光一散,愣神看他……

    三月前,晏父劝他求他,要他同意入东桓为质。他犯犟,死活不从。

    晏父气极,更动手打他,破口骂他…原为除了希望他过上好日子,更为保他小命?

    他为奴近二十年,心思简单而满足,满足于做了木皮罗凤世子的奴娃,身份非寻常奴娃可比。

    他手脚敏捷,凶悍勇猛,入山狩猎或与他部争斗时,总是首当其冲。

    木皮罗凤时常当着其他奴娃的面赞他,心情好了还会赏他肉吃,衣穿鞋穿……每每获赏,他能开心好几日。

    南弥王认他为子后,便立即送他出南弥为质,跋涉两月来洛京,受萧玉川一路欺辱,入京后处境更是诡谲凶险……

    这三月浑浑噩噩所历的事,令他有若惊弓之鸟,日子过得远不及在南弥做奴娃舒心。

    昨夜,那位老典令包着泪花对说他,祝他三日后做鬼……死人才会做鬼!

    所以他认为,定是萧玉川骗他进京,打算将他杀了,供东桓皇帝泄愤。

    他不想死,更不想呆在洛京。东桓人糟透了,这里也糟透了。

    他要活着回去见晏父,所以才会逃……萧玉川却说,南弥已无他容身之地?

    见他未应,萧玉川一睁眼,对上他泪花满盈的眼,和泫然欲泣的脸。

    萧玉川寒漠的目光里,缓缓揉入了一丝怜悯,声音却肃冷依旧。

    “我今日最后提醒你一次,这时是洛京,不是南弥的莽山密林。你身处的是皇城,不是你摔个跟斗,就能跌出门的奴娃草棚。这里规矩大,法令严,若肆意妄为,轻则受刑,重则砍头。”

    缓了一口气,萧玉川又将声音也放柔和。

    “若你接下来好生表现,挣下些薄功为皇帝看到,出将入相也未为不可。到那时,你不仅能活得风光,还能借着东桓国威,返回南弥看你的晏父。”

    他又加重语气,严厉非常:“但若你再有放肆之举,待我出了这道门,往后你死你活与我无关,我也无愧你的晏父。”

    木诺凤迦死死抿紧了唇,凶悍的目光一点点弥散,泪水也漫出了眼眶。

    见又惹哭了木诺凤迦,萧玉川涩然一叹,心头涌上几分愧疚……

    这一路,木诺凤迦被他欺负得没少哭鼻子。

    木诺凤迦为奴近二十年,满足于温饱和主人奖赏,从未涉及过权势之恶,心性单纯得令他害怕。

    他怕这又凶又痴的世子,会因蠢顽冲动折在洛京城。若如此,他对不起那位清平官。

    虽他仅长木诺凤迦三岁,但他所经的人和事,远比木诺凤迦多和大,受到的伤,远比木诺凤迦痛……

    他得让木诺凤迦,提前体味到人性的恶,也磨磨狂野不羁的性子。

    只他未料,此子未被他一路折磨吓小胆子,收敛性子,还悍烈致此……前面敢咆哮庆典,后头更敢趁夜潜逃!

    这里是守卫森严的紫微城,不是南弥那个于平平无奇的都城-苴咩城,由不得木诺凤迦放肆。

    他不得不赶在太庙祭祀前,再来敲敲木诺凤迦的警钟,仅限再此一回。

    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也不是木诺凤迦的“晏父”,没那个闲心一直对其耳提面命。

    涩然一叹后,他正欲开口摸底木诺凤迦此际的心思,房门陡然被人推开。

    “萧将军,木诺世子……”

    鸿胪寺卿张相之推开门,往门槛内跨入了一只脚,一见榻上情形,立时定住了身子。

    榻上,南弥世子半压着萧将军,脸险些与萧将军的脸贴上,神色伤心欲绝,泪流成河。

    萧将军一动不动任世子压着,仰着脸柔柔回看世子,目光里满是怜爱……

    未敢细看,张鸿飞手捂住了双眼,歉意连声:“打扰,打扰!”

    随之收回那只腿,又拉回门扇,将门闭上。

    张鸿胪言行古怪,萧玉川一默了然,将目光从门口收回,一把搡开木诺凤迦,恼火撑身而起。

    木诺凤迦转身面朝墙壁,盘起双腿,垂着脑袋,一声不吱。

    “言尽于此!”萧玉川起身下榻,整好衣帽一拂衣袖,大步离开。

    见萧玉川出来,张鸿胪寺脸上神色精彩变幻,冲他拱手道:“萧将军,老夫是来通知南弥世子,明日我寺会迁南弥使团入住四方馆。方才怨老夫唐突,未料赶上萧将军在此……”

    明白张鸿胪生了误会,萧玉川蹙眉抬手虚按:“有什么话,张公尽管进去吩咐。庆功大宴将启,我不能不在,就不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张鸿胪寺纠着眉头思了又思,想了又想,这才举步跨入屋内。

    却见南弥世子不知何时下的榻,正面门而立,脸上泪水一扫而空,唯余一双大眼犹红。

    见他进屋,许是不晓他的官职,木诺凤迦学着东桓人的礼数,叉手见礼:“木诺凤迦给您见礼了。”

    张鸿胪便施施然拱手回礼:“昨夜世子一时冲动,走失于皇城之内,幸得萧将军在陛下门外跪求一夜,方换世子平安。望世子往后安守质子本份,勿要再给萧将军添乱。”

    木诺凤迦平展的浓眉一蹙,轻声:“他为我跪求一夜?”

    “昨夜老夫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张鸿胪为使这世子不再生事,自然夸大了说辞。

    但昨夜萧玉川确实御汤池内呆了许久才出,出来便说事已无碍,必然是为保世子,费了一番口舌和心思。

    他见这世子肤色虽是黑了一点,身形却抽条得很,五官更有着几分异族风情的英飒俊爽……

    眉头一扬,恍惚大悟地,张鸿胪自言自语:“萧将军与世子一路为伴两三月,想必已与世子结下了深情厚谊,否则怎会视世子安危如己任?”

    木诺凤迦眼帘一垂,确实结下了“深情厚谊”……

    一笑暧昧后,张鸿胪肃正了脸色:“后日便是祭祀,待世子移住四方馆,礼部、太常侍、宗正寺官员会来拜见,教授世子及随行人员太庙祭祀礼仪等。”

    唐逸旻祭祀太庙,为的是向历代祖宗,宣扬他征服蕃夷的丰功伟业,以证他无愧于篡位,朝臣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南弥求和使团作为战败国,自然少不了到场。

    木诺凤迦自怔忡里回神,轻声应了:“一切但凭贵国作主,木诺凤迦不敢有违。”

    张鸿胪本还揪着心,见他竟然如此乖顺,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

    “萧将军替世子说了不少好话,勾起了陛下兴致,吩咐老夫祭祀一毕,即刻安排世子学习进宫礼仪。世子好生表现,若哄得陛下欢心,入宫宿卫和进国子监修学,想必是少不了的。”

    木诺凤迦缓缓垂下了眼帘,静了须臾,轻声:“如此……木诺凤迦回头当向萧将军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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