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紫禁城仍是覆盖在一片朦胧细碎的雪影之下,但御花园已经隐有春意潜伏,有紫薇陪伴,素来畏寒又喜欢宅居的高贵妃也难得出了宫门,踏着满地琼瑶前往御花园赏景。

    御花园里还留着前一日紫薇堆的雪人,核桃壳做的眼睛,树枝做的双手,头上还用了红梅做装饰,雪人尚未化去,但身下已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淌下,连带着原来端正的五官也歪七扭八的,委实滑稽。

    “这是你做的雪人?”高贵妃失笑,“本宫觉得,有些丑。”

    “不丑的。”紫薇眨眨眼睛,颇不服气。

    “你看,这个雪人鼻子歪了,嘴巴也要掉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化了。” 高贵妃嘴里逗弄着紫薇,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无所适从的惆怅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可惜了,这越好的东西,越无法长久。”

    “我知道,但是等雪人化了,春天就来了。”紫薇佯装听不懂高贵妃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很认真道。

    小女孩温软的话语宛如春风化雨般落入了心房,高贵妃紧蹙的黛眉舒展开来,只点点紫薇的鼻头。

    “我算是知道了,在这么多儿女里,皇上为啥这么喜欢你了。本宫要是也有你这么个贴心的女儿,就好了,静嫔,倒真是个有福的。”她蹲下身,给紫薇理了理白狐狸里的披风,细密的白绒围了一圈,显得小姑娘愈发粉雕玉琢,娇软可爱。

    “没想到在这儿竟能遇上高贵妃,本宫瞧着高贵妃精神倒是愈发地好了。”自前方甫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高贵妃和紫薇循声望去,但见娴贵妃款款自梅树里走出,许是七阿哥新丧,她一改往日里昳丽的装束,一身雪青色暗花旗装,外罩着挖云金里大红猩猩毡披风,梳着两把头,银镀金如意扁方挽着头发,两边戴了点翠镶珠的花钿,余下便是寻常的通草绒花,品貌端丽,肤白胜雪,却不失满族女性的健美婀娜。她带着宫女上前,施了个扶鬓礼,语笑嫣然。

    高贵妃微笑,以平礼相待:“有五公主陪伴,自然是好的。”

    帝后出巡,高贵妃和娴贵妃就是宫中品级最尊贵的妃嫔,二人都是潜邸旧人,在潜邸时位份都是仅次于皇后富察氏的侧福晋,也都没有生育,但乾隆一登基,高妤就是贵妃,家族还被抬入了满洲镶黄旗,家世上还压过了她这个正经的满洲贵女,而她无宠无子,熬了十年,才从妃位到了贵妃,就连帝后出巡,皇帝宁可把备受宠爱的五公主交给高贵妃这个体弱的看顾,也不愿放到她膝下,让她心中不忿,不由微哂:“只可惜,过了这段时间,五公主总归是要回慈宁宫的。”

    高贵妃也不是软柿子:“这段时日,娴贵妃处理后宫事务,事事费心,处处留意,真真是殚精竭虑,可见这位置是不好坐的,也就是咱们的主子娘娘才能捏的稳瓶儿,凡事周到。回头本宫定要回了主子娘娘,叫她好好赏你才是。”

    娴贵妃闻言,脸色有些难看,高贵妃的明褒暗贬属实是踩到了她长久以来的痛点,细数宫里头这些主位以上的妃嫔,也只有她和舒嫔是正经满洲出身,可舒嫔资历又远不如她,娴贵妃骨子自是带了几分傲气,多年浸淫下来,她始终避不开皇后这座大山,脾性不如皇后温柔,度量不如皇后宽大,就连处理宫务也不如皇后得人心,她就像块躺在河底的青石,有用时就被搬出来垫脚,无事时便嫌她又冷又硬,娴贵妃如是想着,心口便如针扎般刺痛,浑然不知,这一口不平之气也在很久之后的将来,成就了她此生最大的悲哀。

    紫薇和娴贵妃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但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甫一察觉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她就捏着高贵妃的衣角:“贵妃娘娘,紫薇困了。”

    高贵妃摸摸紫薇柔软的鬓发,示意紫薇的奶嬷嬷抱她起来,就要辞去。就在此时,娴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容萱上前禀报:“两位主子,德州那边有急报,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候着了。”

    娴贵妃心头疑惑,莫不是东巡路上出了什么事?转头吩咐人宣进来。

    报信的是乾隆养心殿的跑腿的小太监小路子,他跑的气喘如牛,见到高贵妃和娴贵妃,哐哐就是磕头:“回禀两位主子,刚传来的急报,皇后娘娘······昨夜亥刻,在德州水次薨逝了!”

    此话一出,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得两位贵妃瞠目结舌,娴贵妃拿着帕子捂着嘴,难以置信;高贵妃一脸惊愕,转而露出浓浓的哀戚之色,险些跌倒在地,被宫女们赶忙扶住。

    娴贵妃更快反应过来,她定下心神,又问了小路子一些事,得知乾隆这两日已经预备送大行皇后灵柩回京,当即传下指令,置办素服,准备丧仪。

    在娴贵妃的调度下,合宫缟素,男子截辫,女子剪发,紫薇也循例换上了一身素净的丧服,身上一应金银首饰都去了,只剩下了她出生时携的那块美玉。

    乾隆先失爱子,后失爱妻,哀恸不能自已,他命和亲王弘昼及庄亲王允禄先恭奉太后回京,而自己亲率一对人马,星夜兼程,由水路送大行皇后梓宫至通州,在京的王宫以下,三品官以上,以及诸皇子等皆举哀致礼,随后在三月十七正式奉送皇后梓宫入京,但因着城门狭小,无法容纳皇后去世时所乘的青雀舫,乾隆大怒,甚至不惜焚毁城门,最后还是海望想了个法子,在城堞之上造了个架子,铺上润滑的菜叶子,再用民工拉船,这才顺利将青雀舫运入城中,消息传到宫里,引得人感慨不已,乾隆对皇后的爱重可谓一斑。

    酉时,皇后梓宫入宫,由东华门、入苍震门,奉安长春宫,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大臣官员命妇、内府佐领内管领下妇女,分班齐集,缟服跪迎,彼时天边尚有一丝余晖,像是迸裂出的巨大伤口,映照这满城的苍茫素色,群鸦掠过风中瑟瑟发抖的疏落枝条,更添几分凄楚寒凉。

    朱红色的皇后梓宫被太监们抬着,一路送入长春宫停灵,长春宫已经按着乾隆吩咐先收拾出来了,把人全部迁走,一切陈设照旧,明摆是封宫,用以日后祭奠缅怀。

    长春宫,宫门悬着白纱灯笼,竖起白幡,殿内烛光通明,乾隆正在皇后灵前祭酒,神色哀戚,琥珀色的酒液落在如镜面般的水磨青砖上,恍惚中,他似乎又望见了皇后温柔的笑靥,忆及往昔,不禁又落下泪来,他的身后跪着的一众妃嫔,皇子,福晋公主等人也跟着哭起来,有隐忍得小声啜泣,有放肆得大声嚎哭,有的真情流露,有的虚情假意,和敬公主泣不成声,因为过度伤心,已经哭晕过好几次。紫薇跪在人群中间,耳畔里萦绕着全是众人的哭声,她心中亦是满腔哀痛,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皇后对她一直都很好,轮到她祭奠之时,小小的人儿连嗑数个响头,她的动作很慢,一声声却似是叩在乾隆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乾隆默默的抱起小女儿,骤然回头,神色冷峻,目光幽深如寒潭,似有暗潮涌动,对着纯妃怒斥道:“你教养的好儿子,对嫡母无半分哀慕之忱,更无人子之道,连幼妹尚且不如,如此不忠不孝,日后,那两个孽障也就不要再想着承继大统了,你也给朕滚回宫里,好好思过!”

    纯妃本就因为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遭到乾隆申斥一事而惶惶不安,现在乾隆再次提及此事,她也丝毫不敢申辩,只能俯首告罪。

    说着,他也不忍再看皇后的灵位,只抱着女儿出了长春宫,长春宫外,夜色已深,星辰流转,庭院里种的白梅依然倔强地开着,枝干横斜,莹洁依旧,是一脉凄清孤寂的白,却完美融入了黯淡的夜色中,正应了此间的悲戚之景。

    紫薇用小手给乾隆擦去眼泪,怯生生道:“皇阿玛····不哭,皇额娘在天上看着皇阿玛,她会心疼的。”

    她话说的磕磕巴巴的,但对乾隆而言,这般童言稚语的质朴安慰却胜过万千溢美之词。

    他回首吩咐总管太监吴书来:“传朕旨意,这几日,五公主就先安置在养心殿的围房,随着朕一同起居,你且去吩咐内务府,尽快按公主的份例,备下陈设用具。”

    吴书来被乾隆这个旨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知道乾隆近日喜怒无常,对文武百官甚至自己的儿子都是严苛以待,也不敢多言,心中暗想,这五公主的地位,日后怕是再无人可撼动了。

    夏雨荷是在三日之后的二十跟着太后抵达京城的,一回宫,她便换上了丧服,前来长春宫为皇后守灵,她这一路上,都一直在关注皇后的身体、情绪,可终究还是难以挽回,她心中满怀愧疚和哀痛,可逝者已矣,她唯有在此处略尽哀思了。

    皇后的薨逝,令整个大清都陷入了哀痛之中,乾隆亲自为大行皇后拟定了谥号,正是皇后生前曾念过的孝贤二字,写下悼文挽诗,字字泣血,不忍卒读。除此之外,乾隆还为皇后举办了隆重的丧仪,原本按本朝会典,皇后薨逝,从未讣告在外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照京师治丧,自圣祖孝诚仁皇后至先帝的孝敬宪皇后,皆循例而行,乾隆偏反其道而行之,责令各省文武官员从奉到谕旨之日为始,摘除冠上的红缨,齐集公所,哭临三日,百日内不准剃头,持服穿孝的二十七天内,停止音乐嫁娶;一般军民,则摘冠缨七日,在此期间,亦不嫁娶,不作乐。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四海同哀。

    乾隆对富察皇后的用情至深,极尽哀思,落到文武百官的身上便是雷霆之怒了,君王的乾纲独断在此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一改乾隆初年的宽严相济,对大臣的要求近乎苛刻,未能上表以尽哀思的,被乾隆大加申斥,连永璜永璋两位皇子,也因为“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被乾隆剥夺了继承权,和亲王、来保、鄂容安等皇子的谙达师傅也遭申斥罚俸,翰林院官员在制作大行皇后册文时,将满文中的“皇妣”错译成“先太后”,这本是件小事,改过来即可,但是被乾隆知道后大发雷霆,直接连坐了当时翰林院的领班大臣——刑部尚书阿克敦,被下狱论死。更有甚者,只因违背丧制,就被乾隆处罚,从而丢了性命官职,一时间,人人自危,似乎当年严刑峻法的先帝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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