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五年正月,伴随着莎罗奔的纳贡投降,和傅恒的得胜归朝,僵持了将近三年的金川之乱总算是落下帷幕,乾隆龙心大悦,特意在重华宫设下宫宴,与群臣联句吟咏,焚香品茗,自有一番意趣,也正是在这场宫宴上,乾隆大肆嘉奖傅恒,赐封了他一等忠勇公的爵位,加太子太师,又升保和殿大学士,兼任首席军机大臣,追谥其父李荣保“庄悫”,又为其次子福隆安和四公主祎宁定下婚约。

    傅恒被乾隆这般厚赏震惊了,他这番远征金川,可谓是惊心动魄,朝廷打了这么些年,耗费兵力钱粮无数,已经闹得当地民不聊生,还赔上了一个王爷,一个军机大臣,两个总督和好几个将军,若是再不能胜,朝廷就颜面无存了,对最后大捷的原委也是再清楚不过,傅恒于心难安,固辞不受,许是对富察皇后早逝的愧疚,乾隆对这个妻弟爱屋及乌,很是重视,哪肯答应,傅恒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除却傅恒,乾隆还额外恩赏了这一战跟随傅恒出征的福伦,他家中两个儿子福尔康、福尔泰也蒙了荫庇,被选入宫中为皇子陪侍,福伦同样隶属沙济富察氏,算下来是傅恒隔房的堂兄弟,只是他的父亲马斯喀在准噶尔一役中追剿噶尔丹不利,被圣祖夺官,后虽然复了镶白旗蒙古都统,但到底不如从前了,是以他这脉并不如其他几枝显赫,如今入了乾隆的眼,从前再不好过,以后也好过了,经此一役,富察一门一跃成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外戚勋贵,前朝傅恒备受宠信,后廷皇后虽逝,却有静贵妃富察明菡圣眷优渥,可谓是鲜花着锦,煊赫一时。

    慈宁宫,凝晖堂,窗外细雪似柳絮般飘飞,同那皓然明月交相辉映,月光悄然穿透纱窗,流淌入幽静的暖阁中,一片清旷疏朗,东暖阁里烧着暖洋洋的炭火,地下的缠枝梅花熏炉里焚着清幽的熏香,窗台上大理石条盆里单瓣水仙已经盛开,素质冰姿,在烛火的衬托下愈发的丰润皎洁,墙上还挂着一幅《幽窗听琴图》。

    紫薇闲闲得坐在烧了地龙的炕上,专心致志地绣着一枚荷包,她在长辈们的精心呵护下长到了六岁,虽是天家贵女,但身上却无一丝骄矜之气,完美地承袭了其母夏雨荷的清丽相貌,夏雨荷虽是北方女子,但骨子里透着的却是江南女子的钟灵毓秀,风姿绰约,紫薇虽然年纪尚小,但得益于自小诗书熏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端华气度,却也不失幼女的娇俏可爱。

    只见她飞针走线,在柔软的妆花锦缎上绣着连枝海棠的纹样,这是她预备送给和婉公主的贺礼之一,去年年底,自小被乾隆收养宫中的和亲王女儿仪柔就在宫中行册封礼,正位号为和硕和婉公主,预备在今年五月下降巴林博尔济吉特氏德勒克。

    她正忙碌着,灵琐拿了一个春藤小篮走进来,里面放着珠线、金线、玉线、鼠线等:“公主,东西奴才拿回来了,公主瞧着可好?”

    紫薇顺手接过小篮,摆弄了一下里头的丝线,微微颔首:“算算人数,这些已经够了。”

    “你说的人里,有包括我吗?”人未至,声音却先到了,门外值守的宫女赶忙掀开灵兽呈祥的珠绫帘子,晴儿在一众嬷嬷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束沾了雪水的白梅,一身月白色出锋毛圆领袍子,领口绣着清雅的竹叶,青灰色坎肩,外罩白底绣绿萼梅羽缎披风,脱去了几分稚气,更显得她整个人清素高雅,怀淑公主和愉亲王去世不足一年,她尚在孝期,如此穿着,一方面全了晴儿守孝的心意,却又不会犯了宫中的忌讳,很是得体。

    晴儿和紫薇年纪相仿,又是表姐妹,同在慈宁宫长大,承欢于太后膝下,感情好的和同胞姐妹一般。

    紫薇下了炕,笑盈盈道:“哪能啊,少了谁也少不了你的。”

    晴儿微微一笑,将手里的梅花递于紫薇:“那也不枉我专门跑一趟了,我刚才路过梅园,见里头梅花开的正好,知道你喜欢,就挑了几枝送来,你看着可好?”

    紫薇细细端详,这些梅枝显然被晴儿精心打理了一番,欲开未开,莹润雪白,枝干遒劲,素清的白配上疏狂的黑,正是凌寒傲然之态,被室内的暖气一熏,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紫薇心中欢喜,让灵琐将晴儿送来的梅花置于多宝格上的碧玉夔凤双空花插上,就拉着晴儿一块坐在炕上说体己话。

    晴儿一眼瞥见紫薇放在篮子的荷包,不由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你既绣了这连枝海棠,让我猜猜,这一定是你要送给仪柔姐姐的贺礼吧。”

    “知我者,莫若晴儿也,仪柔姐姐五月就要下降了,她额驸又是蒙古郡王,又不比三姐姐那般能得皇阿玛恩典,留京居住,以后想见她,怕是也不容易。”紫薇想着和婉的婚事,心里多少有几分伤感。

    “是啊,别父离母,这心里头的苦也只有仪柔姐姐自己知道了。紫薇,等咱们长大了,大概也会被皇上这样许嫁出去吧。”晴儿自幼父母双亡,难免物伤其类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清和蒙古联姻是老祖宗的传统,三姐姐是皇额娘嫡出,也未能免俗呢,何况是咱们。现在想这些,也未免太早了些,又何必徒增烦恼?”紫薇唯恐再说下去,引得晴儿伤感,赶忙转了话题,“你快帮我看看,我总觉得我绣的荷包还少了些东西。”

    晴儿接过荷包检视片刻,笑道:“月色溶溶,焕彩蒸霞,你绣的云彩可真是好看,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追上你。”

    北绣针法粗犷,绚丽繁复,富有装饰感;南绣针法细腻,色调柔和,秀丽典雅,但满绣集二者所长,清新文雅,含蓄饱满,构图紧凑、浑厚,紫薇也正是用了满绣的技法,才将云彩绣的如此生动。

    紫薇噗呲一笑,上去就要捏她的脸:“行了,我的荣惠格格,你都快把我吹捧到天上去了,我要是下不来了,全怪你!”

    晴儿连声讨饶:“我的好紫薇,我不拿你开玩笑了,你绣工本就胜过我,我也没什么好添补了,只是瞧着荷包下面空空的,尚有润色余地,倒不如在下面系上珠玉的络子作为装饰,才不会显得头重脚轻。你觉得可好?”

    紫薇拍手笑道:“如此甚好。”

    随后在篮子里拣选一番,拿了松花色和桃红的玉线,又从首饰盒里取了一枚白玉平安扣,白皙灵巧的手指将线绞成好几股,来回穿插,恰似花丛中翩飞的蝴蝶,不多时,就勾勒出一个攒心梅花的轮廓,系到白玉平安扣上,最后以数颗上品的红宝石坠角点缀,就算大功告成了。

    晴儿见到紫薇的成品,赞叹道:“松花配桃红,娇艳也不失雅致,相得益彰。我也来做几个玩。”

    说着,晴儿也兴致勃勃得取了线,跟着紫薇一起打络子。晴儿冰雪聪明,不多时便在紫薇指点下做出了几个不同样式的络子,都是花朵样式,有洛阳牡丹,西府海棠,金蕤月朵等等,个个栩栩如生,花瓣的弧度微微卷起,娇羞柔美,十分精致。

    紫薇看了晴儿做的络子,直呼她有天分,可以出师了云云,二人又是一阵笑闹。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八,诸星下界的日子,京城旃檀寺正好有喇嘛跳布扎打鬼的活动,为的就是驱邪避恶,给人们带来祥瑞之气。乾隆向来有微服出巡的爱好,索性回了太后,带着紫薇、容端,晴儿这三个孩子,又点了五阿哥永琪同行,再叫上傅恒和他的长子福灵安并几个内监侍从,一块出宫游玩。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天色阴沉,地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寒风凛冽,刮在人的脸上如刀割般疼痛,虽然天气不佳,可大街上依旧车马喧阗。西城郊外的旃檀寺附近的小街上,人流如织,虽不及北京城内横平竖直,开阔空旷,但繁华喧嚷却不输给内城,一路上吹糖人的,卖果子的,卖酒水的,一应俱全,吆喝声此起彼伏,小食摊前架起几口烧的通红的炉灶,铁锅中汤水滚沸,预备着给赶早烧香祈福的人送上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那是最平凡的人间烟火气息。

    听着外面的鼎沸人声,马车里的几人各怀心思,容端在民间长大,对这些不觉得有多稀罕,紫薇骨子里是个大人,永琪是近来几位兄长遭了乾隆厌恶后才渐渐入了乾隆的眼的,亦不敢造次,唯有晴儿,她自小长在宫里,从未有机会见识市井的热闹,只是瞧瞧掀开帘子一角,矜持地向外张望,但眼里的向往和羡慕是遮掩不住的。紫薇借机拉着乾隆的衣角,央求道:“爹,咱们可难得出门一趟呢。”

    乾隆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几人下了马车,晴儿兴致最高,一个摊子一个摊子逛过去,最后在一个捏糖人的铺子前停了下来,吹糖人的小贩心灵手巧,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花蝴蝶,他赔笑道:“小姐,新出的糖人,保甜,两文钱一个,您看看喜欢哪个?”。

    “对不起,我就是看看,不买。”晴儿退了一步,摆摆手表示拒绝,小贩闻言,有些失望。

    晴儿见他衣衫单薄,心有不忍,想起随身佩戴的荷包里有太后赏的金锞子,犹豫片刻:“你等等,我买,这个够不够。”说着将那枚小巧的印着如意梅花的金锞子递了过去。

    小贩见晴儿给的是个金锞子,有些愣神:“小姐,这小的也找不出啊。”

    容端见状,赶忙上前解围,他从身上摸出了十两的锭子给了小贩,笑道:“这是给你的,再来几个其他式样的糖人,你这儿也没有戥子,不大方便,多出来的就不用找了。”

    小贩哪里见过这么大额的银钱,那锭子掂在手里,分量十足,知道是遇到贵人了,连声道谢,于是乎,出来的一行人,乾隆,紫薇,晴儿,傅恒,福灵安,甚至连随行的太监侍卫手里都拿了个糖人。

    晴儿拿了糖人,仍有些局促,容端安慰妹妹:“无妨,你又不比我,这金银的分量就是那些专门做买卖的也未必掂量的准,何况是你。”

    永琪知道这个表弟是从民间找回来的,问道:“晏和从前在这儿待过?”

    容端道:“是,那个时候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故地重游,感觉如何?”紫薇见容端低头沉思,柔声问道。

    容端微微颔首:“确实别有一番滋味,这儿和我小时候相比,变化倒也不大,可见京城里的治安商贸安稳,到底是天子脚下。”

    紫薇咬了一口糖人,轻笑:“一叶落知天下秋,正是这个理了。”

    晴儿和永琪亦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乾隆听着几个孩子说话,笑言:“管中窥豹,见微知著,此乃齐家治国之道,你们几个能以小见大,都进益了,很好。”

    随后一行人到旃檀寺上香祈福,又逛了许久,最后在附近的小酒家里落脚,这个简陋的小酒家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傅恒觉得这地头简陋,唯恐乾隆和几位小主子不习惯,想劝乾隆换个地方休息。可乾隆却执意要在这里,点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和一锅热汤,侧耳听着周围的人群说话。

    “今年真是冷,听说南方那边又发了雪灾,这一层层的捐下来,到了那边,怕是连点渣都剩不了了。”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说道。

    旁边那个人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你不要脑袋了,这话若是传了出去,你不怕杀头我还怕呢!”

    “你们怕个啥?”旁边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农猛灌几口黄汤,爽朗一笑,“今天我进城卖菜,我连皇上都看见了!”

    “你个糟老头子又在胡说,几个菜啊,喝成这样?皇上那是何等尊贵的人,凭你个□□漏风的也也能看?

    “就是就是,这天冷成这样,皇上这个时候不在宫里头待着,难道还能跑到外头喝西北风啊!”

    “我真的看见了!”老农急了,信誓旦旦说。

    小店里的人注意力皆被老农吸引过来,就有人起哄问他乾隆是什么样子的。

    “你们说,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啊。”老农清了清嗓子,得意洋洋道。

    “当然是银子啊!”还有人附和道:“金子!”

    “绸缎”

    “人参”

    “灵芝”

    “燕窝”

    叫嚷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们听好,皇上可是这天下第一体面富贵之人,我瞧见皇上的时候,他正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一身亮闪闪的绸缎龙袍,上面挂的全是金子,左手拿着一只金元宝,右手拿着一只银元宝,那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我的眼睛都要晃瞎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堆太监,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袋子,你们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吗?那是一大堆的人参,还有灵芝,灵芝那是好东西,吃了能多活一百岁呢!皇帝就走过我旁边的时候,皇上突然大叫起来,想要拉屎了,后面的太监吓得要死,扛了一袋子的擦屁股的黄色缎子跑了过来。”说着,那老农又喝了一口烫的热热的黄酒,如痴如醉。

    围观的人群早已笑成一片,傅恒别过头去,不忍直视;容端嘴角抽了抽,心里疯狂默念,不能笑;永琪只顾着拿着茶水猛灌;晴儿拿帕子死死的捂着嘴,唯恐漏出半分笑声来;乾隆苦着一张脸,又好气又好笑,却无处发泄,这群老百姓是把他当成什么了。

    紫薇抱着兔毛暖手炉,尚算镇定,这老农如此编排皇阿玛,低声劝慰道:“爹爹,那老农以一己之见揣测爹爹,本心不坏,更无不敬之意,但受限于学识教养,才出此狷狂之语,爹爹坐拥江山,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乾隆听了紫薇的话,心里熨帖不少,但余怒难消,这场微服出巡也就这般草草结束了。

    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宫内,乾隆径直去了永寿宫,找自己的解语花夏雨荷了,彼时夏雨荷正坐在榻上读词,见乾隆脸色不是太好,关切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乾隆强忍着恶心将事情同夏雨荷说了一遍,夏雨荷笑意柔柔:“皇上,妾身长于民间,倒是觉得这些老百姓并不是在侮辱戏弄皇上。老百姓忙活一年,顶多能得个温饱,若是再来个天灾人祸,怕是就要流离失所,饿莩载道了。对于他们而言,金银珠宝、灵芝人参是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妄想的东西,皇上是天下之主,在他们心目中就更遥远了,可他们把这些东西都给了从未见过的皇上,皇上还能说他们大不敬吗?”

    乾隆听罢夏雨荷的话,一时间默然良久,旋即喟叹道,“朕突然想起从前读过的<荀子.哀公>一篇,从前朕还觉得鲁哀公可笑,现在来看,朕也犯了糊涂,竟成了不知黎庶之苦的鲁哀公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民为国之根本,若是百姓无法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必会动摇国之根本。”

    “何况,前些日子朕下诏求谏言,开御史试,本也是遵循旧例,取个从善如流的意思,偏偏遇上个不安分的杭世骏,写了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时务策》,语气狂傲,痛陈时弊,还嫌弃朕轸域太分,重满轻汉,殊不知满汉远迩,皆朕臣工,朕从无歧视,岂容他一介编修置喙,三江两浙天下人才渊薮,然轻狂无道之辈也多,早年一个方之航,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杭世骏,若是置之不理,绝非长远之道。然朕久居京师,只恐鞭长莫及,倒不如亲自去看看。”

    事涉朝政,夏雨荷并不好表态,但心中已如明镜一般,方之航也好,杭世骏也罢,触及的皆是乾隆最忌讳的问题,文人风骨,一身正气,如今也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乾隆并不知夏雨荷心中所思所想,脑中念头已然通达:“当年圣祖六下江南,体察民情,考效吏治,本有旧例可循,朕登基这些年,也从未去过南边巡幸,如今金川之战已毕,朕想着,待到来年开春,就奉太后南巡,再带上你和孩子们,去瞧瞧那边的山水风光,雨荷,你觉得如何?”

    夏雨荷望着乾隆殷切的眼神,只是浅浅一笑,试探道:“如此甚好,只是帝王巡幸,靡费国孥,妾身想着,有些花费,还是能免则免吧。”

    乾隆素来宠爱夏雨荷,伸手将她拥入怀里:“雨荷言之有理,朕自然从善如流,不过这样的话,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是。”夏雨荷低低应了一声。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降临,黄昏时的冷暖色调在苍灰色的天幕上交融成四合彤云,并非颓败亦或是辽阔,而是另一种别致的浪漫,雪片自云间罅隙簌簌而下,永寿宫内,烛影映着雪光,已是一片旖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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