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醉酒

    想想也是,以重华帝的心性,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不可能会主动调侃别人的。

    那红缨锦鲤被丞相府的厨师处理成了锦鲤刺身,身上的大部分肉都被切的薄如蝉翼摆在冰山上,而那皮肉骨架却被强行弯成鲤鱼跃龙门的形状,看起来十分欢脱十分死不瞑目。

    重华帝微微蹙了蹙眉,伸出筷子夹了一片蘸着芥末酱油放入口中。

    林羡鱼歪着头,期待地看着重华帝:“公子,怎么样?”

    重华帝表情未变,似乎不大想说话。

    林羡鱼见状也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没想到芥末的辣味顿时冲上鼻子,把林羡鱼的眼泪都激了出来。

    林羡鱼捂着嘴,又不能对重华帝说责怪的话,只是眼泪巴巴地看向重华帝:“公子怎么都没有反应的,明明这么辣。”

    重华帝似乎心情甚好,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勾了起来:“有么?”

    林羡鱼连忙让侍人在端上来一碟酱油和芥末,自己调味。

    平心而论,这刺身处理的极好,不止没有河鱼的土腥味,还很是肥美。林羡鱼看着重华帝将那纤薄几乎透明的鱼肉放入口中,衬得檀唇颜色越发分明。

    不禁对着那瞪着死鱼眼的锦鲤叹道:鱼兄,能被重华帝放在口中,你也算是死得值了。

    重华帝带来的宫人和近卫似乎交代了丞相府后厨,眼前的菜品跟宫中平日里的御膳规格相似,林羡鱼一想到这一顿要花费的银子,又有些肉疼起来。

    菜品吃的差不多,白芷将蛋黄肉粽端了上来。

    一旁的宫人正要替重华帝剥粽子,林羡鱼摆了摆手:“这粽子还是要自己剥才最好吃。”

    说着,林羡鱼拿起一枚粽子,解开系绳,慢慢地将粽叶剥开,将那粽子放在盘中。

    重华帝看着,也来了兴趣,只是他的手可要比林羡鱼大出不少,解那系着的绳结就有些费劲。

    林羡鱼看着重华帝和那绳结斗智斗勇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上手帮着重华帝解那绳结。

    林羡鱼的手一碰到重华帝的手,身子就僵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又做了蠢事,可是如今已经碰上了,如果不将那绳结解开就缩回手,岂不更加刻意。可是林羡鱼此时心脏狂跳,手也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不止帮不了忙,反而让重华帝解的更慢了。

    虽然可能只过去了几秒钟,可在林羡鱼的眼中却仿佛过去了一万年那么久。

    林羡鱼还没有什么动作,重华帝就自己将那绳结解开,还似乎挑衅似的看了林羡鱼一眼,并没有因为林羡鱼的手与自己肌肤相贴而有什么反应。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粽子咬了一口,肉干和蛋黄的香味顿时充满整个口腔,林羡鱼满足的不得了。再看重华帝,他也默默地将蛋黄肉粽送入口中,表情很是舒展。

    吃了一个粽子,重华帝突然开口道:“你说的对,自己动手剥的粽子,确实比往日的好吃。”

    林羡鱼憋着笑,连连点头附和。

    她举起桌上的雄黄酒,敬了重华帝一杯,重华帝闻了闻杯中的雄黄味道,表情似乎不大爽利。

    重华帝见林羡鱼已经将杯中雄黄酒一饮而尽,也没办法不喝,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只这一口,重华帝的耳朵就红了起来。

    林羡鱼望着重华帝面上云蒸霞蔚的颜色,没想到他竟是不会喝酒的。

    “公子平时都不喝酒吗?”

    重华帝的眼神不似平常一般疏离,倒像是含了一层雾一般:“除了非喝不可的宴会,一般不喝……”

    他越说越小声:“……不然就会……”

    重华帝说着,头栽向了林羡鱼。

    林羡鱼只感到一阵好闻的龙涎香气息萦绕在自己身旁,她有些僵硬地看向重华帝的近侍:“程大人,公子会醉多久?”

    那近侍名叫程全,看起来十分眼熟,正是林羡鱼第一天上朝时向他问路的那个,约莫有五十多岁,慈眉善目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他摇摇头:“大概个把个时辰吧,幸好公子刚才只抿了一口,这雄黄酒的度数太高了,往日为了保险起见,宴会时公子喝的酒都会换成水的……”

    林羡鱼不知是喜是忧,看程公公没有扶重华帝回房休息的意思,自己这个把个时辰恐怕是不能动了。

    林羡鱼一低头就能看到重华帝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睫毛随着他匀长轻缓的呼吸一起一伏,重华帝的皮肤极好,这样近距离的观察也看不出什么瑕疵,真像是用冰雪塑成的人。

    除了龙涎香的味道,重华帝身上还有一股艾草的味道,想来是自己送的那荷包散发出来的。

    平时看一眼也是奢望,如今却可以这样看这么久,实在是太幸运了,可惜不能够看到不同角度的重华帝。

    林羡鱼不禁笑自己的贪心,人总是这样,遇见了这样的人,就总想着能多看几眼,能多看几眼了,又想能仔细观察些时辰,能够观察些时辰了,还想换不同角度立体地窥全貌。

    就像自己如今已经是距离重华帝极近的近臣,却还想着能跟重华帝再近一些。

    可是这再近一些的代价,却不是林羡鱼能够给的起的。

    林羡鱼心里又酸又甜,好像是一大片草莓田,一点一点地渐次开满了小白花,花落之后恢复了原来的寂寞,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结出了小小的红红的果子。

    可那果子或许还不够成熟,总带着一点微酸的涩味。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重华帝就醒转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惺忪倦意,好像是海棠春睡一般。

    林羡鱼心中自觉被那程公公骗了,明明说好了个把个时辰,少一分一秒都不是个把个时辰!

    天色将晚,漫天的红霞也逐渐转暗,重华帝终要回宫,林羡鱼虽有万般不舍,还是将重华帝往门口送去。

    到了丞相府门,重华帝转过身来正要说些什么,门口突然进来一个白色身影。

    “阿鱼,看我带了好酒,今晚就可以不醉不归了!”

    来人正是裴嫣。

    重华帝的表情一瞬由晴转阴,一字不发地转头走了。

    林羡鱼还来不及道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重华帝的背影上了马车。

    裴嫣看清楚重华帝的脸,吓得悄声道:“这是圣上?”

    林羡鱼无奈地点了点头。

    虽然这般虎头蛇尾地送走了重华帝,可是前来拜访的裴嫣却不能就这样赶出去,刚好之前跟重华帝吃的晚膳还没有撤席,正好可以续摊。

    重华帝和林羡鱼两个加起来又能吃多少,因此这一桌子菜都像是没动过一样,裴嫣也不介意自己吃重华帝剩下的菜,反而很是开心地跟林羡鱼喝起酒来。

    裴嫣带来的酒不是雄黄酒,而是艾酒,倒是比雄黄酒更加适口一些,度数也不高,两个人边吃边喝,林羡鱼倒也很快就将刚才没有听到重华帝临别赠言的事抛在了脑后。

    “听说你今天在朝上提议制定码头工人最低薪资?”

    林羡鱼已经喝的微醺,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裴嫣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傻了,你自家就是做海上生意的,这样一来又得平添一份开销。”

    是了,自家本就住在泉州,祖上世代经商,林羡鱼的大哥林渊如今就常年在海上行商。

    林羡鱼只是缺失了三年的记忆,可没有忘了本,只是她虽然知道这样的提议对自家不利,可那是重华帝希望的,他希望自己说出那样的提议,自己又怎么能拒绝。

    如果自己不说,朝上又有谁能说?

    自太平朝开放海上贸易,并制定进出口关税之后,世家就渐渐将佃田偷税上的心思转移到海上贸易上来。虽然解决了一部分世家土地兼并的问题,可是这两百年来,世家把持海上贸易、进出口岸和大宗货物,随着商业渐渐发展,其中的影响和弊病不减反增。

    重华帝自即位以来,就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雄才大略和野心,如果说他没有对世家有什么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世家盘根错节,这朝堂上又有多少朝臣出身世家或是世家的门生或姻亲。

    也只有像自己这样出身寒门的孤臣,能够在朝堂上应和他,这恐怕也是他选择自己作为左相的原因。

    林羡鱼不敢也不忍辜负他。

    裴嫣见林羡鱼不说话,用手指戳着她的脑门道:“你啊,就是猪油蒙了心,见到好看的皮囊就什么都抛了,你可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啊……”

    林羡鱼耳朵一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约定”,什么约定?

    八、约定

    虽然心里好像塞了个奶猫一样抓心挠肝,可是林羡鱼还是忍了下来。

    事到如今,她不敢将自己失忆的事告诉任何人,连裴嫣这个算是自己曾经最好朋友的人也不行。

    那么这个所谓的“约定”,只能慢慢套出来了。

    听裴嫣刚才的话,这“约定”想来无非就是事关朝政,或是事关感情,可到底是哪一种呢?

    林羡鱼心中的奶猫慢慢安静下来,虽然不挠人了,却毛绒绒的蹭的人心里直发痒。

    她状若无事地举起酒杯,轻轻在裴嫣杯上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羡鱼仰头将艾酒一饮而尽,斟酌着模棱两可的话语:“如今我在朝上也算是焦头烂额步步惊心了,这约定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裴嫣也跟着喝干杯中酒:“无妨,你还是先顾着眼前,慢慢来,咱们来日方长。”

    林羡鱼气的在心里直跳脚,什么来日方长,谁跟你来日方长!什么时候耿直的裴大木头也会跟人打太极了,这朝堂还真是一块磨人的砾石。

    二人各有心事,对这所谓的“约定”也迅速翻篇,二人自然而然地交流起其他朝堂上的政事了。

    端午白日时日头最毒,而夜晚却温度适宜,天气越来越暖,晚风轻和,偶尔有穿堂风从容而过,惹得林羡鱼摇头晃脑,十分惬意。

    不提什么劳什子“约定”,能跟朋友把酒共饮谈天说地,看着天上星河,还是一件清欢幸事。

    烛火摇曳,照的裴嫣面上忽明忽暗,可是还是难掩其姿容出众。

    林羡鱼看着裴嫣中正中带着些许光风霁月面庞,又忍不住想起重华帝,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有的人就长的这般好看?

    而且重华帝的好看跟裴嫣的好看还不一样,裴嫣像是辰时的太阳,明媚不可方物,照耀大地温暖却并不刺眼。而重华帝则像是那一轮朗月,又像是那漫天星辰。

    林羡鱼想着,端着酒杯走出饭厅,端午的月亮自是不显,只有满天星斗低垂,天空仿佛一袭缀满星星的棉被一般笼罩在上方。

    裴嫣也追随出来,二人靠在院中假山旁,一边赏着夜色,一边继续喝酒,还真应了裴嫣说的那句“不醉不归”。

    在醉倒之前,林羡鱼出神地望着天空中的星河,仿佛投进重华帝的双眸之中。她忍不住想,重华帝今日临出门前,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呢?

    迷迷糊糊间,林羡鱼又回到之前梦中的海棠林,面前的人依旧看不清楚,却似乎比之前稍微清晰了那么一点。

    林羡鱼发觉自己开口道:“你叫我咸鱼,那么我就叫你阿悦好了。”

    那人似乎有些不开心,道:“阿悦可不是你叫得的。”

    梦中的林羡鱼也没好气道:“你叫我咸鱼,怎地连被叫阿悦都不肯,恁地小气!不让我叫,我偏叫……阿悦,阿悦!”

    对面那人似乎有些无奈,便不再说话。

    林羡鱼见那人不理自己,又有些没趣,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上前伏低做小道:“不叫就不叫……不要不说话啊……”

    见那人还不说话,林羡鱼便上前去推了那人后背一把。那人一下子回头,林羡鱼好像看到了什么,猛地惊醒在床上。

    林羡鱼惊魂未定地坐起身子,但是要问她梦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

    她看了看更漏,已经将近五更天,这下浑身白毛汗骤起,赶紧起床换上朝服。正在这时,白芷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进了内卧,昨夜不止自己和裴嫣吃酒,那剩下一桌酒菜也被林羡鱼赏给下面的人分了,想来白芷也是喝高了误了时辰。

    林羡鱼胡乱穿好朝服,也来不及等白芷给自己束发,拿着那束发的玉带就往门口轿子处跑,坐上轿子,这才惊魂未定地自己束起发来。

    这一瞬间,林羡鱼突然很感激上朝要求女官束马尾,这要是要求梳一个朝天髻,自己一个人哪里梳的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在宫门刚开启的时候到了宫城,林羡鱼急吼吼地往殿门前大步走去,途中收获目光无数。其实她平时也经常受人注目,毕竟是三品同平章事,又是才入仕三年的女子,无论哪一点受人注目都是平常。

    因此林羡鱼也没有放在心上,越过百官挤到最前面。

    陆文殊看到林羡鱼的到来,表情好像被一颗卤蛋噎住了一样。

    林羡鱼略微偏头,露出疑问的表情。

    陆文殊却只是憋着什么似地摇了摇头。

    跟在陆文殊身后进殿,林羡鱼发觉今天的殿上有些奇怪,怎么百官悄悄议论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正想着,重华帝带着内侍进了殿,他在龙椅上刚坐好,表情却与往日的端庄持重有些不同,倒跟陆文殊今天刚看见自己的时候有些相似。

    只是即使是做出这样的表情,林羡鱼也忍不住赞一声“绝色”。

    在悄悄欣赏绝色的时候,林羡鱼渐渐发觉不对,这奇怪的表情和视线以及周围的悄声议论怎么都好像是冲着自己?

    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林羡鱼蹙着眉,等待着发落。可是没想到这样过去整个早朝,都没有人提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百官散去,重华帝并没有直接去往文德殿,而是向着林羡鱼招招手。

    “你随朕来。”

    林羡鱼自是无不跟从,她跟着重华帝走到垂拱殿后面,那里是皇帝临时休息的地方,其中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是给皇帝正衣冠所用。

    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林羡鱼不禁五雷轰顶,自己的朝服穿的歪歪扭扭也就罢了,头发不但束歪了,还留下两绺头发悬在空中。

    想到自己一路上收到的侧目,林羡鱼恨不得现在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林羡鱼望向重华帝,只见重华帝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并不似今早那般表情生动。

    看着林羡鱼一脸迷茫还带着一丝遗憾地看向自己,重华帝忍不住蹙眉道:“还不快束好!”

    林羡鱼吓得身体一抖,慌忙将白玉带扯下来,长发也随之垂下,慌乱之中,她的手抖的厉害,梳的反而比之前更不成样子了。

    重华帝的脸色越来越黑,看着林羡鱼的手抖啊抖,简直比那朝上年过古稀的老阁老抖得还要厉害。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林羡鱼的头发。

    林羡鱼愣在原地,肩膀僵的厉害,手更不听使唤了。

    重华帝的手大,抓着一把头发也不会有握不住的情况,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很快就将头发拢在一块,用白玉带束好。

    这白玉带跟往常一般勒到发根,林羡鱼本来还因为重华帝的指尖触碰自己而头皮发麻,整个身子也飘飘忽忽好像浮在云端。随即就一阵吃痛打断了她的绮念,重华帝到底是男儿,比白芷的力气还大,林羡鱼只觉得自己头皮勒的都要脱离脑壳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林羡鱼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被勒的上挑了不少,只倒吸气地谢道:“多谢皇上。”

    重华帝依旧面无表情,没好气地转头走向文德殿,林羡鱼连忙追上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在重华帝身上。

    待到了文德殿,陆文殊和柳舍人看到林羡鱼跟在重华帝身后,头发也重新束好,表情都有些看热闹的模样。

    不过重华帝再没提起刚才的事,只是如往常一般埋头批奏折。

    林羡鱼也只好硬着头皮工作,只是想起刚才重华帝的举动,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

    那个……昨晚因为醉酒,好像没有洗头啊……

    心里一万个设想也没办法换回刚才的重来,林羡鱼不知是喜是忧,干脆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奏折批完之后,重华帝又到慎思亭中弈棋,只是这次的对手并不是林羡鱼,而是陆文殊。

    林羡鱼自然也站在旁边作陪,虽然这次不能坐着,可是能看到陆文殊的棋路,站着也算是值了。

    与重华帝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棋路不同,陆文殊的棋看起来随意散漫,实际上却草蛇灰线,每一处都在将来能够派上用场。

    不得不说,这样的棋看起来比重华帝的棋可有意思多了,林羡鱼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上场。

    不知道陆文殊是不是也曾受过那国手棋博士的教诲,他明显也是奉行着不着痕迹输给重华帝的准则,不过他的棋本就看起来散漫,很多棋都留着后手,可用可不用,一不小心假装控制不住崩盘也就在情理之中。

    林羡鱼忍不住抚掌,妙啊,自己以后也可以试一试这样的路子,至少不小心下的兴起过度,还可以随时悬崖勒马输得漂亮。

    下了两盘,陆文殊似乎有事先行告退,剩下林羡鱼与重华帝对弈,林羡鱼不敢上来就模仿陆文殊的棋路,只是暗暗布局。

    重华帝突然开口道:“你昨晚喝多了?”

    林羡鱼反应了一下,忙答道:“回圣上,微臣惭愧。”

    重华帝鼻子里轻哼一声:“你确实该惭愧。”

    他这样说的时候,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眼角,看起来颇有些慵懒的劲。

    林羡鱼讪讪道:“圣上可是累了?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朕又没有‘不醉不归’,哪里会累。”

    林羡鱼心里颇有些无奈,重华帝这是怎么了?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终归还是识时务的,只恳切道:“微臣以后定当吸取教训,再不敢喝酒误事了。”

    重华帝不置可否地微微挑了挑眉,黑子正好收官。

    林羡鱼再无子可下,只好投子认输。

    重华帝并没有继续开启下一盘棋,而是手指捏在晴明穴上,看起来微微有些伤神。刚才跟陆文殊对弈的时候重华帝就已经屏退了宫人,林羡鱼便上前给重华帝轻捶揉捏肩膀起来。

    重华帝恹恹地抬眼看了林羡鱼一眼:“林相不必做这些的。”

    林羡鱼十分狗腿道:“是微臣的荣幸。”

    似乎是林羡鱼捏的还算不错,重华帝并没有继续拒绝,反而眯起了眼睛。

    林羡鱼轻轻捏着,感受着手上传来紧实的触感,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这可是皇上的胳膊欸,里面可都是“龙肉”。

    这样捏着来回,林羡鱼也在小心翼翼的研究着,这样看来,龙肉似乎跟人肉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自己手下的人倒不像是一条龙,更像是一只猫。

    如果林羡鱼的力度有差,重华帝就会微哼以示意,这样几个来回就将林羡鱼调教的十分合意。

    林羡鱼感觉自己的状态有些奇怪,自己正在按摩的“这只猫”既不会蹭人也不会舔人,更不会呼噜呼噜,自己为什么这样乐此不疲。

    虽然林羡鱼好像打了鸡血,可连捏小半个时辰也吃不消,就在林羡鱼感觉自己的胳膊快抬不起来了的时候,重华帝终于开口道:“林相辛苦了,赐虎骨膏一对,跪安吧。”

    林羡鱼如蒙大赦,这次去太医署轻车熟路,都不需要太医引路了。

    边走着,林羡鱼边揉着酸痛的胳膊想,重华帝还是很体谅自己的,还知道赐自己活血化瘀的膏药,只是……自己为什么泪流满面?

    林羡鱼苦笑着,这可能就是——雷霆雨露皆君恩吧。

    太医署当值的太医还是上次给自己配安神药的那位华太医。

    华太医这边似乎得了宫人传来的旨意,已经将一对虎骨膏准备好了。并温言嘱咐道:“林相这膏药贴过之后在外用手炉热敷一下。”

    虽然心里腹诽着大夏天用手炉,林羡鱼还是点头谢过华太医,吊着膀子回府去了。

    躺在床上,林羡鱼将虎骨膏贴在手腕处,抱着白芷拿来的汤婆子热敷,一边被烫的吸气,一边想起今天的事。

    没有想到今天一天,自己就被重华帝碰了头发,而自己还给重华帝捏了肩膀。

    这样的举动似乎并不应该发生在君臣之间。

    林羡鱼闭上眼,感受脑后发丝头皮间曾经存在过的那异样的触感。

    只是这样想着,林羡鱼就发觉自己浑身忍不住战栗起来。

    她轻轻活动了手指,回想着白日里的那手感,回想着自己曾和重华帝距离那么近,慢慢借着汤婆子的热气进入了梦乡。

    养了一旬,林羡鱼胳膊手腕的酸痛才彻底消失,经过这一役,她算是明白了,术业有专攻,再看向重华帝身边的宫人就忍不住肃然起敬。

    天气渐热,上朝时旁边的宫人也会轻轻地打着扇子,林羡鱼一边替重华帝感觉凉快,一边替打扇的宫人感觉累,心情不禁矛盾。

    朝臣们的启奏多半冗长,林羡鱼看着那晃来晃去极有节奏的扇子,几乎要睡了过去。

    正在这时,洛阳令出列道:“启禀圣上,近日洛阳有多起女官吏失踪的案件,臣请圣上加派禁军在洛阳街道增设戍点。”

    “准,由禁军薛将军负责。”

    薛将军也是一位女子,身子生的高挑修长,因为常年操练皮肤接近小麦色,五官极为英气,也算是这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她手下更是拥有一营训练有素的女兵,几乎是京城一景。

    洛阳令已经说了是女官吏失踪案,重华帝却还让女兵们戍卫,实在是耐人寻味。

    因为这样的原因,林羡鱼在看折子的时候特地留意了案情。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有一位女性工部书吏失踪,书吏官职小品级低,却也是各部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只是当时还是个案,虽然上报刑部,在刑部每日浩如烟海的案件中并没有翻出水花。

    直到半个月前又连续失踪了两个女官吏,刑部这才对此重视起来,这三起案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失踪者都是七品及以下的女性官吏。

    然而这三起案件还没有头绪,一周之前又出现了两起案件,只是这两起失踪案的失踪者一个是六品官,一个是五品官。

    这下刑部可炸了锅,自从重华帝即位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连环失踪案。

    所幸的是失踪女子的尸体至今仍未被发现,那么这五名失踪者就还有生还的可能。

    这第一位失踪者可已经失踪一个月了,刑部竟然至今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效率有点不行啊。

    救人如救火,无论这五位失踪者到底遭遇了什么,时间都不等人,林羡鱼看的有些心焦,不禁在离宫之后去刑部借阅卷宗,看看详细的情况。

    刑部虽然没有查出什么,但是卷宗写的还是很详细的,林羡鱼看了个来回,发现这五名失踪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为官吏,都为女子。而她们失踪的地点、时间都不相同。

    而能够确定这可能是连环作案的恐怕就是失踪女官吏的品级在不断升高。

    按照这样的推断,是不是接下来将会失踪四品的女官?

    在京城的四品女官并不多,算起来薛将军倒是其中的一个。

    林羡鱼皱起眉头,将抄写失踪者最后出现的时间地点的纸条拢在袖中,挨个寻去。

    这些地点如今都已经增设了戍卫点,到处可以看到些英姿飒爽的女将士。

    林羡鱼拦住其中一个校尉模样的女将士,亮出自己同平章事的鱼符,问道:“你们薛将军何在?”

    校尉似乎也认得林羡鱼,忙拱手道:“我家将军如今正在天津桥戍点。”

    林羡鱼谢别校尉,继续沿着定鼎门大街向天津桥走去。

    她有些想不通,如果这些女官吏是被人绑架的,那么绑架她们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到底是什么缘故还要令绑架的人依次按品级绑架呢?

    眼看着前方就天津桥,虽然看到了戍卫点,林羡鱼却并没有看到薛将军。

    林羡鱼的心跳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快,她快步走向天津桥,拉住一个戍卫女将士:“你家将军呢?”

    那将士猛地被这样一问,也愣住了,环顾了一圈,疑道:“将军刚才还在桥上啊……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林羡鱼大惊,连忙呼喊桥上将士一同寻找,恨不得将头伸到桥洞里去看看。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女声:“你们在找什么?”

    林羡鱼回头一看,眼前人身材高挑,身穿将袍,看起来十分利落,不是薛将军是谁?

    薛将军微微一笑:“林相怎么有空来这里?”

    林羡鱼一颗心这才安放在肚子里:“没事,就是看到刑部卷宗之后,想着来看看薛将军。”

    虽然同朝为官,但是这还是林羡鱼第一次跟薛将军说话,听她平时在朝上的发言,是一个坚毅沉稳之人,没想到这样笑着,竟也颇有几分温柔。

    “多谢林相关心,最近京城不太平,林相也要注意安全才是。”

    二人聊了聊案情,薛将军见天快黑了,说要送林羡鱼回府,林羡鱼想了想,自己离宫时就让自家轿夫们回去了,天津桥距离承福坊也不过一千多米,便欣然同意了。

    这一千多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林羡鱼跟薛将军亦步亦趋地走着,快到承福坊的时候,林羡鱼还颇有些不舍。

    原因无他,这薛将军的相貌也实在是出众,总是让人想要多看几眼。

    回想起这段时间对于重华帝的情愫,林羡鱼脑中突然反应了一下,莫非自己只是因为这段时间比较花痴,所以才会总是忍不住盯着长相好看的人看,并不是只独独对重华帝一人?

    “林相?林相?”薛将军保持着笑容,在林羡鱼眼前摆了摆手。

    “啊?”林羡鱼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到达自家的丞相府。

    她连忙拱手谢道:“多谢薛将军相送,薛将军回程也要多加小心。”

    薛将军摆了摆手:“林相不必客气,这是下官的职责。”

    说着,薛将军转身走远,只留下笔挺修长的背影。

    林羡鱼盯着薛将军束高的马尾,不禁暗自思量,难道真的是这样?自己对于重华帝的感觉只是因为皮囊?至于对裴嫣没有感觉的原因则是因为看了太多年已经太过熟悉?

    那么自己总是梦到的那个跟重华帝颇有相像的人也只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咯,林羡鱼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回房。

    是这样的,一定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重华帝。

    毕竟自从太平帝那朝重用不纳妾的士人之后,虽然并无明确法律男子不得纳妾,但是朝堂之上不纳妾不外宿的朝臣官运总是更好一些,久而久之各大世家基本上都传有家规,婚后五年无子方可纳妾。

    上行下效之下,整个大楚纳妾之风渐息到如今,一夫一妻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哪家的家长纳了妾,子女的婚配都会受影响。

    太平帝曾立下规矩,之后的皇帝继位三年内后宫妃嫔不可超过四人,继位三年后无子方可再纳四人,而之后每过三年宫中无子嗣出均可再纳四人。到如今却成了皇帝名正言顺扩充后宫的准则。

    不管林羡鱼日后与什么人在一起,都能拥有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可能,唯独跟重华帝却没有这种可能。

    且不说重华帝会不会看上自己,林羡鱼自己却不愿意这样委屈自己。

    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林羡鱼看到薛将军安然站在武将队列中,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看来暂时并没有人对薛将军下手,莫非是自己的推测错了?绑架女官的人并不是按照品级依次下手的?

    在批奏折的间隙,林羡鱼依旧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之前记下的线索。

    “你在想什么呢?”

    重华帝居高临下,几乎挡住了林羡鱼旁边的光。

    林羡鱼忙不迭地跪倒:“回圣上,微臣正在想女官失踪案一事。”

    重华帝似乎有些意外林羡鱼会说的如此坦诚,愣了一下:“当以奏折为先。”

    见重华帝态度并不强硬,林羡鱼自以为得了默许,微喜道:“微臣谨遵圣上教诲。”

    批完奏折,林羡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故意磨蹭留着宫中,而是火急火燎地离宫去刑部,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一进刑部就看到刑部的侍郎、员外郎和主事们都忙成了一锅粥,林羡鱼忙拦住一个昨天借自己卷宗观看的主事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主事哭丧着脸道:“又有女官失踪了。”

    林羡鱼心里咯噔一下:“是……谁?”

    “太常寺吴少卿。”

    听到不是薛将军,林羡鱼竟有那么一瞬的放松,可是又随即紧张起来,这四品女官已经失踪,那么眼看着就到了三品。

    可是,如今朝上的三品女官,就她林羡鱼一人啊……

    刑部善推理断案的人毕竟不少,林羡鱼想到的,他们自然也想到了,本来正乱成一团的刑部官吏们很快就停下手中活计,齐刷刷地看向林羡鱼。

    林羡鱼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讪讪地坐在一旁继续看着卷宗。

    看了半天没有头绪,也看不出这些失踪女官们的其他共同点,林羡鱼估摸着自己可能没办法再单独行动,就算是要回府,恐怕也会又一大票刑部的人跟着。便找人借了一份洛阳的堪舆图,将女官们的失踪地点画在上面。

    这些女官的失踪地点比较分散,但是都距离宫城不远。

    那四、五、六品女官住所距离宫城不远,失踪地点都在家附近。而那住在洛阳城较偏甚至住在城外的低品级女官吏则基本上都失踪在上下班住所到宫城的连线上。

    林羡鱼感觉自己距离真相好像近了一些,那四、五、六品女官因为失踪地点距离住处近,所以失踪时间比较分散没有规律,而低品级女官则多消失在清晨或者傍晚。

    这说明绑架她们的人就住在宫城附近,因为低品级女官只有清晨傍晚上下班的时候会路过宫城附近,才使得绑架者看到她们并下手。

    而那四、五、六品女官则是因为在家附近,所以给了绑架者可乘之机。

    这样看来,这绑架者似乎并不是故意按照品级依次绑架的,而且据描述,她们失踪时有的穿了官服或朝服,有一个则已经回家换过常服出门买菜,想来绑架者并不是凭借服饰认出她们身份。

    那么能够让绑架者这么准确的绑架这六位女官的凭依是什么?

    想着,林羡鱼揉了揉头发,这不揉不要紧,一揉就感觉发根有些许疼痛,正打算将头发松一松的时候,突然醍醐灌顶。

    大楚所有的女官都要束高马尾,想来这绑架者应该是凭借这一点认出女官的身份?

    林羡鱼拿着自己画的地图,很想去那些地点连线之后的交汇处看看。正要出刑部,却被刑部众人拦下。

    “林相要是回府,我们会找人护送您回去。”

    “额,我不回府,有点事要做。”

    那主事几乎要哭出来:“您可别给我们再添工作量了,求您了。”

    林羡鱼无奈,重新落了座,她心中有些着急,想来这绑架者并不是按照品级来绑架,那么自己的危险并没有那么大,危险的反而是所有束高马尾的女子才是。

    她越想越急,自己这里耽搁了几分,那边被绑架者的危险就增了几分,只是自己眼前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推测,要是能到那附近看看就好了。

    林羡鱼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站起,借口去更衣,从刑部的侧门溜了出去。

    根据地图上连线交汇的地方显示,距离各处女官吏失踪地点最近的地方正是天津桥。

    想一想这两天再上面戍卫的薛将军,林羡鱼干脆跑了起来。

    她突然有点暗恨昨天在桥上寻找薛将军的时候,没有真的去那桥洞里看看。

    距离天津桥越来越近,林羡鱼发现从洛水两岸并不能看清桥洞内部,而洛水堤坝下有平台能够通道桥底,看起来是个能够藏人的地方。

    也怪不得这些日子并没有百姓发现并举报。

    林羡鱼紧紧皱着眉头,想要先走上天津桥带着薛将军及将士们下堤坝去探探情况,脸前突然出现一只微黑的手,紧紧将林羡鱼的嘴捂住。

    “找到你了呢。”沙哑的声音贴着林羡鱼的耳侧传来。

    九、云起

    林羡鱼正要挣扎,只感觉颈部被轻击了一下,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地方,旁边似乎还躺着几个人。

    林羡鱼挣扎着坐起,发觉手脚已经被人用破布条绑住,她不敢声张,只是两个手一起移动,支撑身体看向旁边躺着的人。

    “你醒来了?”

    林羡鱼一惊,连忙状若无事地定在原地。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只看到一个黑色人影,能模糊的辩认出是一个男子,其他的都看不清楚。

    那男子的语气很是轻松愉快的样子,凑到林羡鱼身旁。

    “见到我,有没有很惊喜?”

    林羡鱼的身体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惊喜?惊吓才是真的。

    她不敢刺激男子,只小心翼翼道:“那个,我们认识吗?”

    男子的语气很失望:“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就算我记得你,这里这么黑,我也认不出你啊。”

    男子点点头,很快就在旁边生了一堆火。借着火光,林羡鱼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貌,意外的他看起来并不可怖,反而相貌不错,虽然身上穿的衣服很是褴褛,皮肤也并不白皙,但是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纯然原始的野性美。

    林羡鱼心里猛地摇摇头,这种时候可就别犯花痴了,眼前这个人可是女官失踪案的嫌犯。

    也不知那几位女官情况如何。

    有着火堆照亮,林羡鱼也终于得以看清,这里确实是天津桥下,在两个桥墩中间的河滩上。恐怕外面是看不到的这火光。

    以这人从背后抓住自己的力度来看,自己是定然打不过他,如今只能随机应变伺机逃跑了。

    “怎么样,阿鱼,你记起我了吗?”

    林羡鱼整个身子突然如堕冰窖,这个人怎么知道自己叫阿鱼?难道自己真的曾经认得他?

    想一想这人一直在抓梳着高马尾的女子,莫非真的是在找自己?

    林羡鱼害怕刺激到男子,也害怕暴露自己失忆的事,斟酌道:“我刚才晕过去,现在脑袋并不是很清楚,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两年前在嵯峨山,你在山里扭了脚,是我把你背到官道上的,你告诉我你叫阿鱼,住在洛阳。今年师父去世了,我自己一个人在山上没有意思,就一路赶到洛阳来找你了。”

    嵯峨山林羡鱼还是知道的,在长安附近,但是两年前还是翰林院修纂的自己,怎么会有时间去嵯峨山?

    见林羡鱼还是一脸迷茫的样子,男子的表情有些失望,只道:“都怪我,不该敲你后颈的,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我叫云起。”

    云起讲了当年相识的事,他自小跟着师父住在嵯峨山上,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直到那天遇到扭到脚无法行动的林羡鱼,听林羡鱼讲外面的世界,才萌生了外出看看的想法,只是因为要照顾师父,这才拖到了如今。

    林羡鱼看这个男子虽然说话有些单纯,看起来却不像是有恶意的,便问道:“那你抓到的其他人呢?”

    云起扶起林羡鱼,指着旁边,借着火光,林羡鱼看到不远处并排躺着六七个人,有一些还在动弹,而有一些则没有动静。林羡鱼嗅了嗅,只能闻到河腥味,却没有尸体腐烂的味道,估摸着这些人还没有死去。

    从刚才说话时,云起就在火上熬着什么,林羡鱼凑近看了看,原来是一锅河鲜杂烩,其中的鱼虾贝类大小不一,应该是用网子从桥下捞上来的。

    云起从锅中舀起鱼汤,盛到一个个形式各异各有残缺的碗里,放到每个人旁边,这些躺着的人便用手支起身将鱼汤狼吞虎咽地喝下。

    这样看去,这些女官都有些消瘦,其中有两三个尤甚,应该是被抓最早的那几个女官。

    他举了举手中最完整那个碗:“阿鱼,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虽然眼前肚子是有些饿,可是林羡鱼还是不敢吃云起做的东西。

    这些女官手脚虽被绑着,可她们还可以互相解绳子,云起的武功再高,面对的毕竟是六七个人,有一个人跑出去,其他人就可能得救。

    说不定这鱼汤中下了什么药,才使得女官们无力反抗?

    见林羡鱼摇头,云起似乎有些不高兴:“阿鱼难道不想尝尝我做的鱼,之前在嵯峨山的时候,我烤鱼给你吃,你还说好吃呢。”

    林羡鱼听云起这么说,也就不再拒绝,只道:“你这样绑着我的手,我也没办法吃啊……”

    云起顺从的解开林羡鱼手上的布条,将碗放在林羡鱼的手里,林羡鱼小小口抿了一口鱼汤,发现味道确实不错,却也不敢多喝,只是磨磨蹭蹭假模假样地沾沾嘴唇。

    “你每天要做这么多人份,得抓多久鱼啊?”

    云起笑了笑,麦色皮肤衬得牙齿极白:“倒也不需要什么功夫,只要将网撒出去,定期收网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把她们放了,还省得做这么多了。”

    “我还没有找到你啊,要是放了她们,就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呆着了。”

    林羡鱼心想,这云起看着单纯心里倒也有着计较。

    “那你白天在找我的时候,她们难道不会逃跑?”

    “我点了她们身上穴道,她们没有力气跑的。”云起的表情带着一丝自豪。

    “如今你找到我了,之后有什么打算,会放了她们吗?”

    “放?为什么要放,她们见到了你我的脸,也知道你我认识的事,放了她们会很麻烦的。”

    火光之下,云起那原本俊朗的脸上竟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可怕。

    “可是,这样她们会死的!”林羡鱼的身体忍不住发抖。

    “那又怎样?本来每个人就都会死的。”云起的眼中并无一丝情绪,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并不是在讨论死亡,而是说着吃饭喝茶之类的话。

    “生老病死自有天命,可不是由你决定的啊!”

    “我没有决定,我只是将她们留在这里,决定她们死期的还是天命。况且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她们本来的命数呢?”

    林羡鱼看向云起的眼眸,只见其中一派纯然,这人并不是那种故作单纯,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说的这些话是对的,而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怕。

    她再忍不住,一把将汤碗摔在地上,用碎片割断脚上布片,猛地往外跑。只是这一系列动作到底复杂,才跑出桥墩之间没多久,云起就渐渐追了上来。

    感觉云起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林羡鱼急出一身汗,冲着天津桥上大喊道:“薛将军!救命啊!”

    没喊几句就被云起捂住了嘴,拖回了桥洞之间。

    林羡鱼重新被绑好,云起摇摇头,叹道:“这是我唯一一个完整的碗……”

    “阿鱼,你为什么要逃?你之前给我讲山外的世界有多么多姿多彩,当时我说如果有机会日后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明明答应了,难道你现在后悔了?”

    林羡鱼一阵头疼,这三年间自己到底都跟多少人做了约定啊……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云起安抚下来:“我只是害怕我是不是也在你所说的‘天命’之中?”

    云起瞪大眼睛:“当然不是了,你跟她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云起突然支支吾吾起来,憋了半晌才道:“你是特别的。”

    林羡鱼头更疼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云起还想说什么,林羡鱼背过身去,道:“我困了,先睡觉,明天再说。”

    脸对着桥墩,林羡鱼微微松了一口气,要是自己刚才的呼喊能被桥上的士兵听到就好了。

    自己失踪之后,估计今晚整个刑部和薛将军麾下的将士们都没办法睡觉了,可真是罪过。

    好在眼前这个云起并没有杀人的意思,只要自己和他不离开这桥下,其他女官也暂时不会死。

    虽然说自己困了,林羡鱼却一点都睡不着,如今这女官失踪案是明朗了,可是关于自己的事却越发糊涂了。

    如果之后有幸获救,林羡鱼得回去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在两年前去了长安附近,还有就是自己为什么会失忆,以及跟裴嫣到底做了什么约定。

    正想着,身后突然被拍了一下,林羡鱼下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云起。

    “你这样睡冷不冷?”

    林羡鱼惊魂未定,没好气道:“我就算冷,你这里还有能给我取暖的东西吗?”

    边说着,林羡鱼边想:还好现在是夏季,不然这些女官非冻坏不可。

    云起听到这话,二话不说就将身上那件褴褛衫子脱下,就要往林羡鱼身上盖。

    那一瞬间,林羡鱼忍不住想,这人的身材还挺不错的,随即连忙拒绝道:“不用了,我不冷,你快穿上吧……”

    云起却执意要给林羡鱼盖上,林羡鱼的双手被绑在一起,也推拒不过,正撕扯时。

    突然听到桥墩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冰冷声音:“住手!”

    林羡鱼循声望去,却见桥墩外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重华帝,他的脸上被微弱的火光照的微微发红,好像平日里的冰冷都被融化,正剩下焦急和担忧。

    他两旁的近卫和薛将军顿时冲了上来。

    云起反应也快,立即拎起林羡鱼向外冲去。

    近卫到底人多,云起挟着林羡鱼走不快,很快就被围上,他又不肯以林羡鱼作为挡箭牌,真是投鼠忌器。

    云起终于拖不动林羡鱼,将她放在地上,自己则和近卫与薛将军缠斗起来。

    借着远处的微弱火光,林羡鱼看着薛将军修长身形飒爽利落,她的兵刃是一双银质旋棍,身法一张一弛十分有度。

    而云起则没有兵刃全靠双掌,林羡鱼虽然并不太懂武功,却也能看出云起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

    重华帝带来的近卫大多功夫不如二人,只在旁边助拳,而薛将军和云起则越打越勇难解难分。

    薛将军的左棍向前直劈向云起的胸前,云起向后退了一步,一手将左棍挡住,借力向薛将军踢出。薛将军连忙祭出右棍,可是哪怕有这旋棍的阻挡,还是被云起的踢力踢退了一步。

    云起乘胜追击,双掌连环使出,薛将军的双棍护在身前连连招架,身子虽然不断后退,却没有怎么吃亏。终于,就在云起连续出掌力竭之时,薛将军猛地双棍齐出,成剪刀势架在云起肩头。

    眼看双棍就要铰合,云起身子向后一翻,险险避开双棍。

    正在这时,重华帝赶了过来,将林羡鱼从地上抱起。

    林羡鱼略有些羞怯,毕竟自己身上可沾满了河滩的尘土,这样污了重华帝的锦袍实在是罪过。

    平日里重华帝的身材都被层层朝服礼服裹着,也看不出身材,这样被他抱在怀里,林羡鱼发觉重华帝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结实有力。

    回想刚才云起脱衣服时露出的腹肌,林羡鱼忍不住想,重华帝衣服之下又是怎样的呢?

    见薛将军与近卫并不能占得上风,重华帝示意自己身边两个暗卫上前捉拿云起。

    这两个暗卫都比薛将军武功更强,不一会儿就将云起打的捉襟见肘,云起见势不妙,有些流连地看向林羡鱼,转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走了。

    林羡鱼看着云起跑走的方向,只觉得后颈越发疼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林羡鱼睁开眼,入眼的是明黄幔帐,上面的团龙暗纹格外扎眼。

    这一次林羡鱼没有忘记前事,她猛地从床上起来,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亵衣,而旁边则放了一套黑红配色的常服。

    看着外面已经日上三竿,林羡鱼连忙问旁边候着的宫人:“那个,早朝已经……?”

    “回林相,早朝已经结束了,圣上正在文德殿批奏折。”

    见林羡鱼挣扎着就要起来,宫人忙道:“圣上吩咐了,林相好好休息,不必着急,待休息好了再起床也不迟。”

    林羡鱼哪敢还继续休息,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扯过那准备好的常服自己穿了起来。

    宫人也并没有阻拦,只是帮着林羡鱼穿衣。

    林羡鱼边系着带子,边问“这里是哪啊?”

    “回林相,这里是福宁宫。”

    听到这话,林羡鱼头皮一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巨大的龙床。

    这里该不会是福宁宫主殿吧……自己躺的这床就是平日重华帝睡的床?

    林羡鱼也不好意思问昨晚重华帝睡在哪里,带宫人给自己束好头发,就火急火燎地往文德殿赶。

    重华帝看到林羡鱼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林羡鱼扑通跪地叩谢道:“多谢圣上昨夜相救。”

    重华帝面无表情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薛将军吧。”

    林羡鱼会意,估计是薛将军或者她手下的人听到了自己的呼喊,可是重华帝又是怎么会出现在天津桥附近的呢?按理说薛将军听到之后,应该立刻带着将士赶来才是,并没有时间去请示重华帝。

    而按照常理,重华帝是断没有可能亲自前去案发现场的。

    除非在自己呼喊的时候,重华帝就在天津桥上。

    林羡鱼心底涌起一丝莫名的甜意,只道:“薛将军自是要谢的,圣上也是要谢的。”

    重华帝突然勾起嘴角:“那你怎么谢我?”

    林羡鱼的心头突地炸了,整个大脑完全不听指挥,再说不出一句话。

    重华帝看到效果达到,不再理林羡鱼,继续低头埋头批奏折。

    林羡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座的柳舍人凑过来:“林相如今身体可好?”

    “好,好。”林羡鱼随口应道,脑海里满是重华帝刚才的笑。

    陆文殊也转过头来,略带关切地看着林羡鱼。

    林羡鱼架不住两人前后夹击,反复表明自己没事了之后,才得以开始批奏折。

    虽然已经饱睡了一夜,林羡鱼还是感觉后脑有一些隐隐作痛。这种疼痛跟十多天前自己醒来就发现失去三年记忆时的疼痛很像。

    林羡鱼摸着下巴,莫非那时自己也是被人敲了后颈?

    终于熬到奏折批完,林羡鱼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重华帝,一路从文德殿走向福宁宫。

    “圣上,那些女官怎么样了?”

    重华帝的声音温度依旧:“太医诊过,除了营养不良并无大碍,反倒是你,头可还疼痛?”

    林羡鱼据实道:“回圣上,还有疼痛。”

    重华帝听着,身子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林羡鱼忍不住又问:“那云起可抓住了?”

    重华帝发出微哼:“原来他叫云起,林相知道的倒多。我看你还是先去太医署看看头吧。”

    见林羡鱼依旧跟着,重华帝不耐烦地转身,垂着眼睛道:“林相还有什么问题,一块问了吧。”

    林羡鱼看着重华帝的眼睛,终于还是开口道:“那个,圣上……昨晚睡在哪里?”

    重华帝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出乎意料,没好气道:“昨晚带你回来已经四更天了,哪里还能睡觉。”

    说着,重华帝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林羡鱼自己站在原地。

    林羡鱼还是乖顺的去了太医署,除了头疼之外,还因为她想搞清楚一件事。

    依旧是那位华太医给她诊了诊脉,道:“林相后颈有淤肿,下官给林相开一些外敷药,水煮之后可用纱布包好敷在后颈,再配合内服活血之药,很快就会好了。”

    “请问华太医,我之前昏睡半个月后醒来,头疼跟今天的颇有相似,是不是代表,我昏睡之前也曾被人这样击过后颈?”

    华太医沉吟一会儿道:“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只是林相醒来时距离昏迷前已经半个月了,即使是被人击过,疼痛也该散去了。林相的疼痛或许是别的原因,平时还是要注意不要忧思太过才是。”

    林羡鱼接过药师递来的药,一头雾水地离开太医署。

    忧思太过?

    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忧的啊,最近为了女官失踪案虽然“思”了一些,却也远不到“忧”的程度。

    华太医莫非指的是自己昏睡之前?

    提着药包出了宫门,林羡鱼直直向天津桥走去,虽然女官失踪案已经告破,但是云起依旧没有抓住,因此整个洛阳的戍卫也并没有解除。

    离了老远就看到薛将军挺拔地站在天津桥戍卫点处,看起来与整条街上的人都不相同。

    见到林羡鱼,薛将军露出笑容。

    林羡鱼连忙弯腰拜倒:“多谢薛将军救命之恩。”

    薛将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林相言重了,下官只是做自己应做之事而已。”

    这话听得耳熟,林羡鱼笑道:“无论怎样,今天这顿酒我是请定了。”

    薛将军并没拒绝,只道:“林相可还安好?”

    林羡鱼举了举手中药包,苦笑道:“还可以吧。”

    “那如何吃得酒?”

    “舍命陪君子呗。”林羡鱼眨了眨眼。

    薛将军摇摇头,一脸严肃道:“待林相大好了,薛某自当奉陪,只是眼前还是算了吧,林相还是早些回府休息才是。”

    说着,薛将军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再次送林羡鱼回家。

    到了承福坊,离老远林羡鱼就看到自家府外围满了将士。

    在府门前向薛将军道别,林羡鱼道:“薛将军昨夜也没有睡吧,你也早些休息,一路上注意安全。”

    一进府门,守在门口的白芷就扑了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

    说着,白芷围着林羡鱼转了一圈,生怕她缺胳膊少腿的,这样看着,白芷的眼圈竟都红了,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小姐,你说怎么最近这么命苦啊……”

    林羡鱼:“呸呸呸——别说你家小姐我命苦,你这是咒我不成。”

    白芷哭的更厉害了:“小姐,我没有……”

    林羡鱼最见不得别人哭,连忙抱着白芷哄道:“你看我不也没有缺斤少两么,快别哭了,咱们进屋去。这堵着大门像什么样子。”

    白芷自小就是林羡鱼的伴读,两个人说是主仆,实际上也跟姐妹差不多。

    回到家能看到这样有人为自己担心流泪,林羡鱼心里满满的,这些时日因为失忆所带来空荡荡的感觉也被填补上了。

    两个人坐在屋里,林羡鱼道:“白芷,我两年前有去过长安吗?”

    白芷点点头:“去了,当今圣上去长安巡狩,也带了小姐,小姐可是当时队伍中品级年龄最低的,惹得不少官员议论呢。”

    是了,林羡鱼想着这嵯峨山怎么听着这么熟悉,这不是史书里记载着的“黄帝铸鼎处”吗,唐德宗的陵墓也在那附近,还是老子授经鬼谷子授兵法的地方。

    鼎一直是政权的象征,两年前重华帝也才即位五年,想去黄帝铸鼎处看看,也弘扬一下君权神授皇帝威严,倒是可以理解的。

    而自己也跟去这事虽然不寻常,可是到底是木已成舟。

    那么自己在嵯峨山到底遭遇了什么,才扭了脚呢。

    “那我回来之后,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

    白芷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小姐回来之后好像挺开心的,别的表现就没有了。”

    正想着,听到外面侍人来报:“裴公子来了。”

    林羡鱼刚刚起身去迎,就见裴嫣从外面走了进来。

    裴嫣手疾眼快,直接就把林羡鱼按在了椅子上:“你这病号可就别起了。”

    白芷站到一边,把自己坐的椅子让给了裴嫣。

    经过了昨夜的变故,如今看到裴嫣这张温和端方的脸,林羡鱼倒真是有一些莫名的放心和舒坦。自己这些年跟裴嫣同窗共事,在京城也没有什么亲人,不知不觉对裴嫣越发的依赖起来,如今对他的感情,比起朋友倒更像是亲人。

    裴嫣询问了一番情况,之后道:“日后可不能这样鲁莽了,万事要先保全自己。”

    林羡鱼点了点头,又感觉头痛了起来,“嘶——”了一声捂住了后颈。白芷连忙起身去准备内服外敷的药,留林羡鱼和裴嫣两个人在屋里。

    看着裴嫣心疼中带着责怪的眼神,坚持了一天一夜的林羡鱼不知怎么眼睛就模糊了起来。

    她状若无意地偏过头,待眼泪在眼眶中慢慢风干,这才没事人一般地继续跟裴嫣聊着天。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巡狩吗?”

    裴嫣拍了拍腿:“怎么不记得,那次圣上还遇刺了呢。”

    林羡鱼眼睛猛地瞪大:“什么?”

    裴嫣略带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羡鱼:“怎么,你不记得了?”

    林羡鱼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昨天被击中后颈,现在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连巡狩的事都记不太清了。”

    “那你赶紧找太医看看啊!”

    “没事…没事……今天看过了,太医说淤血散了就好了。”

    裴嫣拉着林羡鱼说了一番关怀说教的话,林羡鱼又忍不住将话题继续拉回来:“你不是没去巡狩么,那你怎么知道圣上遇刺的事啊?”

    裴嫣一脸看傻蛋的表情:“你忘了我爹是镇国大将军,那次巡狩我爹全程跟着呢,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跟我说,也没人可说了。”

    林羡鱼拍了拍脑袋,可不是么,裴家是河东大世家,自从大楚开国从龙之后就一直是吴郡厢军的统领。自从当年生母是裴氏的太平帝登基之后,裴家又和顶级世家卢家联姻,之后裴、卢两家不知出了多少个镇国大将军。

    裴将军虽然告诉裴嫣重华帝遇刺的事,具体细节到底还是没有透露的。两人聊到天黑,裴嫣叮嘱林羡鱼好好休息好好吃药之后就离去了。

    林羡鱼躺在床上,感觉脑后微痛,辗转了一阵,还是进入梦乡。

    梦里不再是海棠林,倒像是深山老林。

    自己伏在一人背后,那人的黑色长发十分顺滑,散发着丁香合龙涎香的味道。

    “多亏了你……”林羡鱼开口。

    那人转过头来,轻轻一笑道:“那你怎么谢我?”

    十、记忆

    林羡鱼揉着后颈醒来,一边穿衣洗漱,一边想着刚才的梦境。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非自己的梦中就是当年巡狩时发生在嵯峨山的事?

    可是这个背自己的人并不是云起,却更像是……重华帝。

    她没有功夫想太多,又要开始一天的工作。

    林羡鱼没有如往常一般批完奏折在福宁宫偏殿蹭御膳房制的糕点,而是按照记忆中刑部卷宗里各个失踪女官的住所前去拜访。

    住所距离宫城最近的除了林羡鱼自己,自然就是那四品太常寺吴少卿家,今天早朝时林羡鱼有特意留意,吴少卿和那个失踪的五品女官都没有上早朝,说明她们都还休假在家。

    林羡鱼穿着朝服,那红彤彤明晃晃的衣服自是进入吴府最好的通行证。得以顺利的进入吴少卿的卧室,林羡鱼看到躺在床上的吴少卿。

    吴少卿毕竟只被绑架没几天,是这些女官中身体损耗最小的。一看到林羡鱼,就撑着床板坐起来:“林相,劳烦您来看我。”

    林羡鱼连忙摆手:“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吴少卿眼泪汪汪:“林相为了营救我等,不只冒险进入贼窝,救出我等之后还亲自来探望,这样的救命之恩,这样的关怀体恤,下官实在是无以为报,愿为林相立长生牌位,日日诵念。”

    林羡鱼愣了一息,试探性地问道:“吴少卿可还记得前晚发生了什么事?”

    吴少卿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下官被救出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林相冒险进入贼窝的事还是太医和其他刑部官员告诉下官的。”

    “那你可还记得那贼人的相貌?可还记得被绑架这些天发生的事?”

    吴少卿只是摇头。

    拜别了吴少卿,林羡鱼按着距离远近依次去拜访其他被绑架的女官,得到的回答却是统一的。

    林羡鱼还特地问她们是否有头疼后颈痛,这些女官大部分只是身体虚弱,并没有林羡鱼这样强烈的疼痛。

    探望完最后一个女官,天色已经黑了,林羡鱼坐着自家府里的马车从城外赶回自家,想起前夜,不免有些微微的提心吊胆。

    看来以后还得请一位孔武有力的健仆才是。

    这些女官显然跟之前的自己一样,都被人消去了记忆。如果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不可能这六个人都是一模一样地失去了从被绑架至今的记忆,毕竟她们被绑架的时间并不一样。

    只是这样看来,自己的头痛并不是被消去记忆的反应,而应该是被消去记忆之前曾经如前夜一般被人击中了后颈。

    亦或许是自己被消了三年的记忆,而这些女官最多只被消去了一个多月的记忆,所以表现不同?

    林羡鱼的心情复杂,一方面因为自己与云起相识的事并没有人记得而感到些许放松,一方面却因为这些女官同样被消去记忆而感到害怕。

    想一想,会做这样的事、有能力做这样的事的人,恐怕就只有重华帝了。那么当初消去自己记忆的人,是不是也是他?而他又为什么这样做?

    林羡鱼揉着后颈,自己真是痴傻,明明早就该猜到的结果,却这样自欺欺人到如今。

    一边思虑着,林羡鱼的马车终于到了自家宅邸。

    林羡鱼一边往卧室里冲,一边解着头上的玉带,嚷道:“白芷,快给我松松颈子。”

    正说着,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沉声音响起:“我来帮你。”

    林羡鱼吓了一跳,当即窜到一旁,回身看向云起:“你……你怎么来了!”

    云起微微一笑,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怎么,阿鱼不愿意。”

    林羡鱼只想抄起一旁的烛台,还是强迫自己淡定道:“额,我不是不愿意,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现在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

    云起点点头:“哦,那么如果有一天你不用工作就可以了吧?”

    林羡鱼吓得不行,连忙道:“不是不是,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工作,真的没有时间跟你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她生怕云起钻牛角尖,把自己的工作搞没了。

    见云起有些失望的样子,林羡鱼连忙又安抚道:“那个,我当年跟你说要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不也没有说过时间和期限吗?”

    云起想了想,中肯道:“确实没有说过。”

    林羡鱼松了一口气:“这不就是了,嗯……你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有一天厌倦了眼前的生活,我们再去考虑一起看外面世界的事,在这之前,你可以先自己去看看,这样等以后我们有机会一起看的时候,你不就更有经验了。”

    云起似乎被林羡鱼说服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林羡鱼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会等你的。”

    说着,他纵身一跃,消失在窗外。

    林羡鱼则脱力地摊在椅子上。

    ……

    “听说林相在物色健仆?莫非朕派去守卫丞相府的将士并不能让林相放心?”

    林羡鱼心里腹诽,这些人能不能打得过云起,你心里没有数吗?还是硬着头皮道:“回圣上,并不是微臣不放心将士们,只是将士们到底守在府外,每天离宫回府这段路上还是需要一个贴身健仆的。”

    重华帝表情未变,一直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莫不是云起又找到林相说了什么,林相才如此惊恐?”

    林羡鱼的脸白了白:“回圣上,云起并没有找微臣,是微臣自己心里害怕而已。”

    “害怕就不要回丞相府,直接住在宫里就是了。”

    如果放在之前,林羡鱼色心上脑恐怕就一拍头答应了,可是自从发现失踪女官尽数失忆之后,林羡鱼面对重华帝总是有些别扭。

    “那个……圣上,这不大合适吧……?”

    重华帝手上的笔并没有停,这样微微垂头批奏折的样子,睫毛和鼻梁连成美好的弧线。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觉得这偌大的皇宫住不下你?”

    眼看着重华帝的语气微挑,是平时微微生气的前兆,林羡鱼赶紧顺毛:“微臣不敢,只是臣子住在宫中于礼不合。”

    “哪里不合?政事繁忙的时候,哪个丞相没有在宫中住个一年半载?”

    重华帝终于抬起头,墨瞳如鹰隼一般深深看向林羡鱼:“还是林相在宫外有什么牵挂?”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林羡鱼也不好再推拒,只叩谢道:“多谢圣上为微臣提供住处,微臣感激不尽。”

    重华帝这才低下头,继续批改奏折。

    眼看着天色都已经黑了,重华帝也没有让林羡鱼回府的意思,恐怕今晚就要住在宫中。林羡鱼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换洗的朝服让人回府去拿,倒也不需要回去取什么体己,况且有些东西也没办法带进宫中。

    眼看着奏折批完,事也议完,林羡鱼垂着手跟在重华帝后面,等着他给自己指派住所。

    “你总跟着朕做什么?”

    重华帝终于不耐烦,蹙着眉回头望向林羡鱼。

    莫不是这样一转眼就忘了让自己住在宫中的事了?林羡鱼如蒙大赦:“额,如果圣上没有什么事的话,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林羡鱼就开始倒着快步走路。

    “你给朕站住!”

    林羡鱼定在原地:“圣上还有什么吩咐?”

    “回来。”

    林羡鱼无奈,只好走到重华帝身前。

    “莫非林相这样厌弃住在宫中?”

    林羡鱼赶紧叩首:“微臣不敢,只是不敢在宫中给圣上添麻烦。”

    重华帝轻瞥了一眼林羡鱼:“你这还没住呢,就知道自己会添麻烦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人到底掌握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样几个来回,林羡鱼的朝服后襟已经湿透了。

    见林羡鱼只是跪着并不作声,重华帝只是对随行的宫人程公公道:“将福宁宫偏殿给林相收拾出来。”

    林羡鱼虽然心中觉得偏殿也不大妥,但是到底比住主殿住龙床要好太多了,加上刚才惹怒了重华帝,如今只是乖顺地伏低做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躺在福宁宫偏殿中的床上,林羡鱼忍不住想之前的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重华帝派人消去了自己的记忆。

    想来应该跟自己被撕去的日志有关,只是其中到底写了什么呢?

    本来要是住在丞相府,还能从裴嫣和白芷那里旁敲侧击地问出这三年中的片段,可是如今住在宫中,这个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也被堵住。

    不过好在还有每十日一次的休沐,重华帝总不会连休沐都不让她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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