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饭店这场宴席结束,已经快半夜一点。周戮岳早已不知所踪,仿佛来了宴席只为了短暂出场。客人三三两两离开,只剩几位熟客仍留在厅里继续深夜牌局。侍者端来夜宵,素肉汤圆各两份。

    宋茵推拒了牌局,独自问服务生拿条开司米软披肩拢住露出的肩膀。中央空调低温吹得她连打几个寒噤。

    牌局自然以汪太为首,搓麻将声一时不绝。这场面使宋茵想起她的童年——烟雾缭绕的太太式的客厅,不由得心里升起淡淡厌恶。

    “我送你回家?”秦易文特地留守到最后,过来问。

    “汪觉月叫我和她一起坐车走。”

    “也好。”秦易文愣了片刻后才点点头,脚尖在原地转了两圈,又回转身,对宋茵讲道,“你今晚吃的少,看着人也消减,像没什么胃口,过几天我介绍个中医给你看看,调理一下好一点。”

    秦易文很少穿西服,过于正式的服装不贴他个性。宋茵印象里他穿棉麻更多,也不爱梳前卫发型。这会西裤上身倒别有一番成熟男人的气质。

    毫无疑问他是极吸引人的。

    多谢易文哥。然而她只拢了拢披肩,讲话轻慢,笑得平静温和。秦易文忽然感觉肋骨间轻轻抽动——她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堂皇的场合。

    谈话间汪觉月已经大笑大说地走来,请宋茵一起坐车。“秦老师也一起呀。”千金小姐玉口一开盛情难却。秦易文便跟着汪觉月和宋茵一起上了汪家的车,先去距离更近的宋茵家。

    宋茵觉得困,一路沉默,旁听秦易文和汪觉月聊天,忽然惊觉秦易文这样善谈。圆滑,旁征博引,伶俐。和在她面前朴素斯文的模样完全是两种人。

    自从任达闻一事过后,宋茵对任何大她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有轻微的恐惧感。她没有自虐症,父亲形象一旦崩塌再难重建。第一面见任达闻时,那人也是同样斯文。谈吐儒雅到仿佛把诗书嚼碎过。

    之前还残存的淡淡的对秦易文的愧疚感此时忽然消失殆尽。她愈发默然,整个人藏进开司米披肩中。一张雪白的小脸,秀长的眼皮困得微阖。直到被人摇晃肩膀——“到家了bb。”对方用粤语喊。

    睁开眼是汪觉月的笑脸。

    好。宋茵也轻轻笑,睡意未褪,一排细白贝齿。汽车昏黄内饰灯中竟美得不可方物。汪觉月眼睛一眨不眨盯她直到下车,得来秦易文一声哂笑:“没想到你着迷宋小姐的容貌。”

    “说我干什么,看刚才你对她殷勤献得也厉害。”汪觉月冷笑。

    司机不敢言语,汽车歇火停在半路。眼观鼻鼻观心,三秒钟后汪觉月察觉到什么似的,转头。

    她有一张五官大过轮廓的脸,稍微做点表情就神采张扬。其实本来何曾有这样难驯。二十出头的小女孩罢了。

    “觉月。”她听见身旁的男人一声唤,随后攥住自己的手,“你不要再与我作对。”

    豪华轿车拉上窗帘,宋茵当然看不见车内种种纠缠景象,也无意去探究他人感情。饮食男女,滚滚红尘。谁都有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缘分。就好比此时此刻,她上楼梯,困倦中忽然警觉,属于自己那一层的楼道灯亮得分明。

    ——周戮岳已经上了楼,但没回家,蹲在楼道里。

    她见他的背影,瘦得能从衬衫里透出脊骨轮廓。那么高的个子,蜷缩在墙角如同孩童。

    再走近一步,顺着楼道的声控灯看见他脖颈的伤痕。

    新鲜的,像擦伤,还在微微流血。浑身酒气。

    “跟我进门。”宋茵不由分说地命令。

    他跟在她身后,像被冻僵的流浪狗。甫一进门即抽筋断骨般软在她怀中。宋茵边抱住他,边关了门寻拖鞋。木制地板上高跟鞋哒哒地踩了几声,他忽然扑上来亲她脸颊,像小狗对主人示好。

    “疯子。”宋茵擦擦脸。

    “你跟秦易文没有真的在一起吧?”周戮岳沉沉问,问完又笑。

    “在一起了又怎样。”

    “那我就成男小三了。”他眨眨眼睛。

    癔症。宋茵平静讲完,拎住T恤边把他扔在沙发上,兀自去厨房开火煮甜汤。酒量差还要喝.这是她收留他第几回?难不成明早还是要给她留纸条,讲什么多谢照顾请她吃饭之类的鬼话。

    周戮岳这回醉得更甚上次,整个人几乎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往日冷峻模样荡然无存。

    “把你这样子拍下来,有朝一日放映出去。”

    “看下次宴会上那些名流还会不会找你搭讪。”宋茵边为他脖颈贴上创口贴边讲。

    “你吃我的醋。”周戮岳忽然憨憨地笑,随后握住她指尖。二人相触的一刹那,她如过电般松开手。

    今晚他为郑雪出头,确实给在场众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宋茵眼见好几位女千金和当红小花找他要联系方式。周戮岳并未拒绝,人人跟前都能带个随性微笑。

    他在人群中那样痞,叫宋茵手足无措。

    她鲜少无措,再艰难的事情也要逼自己梳理出一二三四,把理性当遁甲,退避三舍。

    可周戮岳的反应总在她意料之外。

    “茵茵。”他忽然把她的手全部拢在掌心。捏她小巧柔软的骨节,像寻常爱侣那样。

    宋茵想挣开手,却丝毫动弹不得。周戮岳忽然也不说话,只是握着,静静地呼吸。客厅一下子变得空寂。时光仿佛未曾流逝。像回到多少年前,某栋大厦复古铁架天台上。“对女生一直都这么没礼貌?”“分人。”

    那时候他们多少年轻,还有精力心口不一。如今却是解释也懒怠出口。总要抛弃幻想面对现实。

    “我们没可能的。”她寂寞地讲。

    周戮岳仿佛料有如此,翻了个身看她,一双从来冷峻锋利的眼睛醉得横水流波,就那样斜斜眄她,带着天真神气,仿佛她做什么都可以。宋茵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怕多看一秒钟都要转圜。

    “一个月前,到底为什么你突然态度变化,说跟秦易文在一起。”周戮岳问,这回吐字依旧不清晰,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酒气弥漫。宋茵索性趁他讲话时挣出手,走到厨房端出碗甜汤过来,先服侍他喝掉。

    她不会煮饭,于厨房三尺之地没什么耐心,给周戮岳煮醒酒汤却费尽心思。梨块木耳冰糖切得整齐,粘稠香甜盛进鲤鱼底的瓷碗里。

    喂他入口时自己也叹气,这辈子还能对几个男人有这份耐心?如果当真错过他,只怕余生再难言情。

    是旧爱,但也舍不得放手。

    汤喂到最后一口,“你妈妈来找过我。”宋茵忽然说,呛得他一个措手不及。“慢点。”她又慌忙去拍他的背。

    “什么时候。”

    “一个月以前,”宋茵放下碗,“你过生日之后几天,我去倒垃圾的时候碰到她,打了招呼之后她问我怎么住在这里。”

    “我说我们目前是邻居,并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会继续是。因为张雪签下了我。”

    宋茵讲完抬头看,才发现周戮岳已经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靠在沙发上,眉目冷峻旁听。他母亲确实在他生日那天给他去了电话,并且几天后带着亲戚到港城来玩了几天,期间一句没提起宋茵。他完全想不到有这样插曲。

    “周戮岳。”宋茵忽然郑重喊他名字。

    他没抬头看她,只木楞楞望着空中。喂。宋茵拍拍他的脸让他回神。手触到柔软脸颊那一刹那突然觉得鼻酸,脱力垂下,再然后被他猛地抓住。

    他重又凑近,这回索性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别再轻易离开我好不好。”他把头垂在她肩膀讲话。一点攻击性也无。

    七年前的某一天,万里无云的天气。周戮岳也是如此靠着她肩膀,那么高的个子,小巨人般屈尊降贵弯着膝盖垂着头,捧她的脸像捧起稀世无双珍宝。我好爱你。十七岁的周戮岳说。

    那时照片丑闻刚刚泄露,而起因竟是源于任达闻的秘书愚蠢地把电脑拿去小店修缮。IT把照片透露给亲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海市都掀开了锅。

    照片牵扯到官员、富豪太太和三线女明星,其中最骇人瞩目当然还是未成年的富家千金宋茵。宋储明深陷泥潭,打算抛弃老婆女儿名声以求自保,不料在鑫豪会所与任达闻密谋如何平息事件时,被半路冲出来的周戮岳狠揍一顿。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储明为了摆平周家,便呼唤远在北方的周家债主上门讨债,也就出现了周戮岳多年记忆里粉刷墙壁被泼血漆那一幕。而那时周母刘芬才明白,一直以为的恩人宋家,竟然与当年丈夫生意破产有关,逼死丈夫的债主背后势力,也有他们一份。

    “你这辈子不许和宋家人来往。”周戮岳至今记得他母亲涕泪横流地逼他发毒誓。

    十七岁的他对着宋茵表白的第二天,她就转学,出国,消失在人海中。尔后七年不复相见。如今逃到无人认识他们的港城,摆脱一切旁人眼目耳语,竟然兜兜转转还是遇见她。

    他知道她唯一怕的是他的爱。

    那么这回只是,从朋友做起,好不好。

    甜汤在嘴里还有余温。他搂住她,心念余生要将此刻珍重。

    “好。”半晌,听得宋茵幽幽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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