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戮岳就这样在宋茵家借宿一晚。把话说开后,两人相处也自然许多。他即使睡在沙发,也不必一醒就留纸条后逃走。第二天春鲤不开机,难得休息一天。早上十点钟,宋茵已经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碌。

    “打算做什么?”周戮岳靠着厨房门,笑。

    “薄粥。”

    宿醉的人早晨吃清淡为好,她也没打算大肆操办。小平锅上刷油煎份速食鸡胸肉,煎好后手撕成条放进米粥,美拉德反应赋予肉质焦香气,再佐上芝麻油拌蔬菜当绿叶点缀。这做法还是承自梁玲——当年梁女士一时兴起就爱这样给宋储明做早饭,也会给宋茵做一份,同时打一杯红枣豆浆要她喝光,说对女孩子好。

    梁玲精神不稳定,但到底给过她有限的母爱。

    是哪位作家讲过来着,说女人一辈子最真实的爱唯有母爱。

    周戮岳坐在沙发边吃宋茵做好的鸡丝粥,埋头呼噜呼噜毫无吃相,吃到一半抿抿嘴朝她傻笑,整个人仿佛只有三岁。

    像她的小孩一样。

    “吃我做的粥就那么开心?”

    “嗯。”周戮岳重重点头。

    “主要是我终于确认你和秦易文没有在一起,”他吃完,起身进厨房把碗扔进水池,等待洗碗机启动,“你不知道,我那天听到你说他是你男朋友,有多伤心。”

    周戮岳讲话头一次这样直白。宋茵站在身后看不见他表情,只能也将自己神色好好掩饰起来,心软感动那一套都休提,只管淡淡地笑。

    “现在不用再伤心啦。”她温温柔柔讲。

    嗯。周戮岳应一声,纸巾擦擦嘴回身就想把宋茵搂进怀里。她仍然下意识避开,周戮岳也一愣,随后轻轻地摸摸她额发,“Just friends\'hug.”他表明立场。

    “好。”宋茵伸开双手,等他来个友情的拥抱。可谁承想他却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揽住她,双臂交叠放在她锁骨,弯腰。头埋进她肩膀上那件旧的棉T,闻见洗衣液余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的味道。宋茵觉得肩头很热,是他逐渐绵长的呼吸。

    上帝视角看是绝顶相衬画面

    然而一两秒后周戮岳便松了手。他抓抓头发,自嘲般笑笑:“我喝了酒又没洗澡,身上臭。”宋茵没讲话,任他自言自语走远开去。她知道那是他编给她听的借口。肢体相触的那一两秒她的颤抖比什么言语拒绝都真实。

    宋茵这个人,觥筹交错场合里和人家推杯换盏也随意,一旦动了真心就发怵。

    周戮岳最看得清她色厉内荏。

    可他从来没想过放手。

    她思绪翻涌间,周戮岳已经走到了门口。“我回家冲个澡,然后出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假刘海。”他开玩笑。宋茵也笑,并不拆台,然而等周戮岳走出门,公寓门一关拢,她的脸色才逐渐落寞下来。

    该跨过去的终究还是得跨过去。

    宋茵点开手机,翻出一个收藏已久的网址,点开链接的来客入口——

    “你好,我想预约近期的心理咨询。”

    这家工作室是一位人品信得过的圈内熟人偶然推荐给宋茵,资质齐全,在业内算得上出名。如今世代需要心理疏导的人实在太多,尤其娱乐圈内人,约咨询已成常事。宋茵倒也并不觉得去看心理医生有什么羞耻,只是一想到掀开伤疤,那便是实实在在地剥皮抽筋又痛一回。

    她这么些年跟几位密友隐约讲过从前的事,那些被侵犯的噩梦也算有个出口。平时和异□□流无碍,甚至短暂谈过几次恋爱。

    只是,每次到深度肢体接触这一步,都会躯体化反应到手抖心颤无法继续。

    然而宋茵并没怎样焦虑,想着先放一放,大不了无性生活一辈子。可是如今跟周戮岳重归于好,才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列为自己人生头等责任。

    得真的治好才行。

    心理治疗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跟她简单线上沟通过之后定了行程。下周六,临蛟大厦。宋茵把时间地点加入行程表。她如今没有助理,日程安排要亲力亲为。张雪给她的工作不算多,《临渊》杀青后,便只有演技培训班的课程和一些简短的试镜而已。

    宋茵并不怎样在演员事业上花费心思,因此那些试镜可想而知效果极其不佳。她照例花费大量时间写剧本,拉片,听摇滚喝茶,四处逛公园。生活减熵,唯一的波澜是远在Capri的梁涵跟她发消息讲:姐姐,我好像要谈恋爱了。

    对象是老熟人林薇。

    据说林薇去北京后仍然躲不了狗仔,索性一气之下远赴欧洲度假,期间路过南意,阳光沙滩上跟梁涵碰巧打个照面,一身嫣红比基尼把刚毕业男高中生美得惊掉下巴,从此化身她贴身狂热fans。

    “你这个弟弟够粘人的。”林薇给宋茵打视频,明明吐槽语气,甜蜜神情却一览无遗。

    宋茵觉得温馨,并不怎样插手二人闹剧。热烈的夏天和浪漫爱多少相得益彰,她做导演的最清楚。

    “你悠着点啊,人家是初恋。”她只顾调侃林。

    转眼就到了要去看心理医生那一天。

    那天她起得很早,沐浴焚香般把自己收拾个整齐,盘发涂唇,生怕一点气势不佳毁掉全盘信心。毕竟走出这一步对任何人都不易。

    出门前宋茵对着镜子照,阳光疏中有密洒了半身,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和十七岁相去那样远。

    也该走出去了。

    然而出门才知道什么叫做万事不顺。

    先是路边打的士被人抢单,见对方孕妇着急去医院只好让位,接着下车时差点被路过电瓶车碰到在地,擦破手肘,去药店买创可贴又遇到白目老头插队,她一声不吭,对方倒是先发起无名火。

    走到大厦外心仍突突地跳,宋茵不是迷信的人,却在仰头望烈日下临蛟招牌时深疑今日是不是当真黄历犯冲。

    然而最终还是上楼,按下心理工作室十五楼键。

    电梯门一开是老旧地皮,昏黄灯光摇晃叫她几乎以为误入九十年代影视剧片场,半信半疑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按了铃,有人出来迎,走进去才发现竟是另一番天地。

    全然科技化的豪华装修和冷银镀饰,出乎宋茵意料——她本以为心理工作室的装修风格会更温馨的。

    “宋小姐,您预约的是十点半为期一小时的咨询。我们帮您安排的是郑咨询师,请跟我来。”甜美女护士为她引路。

    宋茵在国外时也曾咨询过心理医生,不过效果并不好。她对国内市场不甚了解,却也知道挑选咨询师是顾客这一方的权利,通常第一次来访只以记录为主,机构会根据来客的情况推荐对应更合适的咨询师。

    因此,面对初次咨询时,应当尽量诚实。

    她深吸一口气,随着护士走进窄长走廊尽头的一间房,一进去便是落地百叶窗,窗外是港城澄明的夏,蓝天密云,她打眼一瞧便觉得心情极好。

    一张宽大的深棕红木办公桌。医生坐在办公椅,却面向窗外,似乎在捡拾地上的什么资料,并不看她。她自然也看不见那人的脸。

    护士关了门,静悄悄退出去。宋茵环顾四周,发现墙角有摄像头,墙壁装了隔音海绵。整间房静得能听见细针掉落。她却并不恐慌,反而奇异地心静下来。

    “你好。”宋茵先打招呼。

    “我今天来,是想讲一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宋茵把开场白想得简短,生怕自己在踟蹰中消减勇气。

    通过巨大的办公椅,她也能隐约瞧见椅子里的人是女性——穿利落浅蓝绸缎衬衫的女性的肩膀,长发垂在背后。来之前并没有特地跟要求女咨询师,也许是机构贴心为顾客安排的——考虑到她来访的话题。

    毕竟,在官网提交申请时,宋茵在来访理由里写明——青少年期被性侵。

    奇怪的是,她讲完开场白,椅子里的人并没转过身。

    “你好?”她再次开口。

    这回宋茵忽然有些刹那的晃神,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许是眼前落地窗的风景过于澄明,许是这件咨询室过分静谧,她忽然觉得整个人像被安稳放置于水流上漂浮,好像从脚底板开始注入一种从童年起就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椅子慢慢转过来,不知道为什么速度那么慢。

    “茵茵。”宋茵低着头时,听见来人喊。

    宋茵其实算念旧的性子。可惜旧时总没发生什么好事。童年初见梁玲对方一句玛丽安娜她都要取来做不变英文名。她一直觉得自己付出太多而收获寥寥,算绝顶坏运气。

    此时才当真开始感恩天地。

    海市阳平中学的那个小社会里,她十七岁时曾独处校园,觉得恶浪滔天不得善终。如果说有谁曾给过几分关爱,除了周戮岳,便是郑琴宁。

    郑琴宁曾经以她为榜样,说“茵茵考到哪个大学我也去哪”。郑琴宁喜欢打羽毛球,打到满脸通红,在人群里喊“宋茵帮我带瓶可乐”。郑琴宁喜欢鬼片,却又怕,总拉她一起躲进楼梯转角看。

    她们曾经会一起分享日记,和好看的小背心。

    宋茵后来每每回忆总觉得恨意绵延。如果不是任达闻闯进她的人生,她本可以拥有一份最平实的友情。

    可惜那场照片丑闻毁了一切。

    “我好多次想找你,但不知道怎么开口。”郑琴宁说。

    我也是。这一句话堵在喉咙口。尔后忽然泪腺充盈,视线模糊中发觉对方的手早已扶住她肩膀,那温度连绵不绝。

    宋茵只是不停眨眼,但没哭。

    也许这一瞬老友重逢,才终于走出了十七岁。

    原来我也算好运气,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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