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蛟大厦。

    那天不过是港城无数个炎炎夏日中较为平凡的一天。唯一可称道的新闻是内地出名女星失踪案有了结果,原来是遇到劫车客。女星和同伴一路凌晨飙车到无人海岸,从海岸线长途跋涉到市区,最终得警方相救。

    回国的那一天,长枪短炮对准女明星的脸。脆弱堪折的美丽模样惹无数观者生怜。网上舆论也忽然逐渐反转。林薇这个名字占据热搜前排久不消弭。人们开始挖她的访谈、综艺、花絮,以证明她确有可为人称赞的女性勇气。

    警方找到林薇和其同伴的关键线索来自于一方罐头。此事一度成为某八卦论坛的都市传说。有人讲娱乐圈人爱养小鬼,罐头里装的是死魂灵会预知。有人讲罐头里装了毒品,整件事是□□自导自演。还有人讲罐头就是普通罐头,只不过用上了搜救犬。

    郑琴宁坐在办公室里,慢慢地浏览论坛网页。此事发酵尽一周,热度逐渐散去。还有兴趣参与旧贴的人并不多。她是其中一个。点开所有带有林薇名字的帖子,举报恶意评论,发布林薇的作品、写真和应援词。

    仅从网上id的行为来画像,是单纯的脑残粉。

    护士miss荣按了门铃,从视讯中和她对话:“郑咨询师,来访者到了。”

    这间心理咨询室不太会把来访者称为病人,在称谓方面做得很周到。郑琴宁按了启门键,看见宋茵面色白薄站在门口。整扇落地窗的阳光撒上去也不见人气。真的快病了,她心想,随后让miss荣离开,并给宋茵倒咖啡。

    “你这一周去见过林薇吗?”郑琴宁问。

    见过。宋茵讲话,声音沙哑,喝了口咖啡打算润嗓却愈发加重。郑琴宁连忙给她换成热水。“事情经过,我听周戮岳说了。”郑琴宁讲。周戮岳似乎和林薇宋茵的关系都不错,作为整个事件中和警方周旋的最重要一环,他是了解全貌的人。

    “整件事没有一处是你的错,茵茵。警察说程南本来就是个变态,跟踪,偷拍,给女生下药之类的事,都一一被查出来他做过。

    “何况他已经被追诉。”

    “我知道,”宋茵忽然停住。她垂眸的样子很独特,上挑的眼型和一副微微下垂的嘴唇。“我只是觉得为何我总是识人不清。任达闻,程南......他们明明露出过那么多破绽。”

    “往好处想,如果不是因为程南放的针孔摄像机,警方根本就不可能得知林薇他们的行踪,也不可能那么快速地救援。”

    “可是那个罐头在我家里也有一个,放在餐桌上。”

    被警察通知程南在罐头上装上摄像头的那一天,曾宸和周戮岳就帮宋茵家全范围来了个大扫除。牛肉罐头被曾宸吃完,盒子踩扁,扔进一公里外的垃圾站。周戮岳甚至帮她把所有插头和路由器都换了一遍。

    为了消除被偷拍所带来的那种绵延在生活中的恐惧感。

    这件事那样受关注,林薇平时又人脉颇广。大家都反反复复探求真相的同时,唯有你身处逆流之中,知道一切与你有关。

    重演,对所有受害者来说都是最难忍受的事。

    她们共处了一个小时十分钟,比期待的略微长了一点——因为受访者在来访时间一半时便沉沉睡去。郑琴宁看见宋茵睡熟在手工沙发椅中,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心里事再多,能吃能睡,人就离健康不远。

    而她自己呢?

    做着开导别人的工作,实际已经失眠多少个深夜。

    个人手提笔记本上有一份文件夹,里面有五十八张照片。是她与林薇的合照。

    “谢谢你。”宋茵醒来后,对她说道。

    没人注意纸篓里多出来的纸。被默然的眼泪沾湿。那是郑琴宁在一个多小时的咨询唯一为自己付出的东西。

    她把宋茵送出临蛟大厦,在地皮老旧的走廊中紧握一秒钟对方的手算作安慰。咨询师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违规。茵茵,以后不要以来访者身份找我。郑琴宁说,讲得很坚定,却并不用力。宋茵朝她露出理解的微笑。

    “那以后周末聚。”宋茵说。

    人潮汹涌中招手算作告别。郑琴宁目送宋茵过马路。马路白线漆得斑驳。宋茵穿朴素长裙,棉麻质地飘散在脚后跟。脚上一双复古半拖,跟踢踏在滚烫沥青地上。强烈阳光下久久盯着使人眩晕。郑琴宁熟谙神经心理学,此刻却半点不敢剖析自己。

    三年前她跟随师父初到港城,不知道机构办公室在哪里落脚。那时候刚刚读到博一,疲惫之余四处跑中介要寻一处最安心的所在。临蛟大厦还有几处空的置业,虽便宜但老旧,师父和她都下不定决心,门前沥青地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直到某一日,也是夏天的某一日,平凡中不能更平凡的一天。她走过人行横道线,盯着斑驳的白漆发呆,看见女人的鞋跟踢踢踏踏,迎面。

    就那一个照面,绿灯通行中的两三秒钟。

    那是郑琴宁和林薇的第一面。

    那时林薇还没因为某部电影而爆红,处于口碑稀烂的圈内底层女明星阶段。而郑琴宁初出茅庐开始执业,背井离乡来到港城,因为某些情爱方面的取向和远在海市的父母闹掰。

    郑琴宁从那天起开始跟师父软磨硬泡讲临蛟大厦种种好处,最终确定下来在这栋老旧大厦的高层租办公室。落地窗外面是行人如织。

    而她自己永远穿衬衫,梳利落头发,戴无框银架眼镜,站在落地窗前许多个空白的时辰,沉静在隔音海绵中,等待行人如织里,或许能有让她心颤手抖的那一位。

    一年以前,miss荣引进那天第一位来访者。尔后林薇走进她的办公室。

    “你好,郑医生。”来人红唇波浪头发,笑得眼睛亮晶晶说。

    *

    一个礼拜后春鲤正式杀青。

    因为林薇和梁涵的事,张雪给宋茵放了一个月的假。梁涵从国外经历一遭劫车,不仅人没颓废,反而更加意气风发起来,把此事当作他十八岁的一次壮举。

    “他拿刀顶着我脖子,当时薇薇姐吓得不行,我做口型告诉她不要怕。”

    宋茵爱惜他面对逆境的态度,但也着实难以忍受梁涵把此事翻来覆去讲八十遍,仿佛生活中除了陈述险情再无他事。她刚好又没有工作赋闲在家,便每天央告他陪自己去港城乱逛,一算转移梁涵注意力,二算为她自己提供创作电影剧本的灵感。

    手上有一本名叫《团圆血》的短片剧本已经写到尾声。她慎重地结了尾,寄给汪觉月请她做第一位读者。第二天就收到汪千金的回复:请来我家速谈。地址:xxx

    汪觉月个性爽直宋茵了解,但没想到她对电影如此热衷。宋茵请对方看剧本的本意毫不功利,只因为感谢汪觉月替她起了一个男主角的名字而已。

    “男主的名字最好是温和又俗气。可惜我实在想不到。”宋茵曾偶然间发朋友圈抱怨。

    “男主姓什么?”汪觉月评论。

    “刘。”

    “那叫刘坚书吧。”汪觉月回。

    “不错呀,怎么想到的?”

    “是我初恋的名字拉。”不知道开玩笑还是认真,句末附上死亡微笑的表情。

    到汪家的时候刚过中午。佣人请她进别墅。一进门是绿叶树,植在客厅中。像艺术电影里那样突兀又和谐的森冷布置。汪老睡着中觉,汪太太出门社交。宋茵被请进三楼汪觉月的房间。

    “你瞧,我把你的剧本打印下来了。”汪觉月朝她挥舞着一叠纸,笑着招手。

    “这么重视。”宋茵逗她,捏她的脸。“对啊,我好喜欢这个故事。”汪觉月笑,“年轻女孩子的厌父陷阱。”

    宋茵微微变了神色,但没把心里话讲出口。故事里的男主角,比女主角大许多岁,有一部分借鉴了任达闻,但抹去了任的官员背景。她其实并不很想与人讨论这个故事,可汪觉月是大导独女,圈内有十足的话语权。

    “打算寄出去吗?我觉得这个应该拍出来会很好看。”

    “已经寄了,等回音。”

    汪觉月忽然不再问,点了点头,便静静地读剧本而已。偶然有些前后文不通顺的地方再同宋茵指摘。她一向爱大笑大说,如此安静的时刻倒也并不奇怪。许是那过分华丽的五官中本就有戏剧性的哀愁。

    “其实立意还是小了,到头来讲了个爱情故事。”宋茵在汪觉月读完剧本后自嘲。

    “权力与□□延伸至一切,怎么会是小话题。百万年前人类就开始凭借动物本能追逐这两件事。”

    宋茵笑笑,不再辩驳。她倒并不反对汪觉月的话,只是在经历那么多之后,觉得如果对女性来说,与其是讲爱情,不如讲一种处境。

    所有爱情都是处境罢了。

    处境就是转瞬即逝。

    谈话间周戮岳消息发过来。“今晚杀青宴,来么?”

    汪觉月余光恰好看到发件人名字,啧啧朝宋茵感叹两声。谁刚才还说爱情立意小,这会就迫不及待给男朋友发消息了。

    “不是男朋友。”宋茵认真解释。

    眼看她对那么小的语言细节也认真,汪觉月觉得好玩。可转瞬间又隐隐的同病相怜。正是在意才要确定名分。不可以让他人占她的名头。是难与人知的自尊罢了。

    毕竟当年她面对“刘坚书”时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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