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上三楼送来午饭后的点心。中国风糕点配茶。宋茵讨论一圈剧本,口干舌燥,捻了块茉莉糕配毛尖。汪家家底深厚,从来不爱追逐时髦,饮食方面均是复古小巧。宋茵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这像极了她某位熟人的风格。

    “到像是易文哥会喜欢的东西。”宋茵脱口而出。

    斯文中式,神秘淡然。

    秦易文在观众中名气不大,在真正圈内人眼里却算得上积淀深厚,毕竟是当年电影学院老师的爱徒,标准学院派出身。和他同届同班出来好几位大明星,都算他私交好友。汪觉月因此并没问秦易文是谁,也没问宋茵如何认识他,只淡淡笑:确实。

    笑容越平淡越叫宋茵觉得心里乍然一触。那日玲珑饭店后她和秦易文同坐汪觉月的顺风车,以女导演的敏锐来看两人似乎总有些相处不自然之处。只是汪觉月实在年轻,又常年国外读书,想不到怎样会和秦易文产生联系。

    宋茵当然不会刨根究底。但她心里好奇。许是汪觉月的性子太惹同性喜爱,那么直率骄纵,叫人忍不住揣测难道这样的脾性也会爱而不得辗转反侧。

    毕竟谁都渴慕在感情里所谓洒脱。

    她们最终回到剧本,吃着清雅糕点再次梳理一遍主线。团圆血,讲贪嗔痴,讲怨憎会,讲即使得到也是灾难,讲凡相逢必是劫数。

    “宋茵,如果你要拍,选谁做女主角?”

    “我毛遂自荐,好不好?”汪觉月朝她笑,弯起一双戏剧式的大眼睛。你过分美。宋茵说道。女主角小圆没有那么美,普通人清秀面貌而已。

    “我也可以扮丑。”汪觉月几乎顶嘴。怎么忽然执拗?宋茵心想。“这个故事到底打动你在哪里?”她问,以一种认真的语气。

    “因为男主角的名字是我起的。”汪觉月回。

    她讲得一字一句,叫人不知如何作答。宋茵盯着她长长的睫毛上下地浮动,眼珠子清得水一样。她刚想说话,只见汪觉月忽然立起身来,将长长的香云纱袖撸到肘尖,手腕翻转一道浅色凸出的肉痕。“这是......”宋茵微微张了嘴凝神。

    是我为他割的。

    不必再解释也知道他指代的是谁——“刘坚书”。尽管是一个模糊的指代。

    怪不得看完剧本就立刻寻宋茵来家里,明明是圈外人学美术却对电影这样热衷,甚至已经跟汪老报备筹集资金。对这个故事,汪觉月比编剧本人都一厢情愿。只因女主角小圆也曾因情伤而自戕。

    到处都是傻女人。

    宋茵握住汪觉月的手,三根手指掩在伤疤上,把握住女孩脉搏。“这部戏的女主角一定是你。”她承诺。尔后一秒,两人对视,忽然轻轻抱住彼此。

    是无言的共悯。

    从汪家出来是下午五点。别墅在半山,汪觉月一直送宋茵到山脚,直到的士过来。“去参加他的杀青宴?”“嗯。”“我看你们那天在玲珑饭店不像情侣的样子,藏得真好。”“确实不是。”

    “别嘴硬,姐姐。”汪觉月帮宋茵拉开taxi的门,叹气,“有话就跟他好好说。”

    宋茵点点头,没敢侧眼看汪千金眼神,只顾盯着眼前半山的雾气。她没有在圈内做大导的父亲和宠爱的双亲。对周戮岳,永远是放手比追随更多。身处逆境的人何来破釜沉舟的勇气。

    周戮岳没什么事业心,但在事业上却比她成功。虽然没名但也拍了好几部戏,积累起一些关注度。以他的资质,想红只是时间问题。

    而她还在四处踟蹰,想做导演却又无路可循只能转幕前,拼了命地写剧本,攒人脉,往前走。

    不是势均力敌要如何在一起。

    的士开到酒店大厅的时候刚好六点钟。天一点儿没黑。杀青宴办在酒店顶楼东面某个宴会厅。宋茵走进去,看见周戮岳站在人群中间。那种场面很奇异,看得她心突突地跳。他们从来都是娱乐圈的配角,在张雪的会议室,在玲珑饭店,在各式各样场合。可此时此刻,周戮岳站在人群中间。

    心潮海浪一样涌来。宋茵忽然觉得做导演的目的忽然又加一重——如果她的作品可以让他走到人群中间。

    她希望他永远这样大放异彩。

    “有个女孩子端着酒杯看了你很久。”曾宸的一位圈外好友对周戮岳说。周戮岳那时才从觥筹交错中转换视线,可已经看不见宋茵人影。

    他问侍务生,有没有看到很漂亮的高个女孩子,雪白皮肤,尖下巴。侍务生连忙点头,把周戮岳引到逃生楼梯门口,说刚有个很符合描述的女孩从这里下楼。

    周戮岳西装革履地走下逃生楼梯,却发现此处实在臭气熏天。酒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疏于管理,那楼梯相交的平台上甚至有剩饭和狗的大便。往上走是天台的停车场。他往上走,闻到一阵不算好闻的尼古丁味,总好过楼梯里的气味,于是循着烟味走。

    尔后看见宋茵站在铁架旁抽烟。

    他不知道为什么天台总有铁架,也不知为何白栀子花一样的女人总爱站在铁架边。夜色里盯她背影,忽然觉得时光从头顶流转。

    ——能再遇见是人生头等幸运。

    宋茵当年出国之后的快两年周戮岳几乎没怎么睡过整觉。整个人熬得瘦骨嶙峋,刘芬红着眼带他去看中医才慢慢调理好睡眠。

    他曾经深恨过她不告而别,却又在收到一张绣球花照片时彻底心软。

    “喂。”

    “分我一根。”

    周戮岳开了口,语气随意得很,仿佛还是当年的小痞子。

    宋茵回了身,微微讶异抬眼,仿佛好奇他怎么能寻到此处来。“不给。”她摇头,“今晚你是主角,沾了烟味再回去人家感觉得到。”

    周戮岳轻轻笑一声。她在管他,像他的什么老板或者上司一样。哪怕张雪在此处都不会提出这种严厉的拒绝。抽根烟又怎样?场子里到处是酒,酒味早就盖过一切。一个小成本剧组的杀青宴而已。

    只有宋茵把它看得如此重要。

    “可惜你没看到我杀青前最后一场戏。”周戮岳靠住铁架说。

    那场戏是哭戏。哭得青筋暴起。他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每一件可称心碎的事件,除了父亲葬礼时的那一场大雨,便是宋茵离开过他而已。

    “宋茵。”于是沉沉喊她名字,却不知道说什什么话。

    宋茵不抬头,任凭他叫去,叫到第三遍的时候忽然将嘴上的香烟拿下来,吻住周戮岳领口的皮肤,夏天里冒着热气。她紧紧贴住他,双手拥上去。很坚实的一个吻。叫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为什么不抱我?”宋茵问,看着周戮岳垂在身体两侧的僵直手臂。

    周戮岳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知道宋茵在想什么。

    弥补当年遗憾而已。纵然现实中有太多阻碍相爱的理由,可十七岁的天台上她总是欠他一个拥抱。心里压住顽石的少女时代,叫她根本不敢言爱,却又想他留在她身边。

    现在也是如此。

    可周戮岳依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那一瞬间晚风拂面,周戮岳微微抬眼就看见漫天的星。一点儿不真实。光污染严重的赛博朋克城市怎么会有漫天星光。他眨眨眼又看,却听见宋茵在耳边讲:我好爱你。

    心忽然抖了一下,像有人用拔罐器伸进肋骨里抽干空气。你说什么。他问。愚蠢又老套的对话。宋茵忽然笑出声。“我们不要搞得像拍电影一样好不好。”她讲。

    “所以你是认真决定要和我在一起。”周戮岳说。

    “是。”

    “我看到你在人群中间,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让你永远如此就好。”

    “相信我么,周戮岳。”

    宋茵讲得垂下头,手指去绕他西装上的纽扣。周戮岳握住她的指尖,放在唇边。他实在不想于此刻讲什么心声,只觉得他们二人在家庭和尘世中受过的苦几乎可以从此消弭。爱上仇人的长女。从进阳平中学那一天起就是命中注定结局。

    忽然远处轰隆一声响,像铁架落地即有人摔倒声音。几秒钟后保安赶到,熙熙攘攘人声。周戮岳于甜蜜中忘却周遭,却也不得不被拉回现实,怕有人出了事要帮忙想去看看要不要出份力。保安和围观群众们中的某个缝隙,他走上前去。宋茵跟在他身后。

    “好像是突然晕倒了。”“低血糖吗,有没有医生在酒店里面,赶紧叫过来看看。”“万一心脏病犯就糟糕。”

    人们叽叽喳喳。

    周戮岳低头,看见眼前躺着的中年女人。一张他从小仰慕到大的脸。无比坚强的女人面孔,此时却面如白纸。

    宋茵眼见着周戮岳挤进人群中,随后快速背着一个女人走下楼,甚至没回头看她一眼。夜色朦胧中,她看清那昏迷的女人,正是刘芬。

    昨日,刘芬从北京赶来,要赴周戮岳今晚的杀青宴。

    宋茵站在原地,木楞楞如同雕塑。炎热的晚风将整张脸拢在乱发之中。就那么一直站着,直到保安过来问她有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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