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魔界存有云梢拂碧空之心,蠢蠢欲动,四矞五州皆不得安宁。

    神魔之战毁天灭地,羽山界处于四矞与宙虚的交界处,因此长时间处于混乱和暗淡之中。直到璆魇拧下魔王的脑袋登上魔界力量的顶峰之后,两界才渐渐趋于和平,几百年里未起争端,四矞足见欣欣向荣之象。

    璆魇掌握魔界之后,虽不再犯四矞,不过与四矞,即使不打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从前在魔界的视角他们是歧视神界的。四矞与中州的秩序由帝鸿与其手下的星君管理维持,其他神座几乎都在悟道思考,而魔界崇尚力量,崇尚无上的魔法,神仙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信仰,整日里四处游荡四处寻欢作乐,整日思考的尽是些无用的东西。

    左不过是道不同的原因,魔道不能领悟神道,其实质与丹舟的道家思想难以理解佛家思想无异。丹舟生来便是神座后裔,长鸢遇上极大的机缘得以成神,除却这两位,三危界内的神座皆是修行悟道成神,参透了世事,因此没有负面情绪,只计较幸福快乐,对于魔界的信仰纠结,他们从不置喙,心里清朗干净已经置若罔闻。

    魔界已然覆灭,从中跑出来的小妖魔常常在四矞及人间捣乱生事,四处闯祸,于是风向便逆转了。这种治安问题仙界插手最多,就算魔界已经消失,如今在仙界也有许多骂声,他们厌烦了那些捣乱的魔界家伙。

    长鸢屠戮魔界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很多声音都在说长鸢会堕神,魔界已经安分了数百年,他突然间一手便将魔界覆灭,他们说这是残暴的。

    众神经年百无聊赖,自是不愿放过这一找趣的大好彩事,谣言在神界外广传,他们时不时翻出陈年旧事,拿来在神界大吹大擂,也都知道事实原委,但是都愿意拿来打趣——没有杜撰的事实原本是无聊的,编的才有意思,顺应期望才能津津乐道。

    长鸢与丹舟的大婚过后,传言便开始四散,传言说帝均是真天之子也,因而凤凰也前来祝贺。

    回到林中小屋,丹舟掀开盖头,看见长鸢面色还好,“做梦一样。”

    “嗯。”他轻声答道。

    丹舟心想,长鸢是战神,想必会整日操持大事,强者是寂寞的,会有厌烦“大事”的时候,“神君觉得寂寞时,丹舟便与神君聊天谈心。”

    “好。”

    长鸢每次的回答都看着丹舟的眼睛,让丹舟有了一点点被尊重的得意。

    “神君,雾旭竹林之中,可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丹舟好有忌讳,不去打扰神君的私隐。”

    长鸢从她身边走过,走了两三步,他看着窗外思考,说:“没有忌讳。”

    “嗷好。”粗略环视一圈这个屋子,三十二三尺见方,内部呈置简单,一张草榻,长鸢这样的只躺得下他一个,榻前一张四方桌,桌上一盘一茶壶,两只黑陶玉杯子,桌旁一把长椅,窗口下也摆了一张长桌,家具都十分老旧,大开的窗棂上有一株长势极好的钩兰,在长鸢这样的地方显得十分抢眼。

    “三青说,你自出世便独自一人居于南即山上。可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啊?”丹舟有些吃惊,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三青鸟飞得高,说不定经常从南即山上空路过只是她都恰巧没有看见,这层心绪一闪而过,但是关于想去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心绪却变得空茫。

    她反而想到了长鸢身上去,意识到长鸢与别的神座不太一样,别的神座追求喜乐愉悦,有一种悠然无愁的自在,长鸢是相反的,他的漂亮眼睛里装的全是思绪。

    “三危界风光无限,都是漂亮地方。然而丹舟能想到的只有南即山上成片的粉蝶花。神君见识广阔,不如带丹舟见见那些能入神君心境的河山?”

    “山河风光当属崇山界的最佳,绝境的山,奔腾的河,山上堆砌着峰林,无底的深渊,还有无望的水流。”

    “无望的水流是什么?”

    “人掉入强大的水流之中,难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求生,也会十分难寻。”

    “我不相信无底的深渊,只是凡眼看不到罢了,书中常常这样写,神君可有下去看过?怎么也学着凡人这样来说?”

    长鸢微微低下头去,看其眼睛,好像回忆了一圈才说“不曾去过”。

    仔细看长鸢的眼睛,他瞳孔里的反光比常人的要广要暗,一句“神君的眼睛是不是不太好”差点脱口而出,丹舟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你或可不知,今时恰逢中原的上元节,我们去中州。”长鸢抬手,手里垂下一只精美的花灯,待手中的花灯稳定,他轻轻偏头看着丹舟。

    长鸢抬眸,丹舟慌张收回微察秋毫的目光,“上元节上元节……”因一时慌张心虚,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

    “好。”上元灯会?她兀自答应……噢!一时惊觉,丹舟这才想起中州的上元节,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已经小鹿乱撞隐隐开始期待。

    中州在四矞之外,是离三危很远的地方,是凡界人间。诗情赋颂,在字里行间里早就有所见识,文人豪情满志书写山河壮阔。

    凡人生归少司,死归阎罗。少司是帝鸿座下的星君,一位冷面神女,阎罗也是三危神座,两百年之前并不住在幽冥界,彼时的幽冥界由黑白无常统御,只五十年见一次阎罗,后来神界生了变故,阎罗王便去到了幽冥界。

    中州的光景与三危大不相同,有的地方是连绵的山脉,是深浅不一的青绿色。中州下雪了,许多地方被雪覆盖着,那些青绿的颜色没有规律地从雪下显露出来,有的地方没有那些绿色,雪就落到黄土大地上,落到稀稀落落的茅草屋顶,落到谷堆上,落到高楼大厦、石砖马道……大地有白雪照映,比浅灰蓝的天空色彩明亮,上暗下明,有一种大地在发光的感觉。

    从高处看,中州的聚居地有许多,丹舟随着长鸢来到一座新建城中,这座城寥寥几幢高一点的建筑也十分老旧,还有不少年久失修的茅草屋,与之有着鲜明对比的是占满工人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其建筑之高工程之大,把旁边的新楼衬成了修边。

    城中有一处很惹眼的府宅,主人家姓胡。

    胡家老爷算是白手起家,年少时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规模不大的当铺,经营至今,如今已是一方首富。年轻时忙于打点生意,四十才成亲,七年才得一女,疼爱十分,于是恩布四方,还愿于天。第二年又喜得麟儿,却没有撼动大小姐在胡老爷心里的地位,自小便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地宠着。

    听闻其爱女身体不适的缘故,导致胡老终日忧心愁苦,有意攀附者络绎不绝地往陈宅里送“神医圣手”,不过效果甚微,胡家小姐的困境似乎没有因此得到解决。

    胡家家仆向来不拦郎中医生,今日偏拦了一位少年郎中,连其身边带的师傅也一并拦在门口不让进门。

    家仆不悦,骂骂咧咧,“檀小侯爷回吧,家主不容许,小的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孔雀开屏般纠缠,失了侯府的颜面,闹得叫人难堪。”

    “孔雀?!失什么颜面了??谁是孔雀小心我揍你!”檀小侯爷说着便要上前揍人,幸而叫他的师傅拉住,瞧他游手好闲肤白体瘦的模样,冲上去还真不一定是谁揍谁。

    那骂小侯爷的男子深吸几口气,正极力压制着火气,看起来是位脾气不好的,同男子共事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赶忙上前相劝,他面露难色,“小侯爷莫要再难为我等,区区看门人,哪有擅作主张的权利。”

    常言“士农工商”,檀小侯爷在这情形中似乎没有讨到身份的便宜。

    “你拉我干什么?放开!”他站直,又要和人家吵,忽而又想起什么,便停住了,“不进就不进,当你家的门槛镶有金子啊?我还偏喜欢美玉呢!嘁谁稀罕。”

    说着,他反拽住自己的师傅,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暴躁家仆高声骂骂咧咧道:“咱们小姐就是年幼时被他拐带出去掉入冰水池中才落下病根的,当真是厚颜无耻死皮赖脸!”

    另外一位年长者制止他不住,声声连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小侯爷大步流星何其潇洒,完完全全可以做到对辱骂声充耳不闻。

    人间是座真戏台。

    丹舟与长鸢坐在对面高高的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丹舟转头看长鸢,他不怒不喜的,只是看着胡府的后宅庭院。

    “长鸢。”

    他转过头,只是看着她。

    丹舟忘了在无意之中她直呼过长鸢的名讳,心想,他莫不是介意自己这样唤他?随即又否定,向长鸢解释,“我觉得唤‘神君’疏远。”

    长鸢回过头去,笑意浮上眉眼,还是看着胡宅□□院的方向,“在中州,礼成过后唤‘夫君’,不唤名号。”

    “哈哈夫君!”她调皮地提高声音,很坦然的喊出来。原本是戏谑玩闹,看见长鸢笑,她也笑,她笑得克制,低下了头。待情绪不那么激动后,丹舟看向长鸢,他也是喜欢玩笑的,以后可以说笑话哄他开心。

    “真有意思,他们在各种礼制下,乐在其中也能有自己的玩法。”

    “短暂的欢愉,人生百年,二十年懵懂,三十年的老弱,剩下五十年在各种观点派别里踌躇,无礼法约束,纵情声色于他们而言不是好事。”长鸢的目光在檀小侯爷身上,眼神好像看透一切,无悲无喜。

    凡人的羁绊有世俗的家族的,还有所谓的人心隔肚皮的揣测,短暂的欢喜自然该随自己的意,长鸢那样看着那小侯爷,隐隐的不安爬上丹舟心头,“长鸢,难得喜欢,随心随意又有什么关系?”

    “有多少人根本不愿意想自己喜欢什么,该做什么,或者说,他们不知道。”

    胡家后院的庭院中有一位美人,披着毛领大氅,在凉亭之中倚靠着醉翁椅看雪景。

    长鸢看那娇弱女子与看丹舟的神情很像,她仔细去看,猜不出美人与长鸢是什么瓜葛,看着看着,竟看入了迷。

    美人像四月里的柳絮,初夏和煦的风,很美好。

    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大雪飘落在鲜红欲滴的梅花上,枯枝上,凉亭顶上。

    凉亭外雪中玩耍的几位女子看起来与她同龄,她们十分欢快地打闹玩笑,与凉亭中的恬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有人悄悄闯入丹舟眼睛里,她仔细看去,这不是檀小侯爷吗?摸摸索索竟摸到了这个地方来了。

    在正门被拦的小侯爷找准了方向,翻上了胡家府宅的□□院,艰难地爬上围墙上后,抬眸看见美人的目光在他身上,便痴傻地扒在那处笑。他那位师傅,撕掉脸面上的伪装,竟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他翻过围墙,蹭落下围墙上的积雪,他一跳,稳稳落地,就这样进了胡家的门。

    女孩们见到他,跑过去,“你来做什么!”

    “你还敢出现!”

    “你在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

    像一群百灵鸟叽叽喳喳在吵架。

    小侯爷只是嘻嘻回应,绕过女孩们,向凉亭走去,亭中美人见状站了起来,脸庞泛起浅浅的红晕。

    丹舟愣住,仿佛一切都静下来了,纷红骇绿,柳枝轻舞,姑娘面带笑意,抓住了她流连世间而不定的目光,世上竟有如此温柔娴静的生灵,定琏在她面前,该是如何的张牙舞爪不堪入目,怪不得长鸢也喜欢看她,她转头看长鸢,发现长鸢望着小侯爷,眉目间流露出怒气来。

    三危育帝与中州凡人……

    “长鸢?”

    长鸢从失神回忆中醒来,眉间的怒气也消散了,他对丹舟说,“这位是师兄夙世的爱人。少司神君的命簿里写着凡人的命理,有时候遇见是福份,有人当它是天赐的恩惠,有时是不幸,不幸的人,拖垮身边所有的自在潇洒。”

    不幸的人,拖垮身边所有的自在潇洒……长鸢在说谁?檀小候爷吗?他这样恣意无羁,怕是会闯出祸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丹舟曾因为话本故事将自己逼得精神恍惚,后来她有了自己的答案:

    “选择是遵循本心的,只要愿意,可以交付的不过一丝神识而已,不必负担自身以外的期望,有什么拖累的。是师兄辜负这位美丽的女子了吗?就算师兄怎么辜负她,是她给了师兄辜负自己的机会了吧?”

    “不回头的人,没有人可以辜负他。”

    “啊?”丹舟心中万马呼啸,一段三角恋情在脑中呼涌而出——长鸢与师兄爱上了同一女子,但是女子选择了师兄,后来师兄弃了女子,就算后来女子爱上了长鸢,也不回头重新与长鸢在一起,然后他们就此各奔天涯,女子转生后变成了人,长鸢痴痴守望……师兄呢,他此时在哪里?

    “你在想什么?”

    丹舟回过神来,“啊?啊没有,什么都没有想。”

    夜晚街上的人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冰冷的大街变得嘈杂热烈。今日是中原上元佳节,人们通宵达旦欢歌热舞。

    街边长灯下的小乞丐约莫八九岁,唇红齿白,小脸已被冻伤皲裂,他置身事外冷眼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仿佛隔绝在外与之无关。

    年纪虽小,但可以一眼看出女扮男装的人,也看得出大手挥霍的人并非腰缠万贯,他不在乎,他这几天已经冷得受不了了,不管家世如何,能赏他碎银几两足以让他熬过正月便是他的贵人。

    因为饥饿脖颈无力瘫软在双膝上,太冷了,他愣愣看着自己收获不多的小铁皮盆沉沉睡去。

    哐当——

    突然听到银子入盆的脆响,将小盆中的几枚铜钱震得跳了好几下。小乞丐猛地抬起头来,黑色罩衫上金丝绣就的竹叶从他眼前拂过,那罩衫是薄纱所制,可以映出里衣上的小鹿来。

    好高的人……

    衣着如此华贵矞丽,想必是王孙贵族,难为尊驾能看到他一个小小花子……

    小乞丐挪着僵硬的身子,跪下将面前约莫五两的银钱扒入怀中,额头抵在草地上,抽泣的缘故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口中一字一句念着:“感荷……俯赐,祈君欢颜尽意,乐哉未央……”

章节目录

砚海序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冬门儿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冬门儿茶并收藏砚海序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