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夏王幸承天时,自牧原起兵南下、亡昭建都不过三年。

    摧枯拉朽之势,却在最后一座城池碰上了硬骨头。

    雍城苦守两月,粮尽援绝,城主自刎以保全城性命,自此天下归一家。

    江山一统之日,新帝一夜白头。

    世人议论纷纷,道是此兆有异,是大喜过望,应早立储位,以期千秋万世。

    新帝雁回正值壮年,但后宫空虚,子嗣单薄,只有从宗室过继的两个孩子,远在牧原教养。

    雁回却欣然应允,要封一个年幼的小沙弥为太子。

    实在胡闹!满朝文武阻挠不得,痛心疾首,不忘打听那小沙弥是何人物。

    夏朝新立,动乱初平,故人往事难追溯,小沙弥不知来历,连法号也无,只叫阿平,养在楚恩寺的佛堂里。

    阿平奉旨还俗,于册封当日,新太子暴毙而亡。

    有耳尖的侍从似乎听见,新太子吐出一口黑血,对着皇帝笑着说了什么“金阶玉堂”“长夜永寂”。

    典礼成丧,世人叹惋新太子福薄,不堪高位,皇帝雁回面不改色,遣了亲随将阿平遗骨送回楚恩寺。

    佛堂中不见佛像,摆了一只无字牌位,停着一具清透的寒玉棺,影影绰绰可见棺中人的姿容。

    寒玉为棺,可保尸身不腐,端的是个倾国绝色的美人。

    有心人留意端详,新太子稚嫩的面容与棺中人竟有几分相似。

    屋子密密匝匝悬下的木牌上写满了诡异的符咒,血色的墨迹攒了浓重的收尾,像极了一只上挑的眼睛,悚然阴冷。

    帝王家臣暗自忧心荒唐事,楚恩寺名字犯了念想前朝的忌讳,便成了些人的心头刺,迟早要生事端。

    “走水了!快来人啊!”

    楚越醒来时,周遭是一片火海。

    外间几个救火的和尚势单力薄,奋力呼喊,可惜寺庙偏僻,火势不仅没有减弱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她眼睁睁看着火焰穿过自己虚幻的身体燃烧,却知觉不到一分热度。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姑姑”。

    瞧了沙弥打扮的小童,楚越愣了半晌,才认出自己拼死救下的侄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两人都剩了一团幽幽残魄,触碰不得,未能入土为安的尸身,已成被烈火吞噬的两具焦骨。

    “不知今夕,是何年月了?”楚越俯瞰远处雍城中万家灯火,再想不起昔日破败荒凉。

    “大昭已成前朝一年有余,此地是那位许我栖身的楚恩寺。”童声朗朗,宛如往日温书对答姑姑的寻常考问。

    “楚恩寺啊,他倒是个不合时宜的痴人。”

    痴人是谁,阿平眼眸微动,未选择道破,他阖上双目,拨弄着不存在的佛珠,想起收养他的先师曾言“盲聋喑哑,杳绝机宜。”

    熟悉的身影策马飞奔而至,跌跌撞撞冲进了滚烫热浪中,将那具看不清面容的炭尸紧抱于怀,随后赶来的侍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出火海。

    童鬼目光澄然明净,女鬼漠然近乎无视,肆虐的火舌直至深夜都舔舐着夜空。

    “楚——”楚越喟然长叹,想唤侄儿名姓,却被他一抬眼制住。

    “天下楚人皆改姓,侄儿听闻百姓安乐,新君励精图治,先师唤我阿平,便为此故。”

    “平,是为天下太平。”楚越咀嚼这个字眼,幽魂也能觉出苦涩味,“算得团圆。”

    昭楚血脉就此断绝。

    “走罢阿平,不必再看。”

    不再看那恸哭的男人脊梁如何坍塌,旧相识归尘归土。

    楚越转身,却发现阿平没有跟上,本来就牵不住的手,一时举在虚空中无所适从。

    “往后的路,姑姑要走好。”阿平低眉颔首,双手合十,楚越竟从一个孩童沉静的眼目中看见了慈悲。

    他迅速变换了晦涩的手势,反手向楚越一推。

    楚越只觉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像一尾迷路的鱼,跌回幽深而辽阔的河流,逆流而上。

    恍惚间楚越被掐了一把肩头,疼得龇牙咧嘴,回头看是何人胆敢冒犯于她。

    却是被她托孤的仆妇秋绥,饿得面黄肌瘦,此时力气却大得惊人,板正了她附身的这具身子,一字一顿地嘱咐:“小殿下,你要看好。”

    “那是你的嫡亲姑姑,为了你,为了雍城百姓,要向夏国投降了!”

    听得小殿下,才发觉自己一魂无拘无束,竟然占了侄儿的身体!

    耳边压抑的悲泣声不绝,隔着墙洞,楚越怔怔看着慷慨赴死的自己,摸了侄儿两颊潮湿。

    白衣白裙的女子形如缟素,抱着襁褓中偷天换日的孩童,千军万马前未有惧色,一步步走出城门,直到停在为首的将领二十尺外。

    她抬头朗声道:“昭楚嘉和,携先太子幼子在此。”

    “今天下不治,百姓流离,大昭气数已尽,愿以昭楚皇室之血,换雍城百姓之性命。”

    楚越生为大昭嘉和公主,也曾被千娇百宠。

    不想十四出嫁,所托非良人,夫婿弃她若敞履,还与谋反的亲王里应外合。

    敌国趁机进犯,一朝国破,深闺中娇生惯养的公主一夜之间成为亡国人,烈火烧尽她自幼生长的宫廷,流离奔逃在破碎的山河。

    昭土沉陆,楚越步步退守,在雍城退无可退。

    刀锋穿透皮肉躯体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在骨肉传响间历历可辨。

    鸟飞返乡,狐死首丘,楚越用尽气力朝着平京的方向跪倒。

    城墙内孩童的双膝也不由自主重重跪下,看着奔来之人将公主生机渐销的身体拥入怀中。

    “嘉和!”那人晚了一步,却被楚越狠狠推开。

    楚越从没想过再见雁西楼是这般境地。

    他们重逢在夏国兵临城下时,两军对垒,谁说人不如故,故人调兵遣将,要为他新主收复失地。

    只消一眼楚越便溃不成军,若她一意孤行,执意要守一个前朝虚名,葬送的也是雍城百姓的性命。

    罢了,最后做一块他的垫脚石,也算成全。

    意识模糊的楚越想要挣脱,那人却抱得更紧,伸手想捂住她颈间止不住滴落的鲜血,声声唤她的名,只能断断续续劝道:“君已食……夏禄……勿要为……昭楚故人……误了金阶……玉堂……”

    他该有大好前程,如何能与前朝牵扯不清?

    “若有……来世……”

    一语未尽,推拒的手骤然垂下。

    军医报得胆战心惊:“已回天乏术——”

    希望乱麻般纠缠,陡然破灭,大脑如劫火残灰一般的空白。

    像是没听见,雁回抱着楚越留有余温的尸身站起,无视了门口警戒的年老守卫,默然向雍城中走去。

    他铠甲上夏国雁翎军的纹样如此鲜明,手中佩刀上昭楚皇族的图腾又是如此刺目。

    身后小心翼翼跟着的副官低声问:“大人,这雍城——”

    雁回脚步顿住,头也不回,声音阴冷让身经百战的副官都打了个寒颤:“传令拔营,退至三十里外。”

    他低头轻抚怀里人泛起青白的脸颊,蓦然抬头对上警惕的人群中一个孩童亲切的眉眼。

    秋绥不动声色把孩子朝自己搂紧了些。楚越却知道,这孩子生父与楚越一母同胞,两姑侄生有几分相似,瞒不过曾朝夕相对的雁西楼。

    只求雁西楼看在往日主仆情分上,圆了她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雍城中人,已为我大夏子民,楚族遗旧,尽改他姓。城中寺庙更名楚恩,以念先人。”

    “佛门净地,施主请回。”

    再一转眼,楚越的魂魄被鸟雀衔着,站在屋檐上俯瞰阿平如何彬彬有礼,挡在了雁西楼身前,关上了佛堂大门。

    若非童声清脆,做派像极了大人。

    雁西楼吃了个闭门羹,几乎没收住一身肃然杀气,悻悻绕到后院翻墙。

    此情此景实在有趣,楚越还没见过雁西楼吃瘪的样子,不待她细看,雀鸟已腾空而起,晃晃悠悠,又倒转到了另一处。

    楚越劝勉雁西楼入仕多次未果,有朝一日见他谋高就。

    “我道你无心仕途,不想是良禽择佳木而栖。”

    “嘉和祝君青云直上,日转千阶,往后殊途,各自珍重。”

    平京城破后两人失散,雁西楼历经辗转才在流亡的难民中找到楚越,婉言嫁与他为妻,便可护她一世周全。

    楚越弃置雁西楼捧出的令牌,决然离去,自此再未相见。

    一个是亡国公主,一个是敌国新臣,道不同,如何同谋?

    相伴相护间未言说的一点情愫,楚越以为早就熄灭,没曾想对方从未忘却。

    ……

    意识浮沉许久,往事如走马观花般逝去。

    一魂游荡昏惑,被一鸟一兽、一草一木裹挟,徒作壁上观。

    这儿又是何处?

    楚越只觉头重脚轻,指尖触碰着繁重衣饰,不由得一惊。

    这具身体兀自欢喜,悄悄掀起自己盖头的红布左右张望,楚越才发现那是一块喜帕,望着帕角手绣的金线玥字失了神。

    楚玥,是她的本名。

    自世间将她视若珍宝的至亲之人离世后,她隐姓埋名,再没有写出昔年旧名。

    茕茕独立,翻山越水,东走西顾。

    该是走到了何种境地?

    听得锣鼓喧天,眼见轿中覆着绣有麒麟送子、金鱼闹荷的红罗软幔,此番回魂,竟然是回到了自己十四岁出嫁时的光景。

    轿外定然是满城花枝堆锦绣,鹊语弄笙簧。

    可谁能知道,这乘喜轿自宫门一直穿过东华门、长安街,途经朝阳门,直至武信侯府,走入的却是赵氏弃妇的三年苦寒、倾慕之人的刀刃相向?

    繁复凤冠压得头沉颈痛,楚越摸着手中的如意团扇,只觉雍城自刎的冰凉刺痛犹在颈边。

    却无法阻止楚玥扬起嘴角,眉眼弯弯,天真无知地期盼着未来。

    这场婚事好似一道天堑,待所有安乐无忧谢幕,后半折子的屈辱、灾祸、战乱、流离,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想嫁!不要嫁!不能嫁!楚越苦苦哀求着,曾经的自己却浑然不觉。

    明明知当局者痛,知山雨欲来,却被推上看客席束手无策,被绝望和悔恨一次次吞没。

    楚玥闲来无事,拨弄着腕上御赐的镯子,金玉相碰声惊动了外边人。

    “小玥儿作甚?”

    听见这数年未闻,却万分熟悉的称呼,楚越一团悔痛涣散的魂魄猛地朝轿帘外撞去,想看一眼为她送嫁、却死在平京烈火中的兄长楚璋,只恨身不由己。

    忽然听到一声清唳的鸟鸣,禁锢在过去的躯壳中,再动弹不得。

    伴着隐隐木鱼敲击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着:“凤噙香木,凰执星火,勿失勿惘,魂乎归徕!”

    刹那一道白光闪过,一只烟色飞鸟划破长空向着天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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