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伯府的大老爷在朝中担个闲职,资质平庸,只安逸度日,对朝中形势并不多加关注。反是二老爷,虽翰林出身,凭着岳家人脉,已进了六部任职,对朝中一些风吹草动很是敏锐。

    最近他知家中信安侯府那门亲事有曲折,内心甚是复杂。能同信安侯府结亲,他自然百般愿意,可这结亲对象是那无血缘关系的侄女,不是自家亲女,这愿意,便也要大打折扣。

    当他得知自家这侄女竟同那位扯上关系,便一刻也坐不住,去了武昌伯夫妇的福安堂,将近日朝堂上那些不寻常之处说与二人听。

    说到激动处,他压着嗓子道:“父亲、母亲,宁王退,那位进,您二位瞧瞧这门道。四丫头如何同那位攀扯上关系,还是在这时候。咱们伯府这不是上赶着搅进去吗?我那些同僚,瞧我的眼神都怪异起来了。”

    武昌伯老夫人焦头烂额地迎来了信安侯夫人。

    信安侯夫人曹氏道:“老夫人,不瞒您说,这几日的事搅得我颇有几分难眠。我是心中两难。府上四丫头是个聪慧周全的姑娘,素日里我也满意得紧,不然也不会那般爽快定下两家婚约。”

    老夫人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今日,信安侯夫人这话儿开场,实在是不妙。

    她道:“蒙您关爱,毕竟年纪小,经事少,有些毛躁是难免的,日后还要您多多教导才是。”

    曹氏微微一笑:“老夫人经事多,教导府上四丫头是绰绰有余的,我就不便教导了。”

    老夫人原想回以一笑,却也笑不出来,只得再接再厉道:“谢夫人,我这个孙女,非是我自夸,最是安稳实在的人。只是经得事少,躲不过一些不入流的伎俩。还望夫人日后多加提点。”

    曹氏道:“老夫人,今日我上门来,便也不再绕圈子。苏四小姐落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她不该同那位扯上关系。我听说当日,她与那位皆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池子边,她身上披的还是那位的斗篷,教几家小姐与公子都撞见。您说说,这……”

    老夫人有心说一句,莫是不披那斗篷,活该教旁人瞧个遍才好吗,却也是不能。她知归根究底,是曹氏对自家四丫头并不十分满意,如今捉了这个错处,便发作开了。

    她道:“那依夫人之意,该是如何?”

    曹氏等得便是这句话。

    她笑意更深切了一些,道:

    “老夫人,我们家侯爷在朝堂上行走,我是个内宅妇人,外头大事不懂,但避开风险、不教家里顶事的搅进浑水里这点还是知晓的。老夫人您也是当家的,当母亲的,您该懂我这点心思。这桩事,到今日,我只想快些息事宁人,万勿教家人搅进去。”

    “今日我将苏四姑娘的庚帖带了来,您收好。苏四姑娘是个好姑娘,我们家也是真心相聘,当初也好好准备了聘礼。我欲将聘礼中正阳大街的一处旺铺、城外云头山一处庄子兼百亩中等良田抽取出来,作为给伯府的补偿。我不希望日后府上四小姐再与我儿有任何牵扯。另外,府中小公子也尽可放心在谢家族学上学。七日后,我再来伯府拜访。届时,您准备好我儿的庚帖,我给您田契与铺面庄子的契书。”

    苏宜姈女学那已休了假,便安心在家等着信安侯夫人上门。她得到消息,信安侯夫人早上便已上门,在福安堂坐了半个时辰有余。出府时,一派温和,似无恼怒之情。

    她在等福安堂那边的传唤,等了一日,福安堂静悄悄,什么人都未曾来。她知事不妙,恐是往最坏处去了。

    她辗转难眠,想到幼时父亲教她鸡兔同笼,父女二人比算筹,父亲因算学天赋被县令举荐,一路至转运使司账下书记。父亲的踌躇满志、上官赏识、异常忙碌至忽地佯装重病,并让她忘记算学,再不许人前露出自己的算学天赋。

    彼时年岁不足,她不懂。后来父亲突发意外,她懂了。

    她选信安侯府谢家,一为信安侯任职督察院,素有清名;二为信安侯府二房曾任职转运司;三便是谢家公子尚为良配。

    她为了接近他,暗中留意,不断搜集他的消息,他强势的母亲、严厉的父亲,他的各个兄弟姊妹。她亦侧面打听他的喜好,揣摩他这个人。

    她原是个聪慧的,用了十分的努力,一击必中,谢家公子与她数面之缘,便对她有意,让家中来求娶她。

    她也因了这门亲事,在府中过得顺遂日子。寡母幼弟皆十分开心。特别是幼弟,自入了谢家族学,人亦日益开朗,学业亦是长进。

    若是没了谢家这门亲事,她该何去何从。她思虑久了,寻不到出路,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等了两日,福安堂仍是没动静。她略有些明白,亦不愿再等。第三日,她便去了福安堂。

    她与堂上祖母问安。

    武昌伯老夫人以为她第一日便会过来,不想她这般沉得住气,捱到今日才来。这般年纪,这般心性已是难得。若没这点差池,那该多好。

    苏宜姈被武昌伯老夫人招去身边,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

    老夫人道:“难为你今日才来。”

    说罢,从二人中间的炕几软屉里取一物递给苏宜姈。苏宜姈打开一看,是自己的庚帖。

    悬在脖子上的那一刀下来,倒也不算特别痛,许是有了预感,她尚算平静,道:“信安侯夫人还说了什么?”

    老夫人道:“你与那位牵扯到一处,信安侯家不想沾上这些。”

    “谢家族学呢?”

    “谢家的庚帖尚在我这,只要七日后,我们和和气气将庚帖还给谢家,府中子弟尽可去谢家族学。”

    “旁的呢?”

    老夫人道:“正阳大街的一处旺铺、城外云头山一处庄子兼百亩中等良田换你与谢家公子断得干净。”

    苏宜姈看这退亲条件,也算优厚。若这些都落在他们三房头上,她也算不枉白忙活一场。不过她心中有数,这些东西只能是归于公中。这退亲之事,也是半点由不得她。

    她若七日不来福安堂,这亲退了也便退了,她全无可置喙之处。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走,些许小利还是能为自己争取的。

    她道:“既如此,祖母不必等到七日后。明日便携了庚帖上侯府吧。此事无转圜,但为着伯府姐妹考虑,祖母还需同侯夫人商量一二。”

    “第一、需得侯夫人对外宣称是我在春日宴与同窗玩闹,意外落水,身体受了春寒留有暗疾,人不大好,欲去法善庵静养,自觉不堪再配谢家公子,特此早早退婚,莫要耽误谢家公子。”

    “第二、谢家出面,帮我保留女学学籍,只要我痊愈,便可随时入学。另法善庵凭我们伯府恐难以进去,也是谢家出面。谢家若做到这些,我便与谢家公子断得一干二净。”

    这一席话下来,武昌伯老夫人愣了愣,心下更是恼恨。恼恨老大家的蠢笨脑子,老二家的白眼狼,生生害得她这个攀上高枝的孙女半路跌下,沦为伯府弃子。她一颗指望姻亲提契伯府孙辈的心碎成几瓣。

    因着那人成了国子监祭酒,苏宜姈不得不为自己考虑,需得避开他,与他撇清关系。女学只得暂停,日后也难有机会再入学,她亦只能寻了方外之地洗洗这满身的污名。

    一番考虑下来,她最后道:“祖母,我既要入法善庵,家中母亲与幼弟有劳祖母多加看顾。这门婚事当时是我自己谋得,如今家中姐妹帮着外人一起将这门婚事毁去。这一来一去,伯府得了良田旺铺与庄子,只我一人要去法善庵如素,两位姐姐花着旺铺的出息,吃着良田的米粮,或许还要去庄子耍顽。祖母,这般,我如何住得安心?”

    老夫人心里不高兴,这四丫头一口一口她自己谋得,好似伯府抢了她囊中之物。这伯府做主的还是她这个老太婆。但孙辈里,如今个个不顶事,只这个孙女一人灵秀。她总有几分忌惮,问道:“你要如何?”

    苏宜姈道:“祖母,公中充裕,我也开心。我母亲与弟弟的月银、吃用按着往日的双倍给吧。另有两位姐姐,日后还是同我一样如素吧。她们总该长长记性。祖母,她们年岁不小了,这般不知轻重,这样的事多来几回,府中哥哥、弟弟的前程总是有碍的。”

    一番话,老夫人拿捏不到错处,都依言应下。当日去信安侯府递了拜帖,次日便上门退了亲。

    信安侯夫人听了那两个条件,倒是爽快应下了。原本七日之期是两府退亲之日,现成了苏宜姈去法善庵的日子。

    仲春数日暖阳,熏得花红柳绿。苏宜姈出行这日,却淅淅沥沥下起细雨。细雨绵绵,山路亦慢慢开始湿透。

    车夫赶得小心,翠帷青绸马车在林间缓行。

    忽闻由远及近一阵得得马蹄声,车夫忙将马车避去一边暂且停下。阿鸢悄悄掀了马车窗帘子往外看,只见四匹油亮壮硕的高头骏马开道,上面骑着身披银铠甲的皇家护卫,中间一辆朱色八座镶宝琉璃马车,后面又随着数骑马匹与步行的兵士。

    苏宜姈随着阿鸢掀开的细缝亦看了几眼。

    两辆马车齐平之时,山风徐来,吹得两辆马车的窗帘子皆掀起半幅。

    阿鸢“啊”一声惊呼,旋即捂住嘴。帘子很快回落。即使再快,苏宜姈仍是看清了那张俊美却淡漠的脸。

    原来是他。

    她与侯府这门亲事,虽有诸多缘故难成,但此人,不得不说,是个意外的大缘故。他倒是去国子监做祭酒,而自己却要来庵里做鹌鹑。

    苏宜姈一阵不甘。想到那日长公主府的春日宴,她被那高壮丫鬟领着到了荷花池边,却见这人正浑身湿透立于池水中。她一时诧异,未加防备身后,便被推入池中。

    这人听到响声,转过身来,见她落水,虽则神情淡漠,但眸中一瞬间那不易觉出的嫌恶之情到底教她捕捉到了。他以为他自己是何人?

    她二话不说,转身便朝他反向的池边游去。她水性好,会泅水,两三下便到了池子边。可惜池沿砌得高,她臂力不足,无法一跃而上。

    她只得再转头,巡视一圈,发现只有游到那人所站的那一侧,池子边沿低矮之处有阶梯,才能上岸。

    苏宜姈不知他是何人、为何立在池中,但她急于离开此处,又觊觎他岸边的斗篷,便出声道:“这位公子,我被旁人推入水中,相信推我之人的同伙很快便会带着一大堆人过来。你若不想同我有什么牵扯,便速速离去。”

    她一边催他,同他道明自己遭了暗算,并非冲着他的美色为他跳池子,一边若一尾鱼般,快速朝他那侧游去。待她手触着那侧池壁,他已沿阶而上。

    苏宜姈眼神闪闪,唤他道:“公子!但且请公子行君子之事,将斗篷留与我。”

    那人并未理会,自顾自拧了一把袖侧之水。

    苏宜姈见此人孤冷难言,完全不把她放在眼中,顿时放下心来。遂直接出水,旁若无人般拾阶而上,行至那人身后,一把拿过斗篷,直接披上了身。

    那人此时倒也君子一回。知她上岸,并不转过身来。但眼尾扫到自家斗篷挪了位子,难免惊奇。

    一转身,便见斗篷换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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