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中秋。

    木樨轩中的桂花已开了一大片。若是放眼望去,翠绿枝头丹桂点点,被那红墙朱瓦一衬,原本是静好明丽,如诗如画的景象。

    更何况,秋高气爽,清风过处,院内尽是香气清幽。

    然而院门紧锁,廊亭寂寂,此处宫阙主人似乎无心赏花。

    偶尔有笑语从院外远远传来,反而更衬出此处的沉寂,正如阳光照不到的墙角一点。

    连院内的太监宫女都神色愀然,来往匆匆,并无人谈笑。

    原因无他,宫内无人不知,木樨轩的主人已经失宠。

    纵然钟罗琦平日从不苛待下人,可以说是宫中最和气的一位主子。

    但宫中奴仆的荣辱起落都随主子,如今她一朝失宠,院内人人自危。

    不肯坐以待毙的,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为了日后前程奔走。

    木樨轩再无往日的轻松和睦。

    正殿门关着,只开了一扇窗。

    风过时,也送进来桂花的香气。

    这本是钟罗琦最喜欢的香气。此刻再闻到,却觉得心情颇复杂。

    木樨轩中所种,都是香气浓郁、颜色朱红的丹桂,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与江南钟府庄中所植的气味略有不同。

    江南的更清甜些。

    别人或许难以区分,但钟罗琦自小便对气味十分敏感,纵然几种桂花十分相似,她也能准确辨别。

    她着一身素朴的浅绿罗裙,满头乌发仅以一根玉簪束起。

    一点日光斜斜从窗前透进来,照亮她端坐理香的一角。

    纵然此时粉黛不施,也看得出她是个婉约如玉的江南美人。

    只是看上去更像平民少女,而非曾经万众瞩目的太子侧妃。

    钟家被抄的消息传来之后,钟罗琦也曾盛装打扮求见新帝。

    那日养心殿外,她穿了一身胭粉色的锦绣长裙,刺绣的芍药花从裙摆连到前襟,层层叠叠,娇美无比。

    额心花钿,鲜艳明媚。后压流苏,一步一摇。

    这是那人最喜欢的样子,说她如此装扮如神仙妃子。

    其实钟罗琦不喜欢这样繁杂的衣饰。

    然而入宫后,为讨那人欢心,她常作此装扮。

    宫女春翠捧着她新制的安神香,立在一旁。

    满满一盒,精心放在剔透雕刻的琉璃盏中。

    那人曾说,没有她亲手调的安神香,夜间总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此时再奉上满盒心意,能否换得一点垂怜?

    只是苦等几个时辰,太监仍然回说那人忙着政务。

    钟罗琦心知,今日必然又见不到面,谢过了太监,就要回木樨轩。

    此时殿内却传来了女子的笑声,娇俏甜美,正如莺啼:“之闫哥哥就会为难我,这都坐了两个时辰了,还没画好?”

    她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整颗心却彻底冷下去。

    几番求见未果,她也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了。

    于是把身边的大半家财分给了殿内的太监宫女,让他们为了前程四处打点。

    自己的命数已定,身边的人却还有几十年的前途可以争取。

    后来她再未踏出过木樨轩,日日只在宫中制香。

    总归结局已定,此间时光不知还剩下几天,倒不如无所顾忌,全凭心意。

    钟家抄家的消息传来后,钟罗琦也曾想过,或许那个人娶她只是为了钟家家财。

    却没想到,他竟凉薄绝情到如此地步。

    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是因为怕殿内那位太子妃不高兴?

    毕竟那可是太后娘娘——曾经的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背后是战功赫赫的祝家。

    此时还称太子妃,全因封后的册封仪式尚未举行。

    先帝病重后,祝将军谏言,称国不可一日无主,宜早日扶持太子登基。

    一时间群臣应和,于是太子匆匆登基,接手政务,以永嘉为年号。

    至于太子妃等人的一应册封事宜,尚未来得及办。

    新帝不是太后娘娘亲生的。

    这在宫中不是秘密。

    然而宫中人人都知道,太后与皇帝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不是母子,胜似母子。

    遑论太子妃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更可谓亲上加亲。

    更别说,这门婚事是新帝少年时便亲自求来的。

    那时候新帝还是三皇子,不过才十岁。

    一日宫中小宴,原是先帝为了安抚功臣,请了祝将军阖府入宫,也好让皇后娘娘与亲人相见。

    席间,三皇子司华清对彼时八岁的祝宛凝一见钟情,竟在宴上直接问道:“这个妹妹真好看,是天上的仙女吗?母后,长大之后我能娶她吗?”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装作若无其事,眼观鼻,鼻观心,却都停了杯箸。

    而皇后端庄的笑容纹丝不乱,正如她头上那支点翠穿珠发簪上垂下的数串珍珠流苏,依然那么雍容大方。

    她只说童言无忌。

    于是宴会上众人都笑了,又拿些吉利话来说。

    *

    院门传来一阵喧哗。

    钟罗琦抬头望去。

    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祝宛凝嘴角含笑,缓缓走来的样子倒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华贵威仪。

    她今日穿了一身洒金的艳丽红裙,在秋日的阳光下,裙上精心绣成的牡丹层次分明,光华流转,好像也活了起来。

    一眼望去,满头的珠翠首饰华丽富贵,越发衬得她容颜娇美明媚,也合适她太子妃的身份。

    钟罗琦微微出了神。

    那人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精心打扮,是因为太子妃喜欢?

    还是太子妃也如她一般,不过为悦己者容?

    然而时至今日,思考这些已无意义。

    如果有的选,她真希望从未遇上过司华清。

    这样今日尚能在江南做她的商户小姐,日日调香,也绝不会给家族惹来抄家灭族的祸事。

    想必,钟府仍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好光景。

    宫人开了殿门,原是祝婉凝已经走到殿前。

    钟罗琦停了手上制香的动作,却并不起身,只是重新低下头去,“不知太子妃驾到,有失远迎。今日妾身子不适,恕妾不行大礼了。”

    祝宛凝眼睛向下一扫,看到钟罗琦面前案上不过摆了一小碟桂花,并几碟她认不得的香粉,于是嘴角弧度更深,眼中得意之色更甚,倒是没有发作。

    “事到如今,确实也不必讲什么礼数。今儿本宫亲自过来,就是来为你送行的。”

    说完她轻轻击掌,就有宫人捧着酒壶玉盏站了出来。细腻瑰丽的金丝楠木托盘上,放着一只白釉剔刻莲瓣执纹壶,并忍冬纹八曲杯。

    这一天终于来了。

    说来可笑。

    今日是八月十四,原本该是钟罗琦十七岁的生辰,如今却成了她的祭日。

    而这一切,起因于十四岁那年中秋与司华清的相遇。

    “不过事已至此,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

    “之闫哥哥当初求先皇下旨让你做侧妃,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为了你做这么多?”

    祝宛凝走过来,高高在上地,用食指挑起钟罗琦的下巴。

    “是你这张脸?还是你所谓的安神香?他没跟先皇要过什么,竟然能为了你开口。”

    她又甩开了手转过身去,似乎是看到钟罗琦都觉得十分厌烦。

    “不过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你这张脸了。本宫特意为你选了鸩酒,而非白绫,好保留你这容貌。待你也算不错吧?”

    祝宛凝眉峰一挑,脸上现出几分明晃晃的恶意。

    钟罗琦缓缓垂下眼。

    明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她倒是平静了下来。

    钟府曾是江南第一调香世家,祖传的制香工艺远近闻名,所产香料在京师也颇受欢迎。

    钟老爷做生意诚信,为人更乐善好施,素负盛名。

    三年前的中秋,十四岁生辰的第二日,钟罗琦按惯例去钟府的庄子里收桂花,用来制香。

    刚下过雨,山间小路泥泞。故而马车走得慢。

    颠簸摇晃之间,钟罗琦掀开车帘往外看。

    空山新雨,深绿浅绿,桂香弥漫,倒是十分宜人。

    然而于气味十分敏感的她,很快觉出此处明明有一丝血腥味。

    她派了随行的武夫去查看,回报果然是有人受伤。

    伤者面容清俊,高挑修长,穿着满身的锦绣绫罗,一看就是富贵公子。只是已经重伤昏迷,肋上的刀痕深可见骨。

    钟罗琦心中不忍,将此人带到庄上救治。

    等到那人醒转,自陈身份是朝中三皇子司华清,还赠给钟罗琦随身的龙纹玉佩作为信物。

    那玉佩清透晶莹,光泽流转,雕出的龙纹栩栩如生。饶是钟罗琦,也少见这样珍品。

    他言辞恳切道,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日必当回报。

    他说他是奉命来江南探访。不想路遇一队劫匪,看他衣着贵重,便想要绑了他回去,好向他家里人索要赎金。

    若是当真如此,堂堂皇子殿下,脸往哪搁?怕不是直接沦为满朝笑柄。

    山间劫匪武功不过尔尔,他全力抵抗,以一敌众,将他们击退,但还是受了重伤。

    彼时钟罗琦涉世未深,信以为真。

    而后是再俗套不过的故事。

    三皇子频下江南,与她相会,还亲自求了旨意让她做皇子侧妃。

    她不知道司华清有夺嫡之心,对那宝座势在必得。

    更不会想到,本朝重农抑商,他又极爱声名,一朝登顶,绝不会允许自己后宫中有位居高位又出身商户的妃子。

    她沉浸在得了这桩好姻缘的喜悦里,一门心思置嫁妆,绣嫁衣,更对司华清言听计从。

    司华清仪表堂堂,身份贵重,更对她颇为重视宠爱。

    她那时以为,这就是戏文里说的天赐良缘。

    毕竟若不是中秋山间的一场偶遇,何来这段赐婚呢?

    她从未想过,这桩姻缘会害得钟府满门覆没。

    因着出了一个皇子侧妃,钟家声名大显,更由三皇子引荐,开始为皇室供应香料。

    一时之间,钟府堪称富贵盈门。

    皇家的赏赐流水样地抬进来,门槛更是快被想要结交钟府的人踏破。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过如此。

    司华清说,当朝皇后患有头风之症,若是钟罗琦能以薄荷、甘草、白芷为主料,作一安神香进献,缓解皇后的头痛,皇后必然大悦。

    如此一来,钟罗琦不仅能得纯孝之名,更可能得皇后御赐,也方便司华清为她讨个封号。

    钟罗琦信以为真。

    接连数月起早贪黑,改进香料方子,终于调出了满意的香味。这香料燃之无烟,气味清香悠远,融合了薄荷的清苦和秋桂的馥郁,颇有清心宁神之效果。

    她为这香起名叫“雪素清芬”。

    不料进献此香时,听她说完原料、用法和功效,皇后并未赏赐,而是冷笑,说钟罗琦还未进得皇子府,便已经如此猖狂,应当好好在宫中学学规矩,接着下令让她从此留住宫中,学好了一应礼节再成婚。

    她这才知道,皇后闺名包含一个“桂”字。

    宫中人人避尊者讳,更无人敢用桂花调香。

    可叹司华清从未告诉她这点。

    人人说,皇后与三皇子母慈子孝,和睦胜似亲母子。

    司华清也知道,她平生最爱桂花馥郁清芬,若调香必用此香,却对此避忌只字不提。

    钟罗琦无从辩解,只觉荒唐。

    一入宫门深似海。

    再后来,她听闻钟府进贡的香料出了问题,供给帝王的龙涎香被验出了夹竹桃。

    先帝燃香数月后才发现,此时已病入膏肓。

    钟罗琦不信此事为钟家所为。

    父亲御下有方,钟府制出的香料品质从来都是一等一的,更别提混入有毒的夹竹桃。怎会犯下如此大错?

    更何况,百年调香世家,真想害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多的是,何必用夹竹桃这么明显的配方?

    然而钟家是商贾之家,在朝中并无深厚根基。

    满朝文武没人愿意说话。

    钟罗琦身在深宫,司华清不肯见她,更是求告无门。

    偶尔有前朝的风云涌动传到后宫。

    宫人们说,皇帝病中,百般考虑,最后还是立了司华清为太子。

    宫人们说,皇帝精神愈发差了,祝将军谏言太子宜早日登基。

    ……

    前尘往事串起来,若是此时还看不清,就是蠢了。

    身陷囹圄,无以自保。

    只是她常常自问,若是那年中秋并未出门,钟府上下是不是另一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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