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走马灯似的略过。
毒发时四肢百骸传来剧痛，而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祝宛凝得意又恶意的笑容。
“表哥登基全赖父亲促成，姑母又成了太后。本宫不过今日为你送上鸩酒，也算是贺你十七岁的生辰，也算待你不错吧？难道真有人会为了你一个商户之女来审我？”
钟罗琦猛地睁开眼。
入目处，床头的天水碧帐幔上绣着点点金桂，窗前是一张古朴硕丽的鸡翅木桌。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并几盒白瓷镂花的香粉盒。一旁的大肚青瓷瓶内，错落有致，插着几只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
此时人间三月，窗外天光明丽，新绿点点，花影错落，传来几声鸟的啁啾。
这是她在钟府的闺房，素丽雅致。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高床软枕，绫罗作被。仿佛不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只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唯有指尖柔软轻薄的绫罗触感，带来了一丝安慰。
她额头上冷汗岑岑，仍觉得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不应该已经喝下鸩酒，死了吗？
难道那钟府抄家的锥心之痛，那求见司华清数次未果的羞辱挫败，甚至那喝下鸩酒之后的肺腑绞痛，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那现在所见的一切，又是真的吗？
现在又是哪年哪月？
她还来得及，阻止梦中的一切发生吗？
数度前尘搅在一块，只让人觉得茫然又焦躁。
好在，这屋内有一样东西，只有钟罗琦自己知道，旁人既不知情、也做不得假——
她匆匆走到木桌前，从抽屉里找出一卷浅胭脂色的本册。
翻到最新的一条记录：三月十五，檀香一钱，乌沉香一钱，鲜芍药二两。
钟罗琦心下稍定。
从十岁开始，每日制完香后，钟罗琦会记录调香的香料用量。
制香有时依赖手感，一刻灵感迸发后，好不容易制出了满意的香料。事后却想不起配方，再也无法复刻。
为了避免此事，多制新香，她刻意养成了记录的习惯。
制香的方子可能会修改多次，钟罗琦只会把最终的作法拿出来与父亲和管事商量。
钟父对女儿很是宽容，从来不细问每月的香料账单。因此这明细只有她自己有记录，甚至贴身丫鬟春翠也并不知情。
本册上记到三月十五，那今日必然是三月十六。
她合上本册，纤纤玉指轻轻抚过那浅胭脂色的封皮。
这封皮是她十三岁时，亲手以芍药花汁染就。绯色轻晕，清香淡淡。
既用着这胭脂封皮，那么现在的她该是十四岁。
每年提前制好下一年的香料账本，这是钟罗琦的习惯。又因为年年封皮颜色不同，因此很好区分。
现在是三月十六，离八月十五中秋还有几个月。
还好，还没遇上司华清。
虽然不知为何回到此时，但是不是只要避开了中秋那日的相遇，避开与司华清的所有交集，就能改变这一世的命运？就能保住合府上下？
前世困在木樨轩中的最后几个月，她没有一日安寝，终日悔恨缠身。
钟府虽只是商贾人家，但父母多年来勤恳经营，又兼乐善好施。一家人虽然没有显赫的地位，但也是生活富足，和睦美满。
而在为皇后进香后，或者说在与三皇子订亲后，祸事接二连三。她身在宫中，奔走无门，听到消息也无计可施，尽日消磨。
虽然并未亲见，但从宫人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她完全可以想见宫外的钟府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她那一生忠厚的父母，一朝从富贵云端跌落成阶下囚，最后不得善终。
还有她那玉雪可爱的幼妹，当时不过十岁，竟也夭折在这一场变故之中……
时时想起，恨意难消。
束手无策之时，她借着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理香，平息自己的心绪，麻木自己的神经。
直到祝宛凝送来鸩酒，她饮鸩离世。
然而一睁眼却好像时光倒流，回到遇见司华清之前的数月。
是老天也看不下去如此结局，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前世的血泪尚历历在目，心头旧恨重重。
钟罗琦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钟府上下，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远远避开皇室，好好做个商户之女，再也不要卷进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
只是若有机会……若有机会，还要让那罪魁祸首司华清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外头忽而下起了急雨。
几声惊雷，伴着雨水噼啪，就像人心里躁动难安的情绪。
雨丝横斜，从窗户送进来些湿润的凉意。
春翠从屋门外进来，捧着托盘，送来一壶和田玉花草茶壶装的玫瑰花茶，并一碟酥皮鲜花饼——这是钟罗琦三四月里最喜欢的点心。
脚步声是一如既往的轻而细碎。
春翠做事细心，从来是最妥帖的。
一见她只穿着梨花白素锦寝衣立在桌前，春翠忙放下手中的托盘，从一旁的卷草纹酸枝木衣桁上取下披风披在她身上：“小姐怎么也不披件衣服？下雨了当心着凉。”
又发现她额发上都是细汗，忙拿了软巾擦拭，又问要不要换身衣裳，省得沾了汗闷着难受。
钟罗琦下意识伸手拢住那绫罗披风，仍有些发怔。
前世的记忆到饮鸩就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春翠最后的结局。
跟木樨轩里别的太监宫女不同，春翠是她从钟府带进宫的贴身侍女，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向来忠心耿耿。
也即，春翠不肯四处打点另寻他主，誓要跟她同生共死。
纵使打点了，春翠这样的身份，也难再找个好主子。钟罗琦便由她去了。
那春翠最后如何了？
她不敢再往深去想，只觉得此刻倒如美梦一般。
春翠还活着，穿着一贯的浅蓝色罗裙，捧着她喜欢的茶水点心。
钟府上下仍如过去一般，富足美满。
……真是太好了。
钟罗琦鼻子一酸，几乎要立刻落下泪来。
见她并不说话，眼眶却有微红，似是有些心事，春翠又问：“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道：“准备些热水来沐浴吧，怕是风寒外袭，觉得有些头晕。”
得赶紧恢复精神，才好整理思路，避开前世的大祸。
浴桶里和往常一样，放的是薄荷叶、橙花并茉莉，香味清淡绵长，又有提神醒脑之效。
这是钟罗琦最喜欢的几样汤料配方之一。
出身在制香世家，本就家学渊博，她又于此道颇有兴趣，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习研究，说是精于此道也不为过。
虽然尚未满十四岁，但此时钟罗琦已经逐渐展露头角，钟家香料铺子里几样广受欢迎的香粉、汤料、香包配方都出自她手。
说来可笑，上一世和司华清定亲后，他说皇室女眷不宜抛头露面，更不该亲手制香售卖。若如往常一般调香经商，有损皇室颜面。
钟罗琦对他言听计从、千依百顺，由此便不再为香料铺子制香了。
平日所调，大部分送去了宫中。
而正是送往宫中的那一味“雪素清芬”，成了将她缚于宫中的枷锁。
*
钟罗琦浑身泡在热水和熟悉的花朵清香里，闭上眼睛，长舒出一口气。
这香气像是锚点，定住了她。终于能从往事的愁闷里挣脱出来，感觉头脑的紧绷都得到了缓解。
还好，现在她还能重新选，还有机会保住钟府。
春翠在身后用白玉梳子为她梳着头发，忍不住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小姐这头发真好。
钟罗琦的头发是天生的乌黑柔顺，又因为她常年和各色花草香料打交道，日常保养用的是上好的桂花头油，更是养得蓬松亮泽，真如绸缎。
每每一梳到底，有时甚至挂不住梳子。
每次为小姐梳妆，那些羊脂白玉发簪、嵌珠黄金钗什么的，戴在小姐头上，珠宝的光彩和发丝的光泽相映，真是好看。
因为发丝太过柔软顺滑，有时候甚至很难束起，要拿发簪多挽几遍才行。
虽然麻烦一点，但春翠也乐在其中。
还有谁家的小姐，有这般的好脾气，能这样体恤下人？
更何况，小姐还如此美貌。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小姐更美丽的女子。
*
在钟罗琦的回忆里，十四岁这年，除了中秋那日，进山采集桂花遇上了司华清，并无其他什么需要特意避开的事。
她一如往日地学着调香和理家，为接手钟府的调香生意做准备。
不过，这一年倒是有一件大事。
她的养兄，钟少轩，在科举州县的预试中考中了解元。
钟府虽然久有盛名，毕竟只是商贾之家，富而不贵。而钟少轩考中解元之后，一时名声大噪。
又因这位养兄始终没有改回本姓——他本不姓钟，与钟府没有亲戚关系，人人都说钟府当是祖坟冒了青烟，是个风水宝地，才能收个养子，也能考上解元却不认回本家。
人人都想沾沾喜气，连带着钟府铺子的各色商品供不应求，甚至有了“钟家香粉利科举”的传闻。
前来拜访巴结的人更是快把门槛踏破了。
然而据她所知，这位养兄的前程远不止如此。
又过了三年——也是她在宫中饮鸩的那年，他又在京试中考中了状元。
而那时她已经不能出宫，无从知道宫外是怎样的一番情形了。只是托人向钟少轩送上了贺礼——一对羊脂白玉如意，这是她那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其实若彼时尚能出宫，必然会送上更珍贵的礼物。不过，他既成了状元，想必日后自有锦绣前程，什么也不会缺。
她作为养父的女儿，聊表心意即是。
此时钟罗琦尚且不知的是，就连考中状元也不是这位养兄人生的最大高光。
那人最后做了首辅，从布衣出身到权倾朝野，堪称一代传奇。
虽然不知前世司华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嫁祸给钟家，其间又有多少人参与，但既要避祸，保持低调谨慎总没有错。
最好既不要让人知道，现在的乡试解元、未来的殿试状元钟少轩是调香世家钟府的养子，也不要把家里的生意做得太大、名字叫得太响，更不要跟皇家扯上一分关系。
总之，一切事宜尽该低调。
这两桩事都得和父亲商量，不过父亲通情达理，又向来宠她，应该都不太难。
沐浴更衣完，钟罗琦便带着春翠，匆匆赶去父亲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更多用作账房。
钟老爷不是个满腹诗书的儒生，平日不过在书房清点账目、香料配方和各店铺库存。
他并不在此见外客，府内人有事相商时才用书房。
钟府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面积却颇大，布局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既有假山造景小桥流水，又有各式花草，方便主人时时弄花调香。
钟老爷住的是府邸正中的文清院，院中会客厅、书房、卧室等一应俱全，他日常起居常在此处。
刚下过阵雨。游廊上还有些湿。
钟罗琦右手提着裙子，防止积水弄脏这条淡粉织锦罗裙的裙摆。她走得轻快。
春翠拿着雨伞跟在她身后。
雨后的空气总是分外的清新，混着春日里花木的香气。
这本是她居于闺阁中最平常的一日，此时心境却已大有不同。
好久没有这样过了，她在心里喟叹。
上一世更近的回忆是在宫中。
宫里规矩重，自己提裙摆是不庄重、不合身份的，走路要慢慢地、端庄地，就像头上顶着一碗水一样。
那些规矩确实正如沉甸甸的一大碗水，时时压在她头顶，牵制她的一举一动。
奇特的是，那时她却不觉得沉重，反而满心欢喜，甚至充满期待。
如今想来，真如一场大梦。
而梦醒之后，才察觉这日常中难以言喻的珍贵与轻松。
再穿过一处游廊，便要到文清院了。
目之所及，游廊上的落花格窗扇扇纹样不同，精致灵动。
从窗格里看去，广玉兰、粉海棠、白梨花……真好看啊，钟罗琦一边走一边想，等到今日说服完父亲，必得要好好赏春才是。
却没想到，她走到文清院院门处时，遇到了一个人。
毒发时四肢百骸传来剧痛，而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祝宛凝得意又恶意的笑容。
“表哥登基全赖父亲促成，姑母又成了太后。本宫不过今日为你送上鸩酒，也算是贺你十七岁的生辰，也算待你不错吧？难道真有人会为了你一个商户之女来审我？”
钟罗琦猛地睁开眼。
入目处，床头的天水碧帐幔上绣着点点金桂，窗前是一张古朴硕丽的鸡翅木桌。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并几盒白瓷镂花的香粉盒。一旁的大肚青瓷瓶内，错落有致，插着几只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
此时人间三月，窗外天光明丽，新绿点点，花影错落，传来几声鸟的啁啾。
这是她在钟府的闺房，素丽雅致。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高床软枕，绫罗作被。仿佛不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只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唯有指尖柔软轻薄的绫罗触感，带来了一丝安慰。
她额头上冷汗岑岑，仍觉得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不应该已经喝下鸩酒，死了吗？
难道那钟府抄家的锥心之痛，那求见司华清数次未果的羞辱挫败，甚至那喝下鸩酒之后的肺腑绞痛，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那现在所见的一切，又是真的吗？
现在又是哪年哪月？
她还来得及，阻止梦中的一切发生吗？
数度前尘搅在一块，只让人觉得茫然又焦躁。
好在，这屋内有一样东西，只有钟罗琦自己知道，旁人既不知情、也做不得假——
她匆匆走到木桌前，从抽屉里找出一卷浅胭脂色的本册。
翻到最新的一条记录：三月十五，檀香一钱，乌沉香一钱，鲜芍药二两。
钟罗琦心下稍定。
从十岁开始，每日制完香后，钟罗琦会记录调香的香料用量。
制香有时依赖手感，一刻灵感迸发后，好不容易制出了满意的香料。事后却想不起配方，再也无法复刻。
为了避免此事，多制新香，她刻意养成了记录的习惯。
制香的方子可能会修改多次，钟罗琦只会把最终的作法拿出来与父亲和管事商量。
钟父对女儿很是宽容，从来不细问每月的香料账单。因此这明细只有她自己有记录，甚至贴身丫鬟春翠也并不知情。
本册上记到三月十五，那今日必然是三月十六。
她合上本册，纤纤玉指轻轻抚过那浅胭脂色的封皮。
这封皮是她十三岁时，亲手以芍药花汁染就。绯色轻晕，清香淡淡。
既用着这胭脂封皮，那么现在的她该是十四岁。
每年提前制好下一年的香料账本，这是钟罗琦的习惯。又因为年年封皮颜色不同，因此很好区分。
现在是三月十六，离八月十五中秋还有几个月。
还好，还没遇上司华清。
虽然不知为何回到此时，但是不是只要避开了中秋那日的相遇，避开与司华清的所有交集，就能改变这一世的命运？就能保住合府上下？
前世困在木樨轩中的最后几个月，她没有一日安寝，终日悔恨缠身。
钟府虽只是商贾人家，但父母多年来勤恳经营，又兼乐善好施。一家人虽然没有显赫的地位，但也是生活富足，和睦美满。
而在为皇后进香后，或者说在与三皇子订亲后，祸事接二连三。她身在宫中，奔走无门，听到消息也无计可施，尽日消磨。
虽然并未亲见，但从宫人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她完全可以想见宫外的钟府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她那一生忠厚的父母，一朝从富贵云端跌落成阶下囚，最后不得善终。
还有她那玉雪可爱的幼妹，当时不过十岁，竟也夭折在这一场变故之中……
时时想起，恨意难消。
束手无策之时，她借着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理香，平息自己的心绪，麻木自己的神经。
直到祝宛凝送来鸩酒，她饮鸩离世。
然而一睁眼却好像时光倒流，回到遇见司华清之前的数月。
是老天也看不下去如此结局，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前世的血泪尚历历在目，心头旧恨重重。
钟罗琦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钟府上下，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远远避开皇室，好好做个商户之女，再也不要卷进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
只是若有机会……若有机会，还要让那罪魁祸首司华清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外头忽而下起了急雨。
几声惊雷，伴着雨水噼啪，就像人心里躁动难安的情绪。
雨丝横斜，从窗户送进来些湿润的凉意。
春翠从屋门外进来，捧着托盘，送来一壶和田玉花草茶壶装的玫瑰花茶，并一碟酥皮鲜花饼——这是钟罗琦三四月里最喜欢的点心。
脚步声是一如既往的轻而细碎。
春翠做事细心，从来是最妥帖的。
一见她只穿着梨花白素锦寝衣立在桌前，春翠忙放下手中的托盘，从一旁的卷草纹酸枝木衣桁上取下披风披在她身上：“小姐怎么也不披件衣服？下雨了当心着凉。”
又发现她额发上都是细汗，忙拿了软巾擦拭，又问要不要换身衣裳，省得沾了汗闷着难受。
钟罗琦下意识伸手拢住那绫罗披风，仍有些发怔。
前世的记忆到饮鸩就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春翠最后的结局。
跟木樨轩里别的太监宫女不同，春翠是她从钟府带进宫的贴身侍女，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向来忠心耿耿。
也即，春翠不肯四处打点另寻他主，誓要跟她同生共死。
纵使打点了，春翠这样的身份，也难再找个好主子。钟罗琦便由她去了。
那春翠最后如何了？
她不敢再往深去想，只觉得此刻倒如美梦一般。
春翠还活着，穿着一贯的浅蓝色罗裙，捧着她喜欢的茶水点心。
钟府上下仍如过去一般，富足美满。
……真是太好了。
钟罗琦鼻子一酸，几乎要立刻落下泪来。
见她并不说话，眼眶却有微红，似是有些心事，春翠又问：“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道：“准备些热水来沐浴吧，怕是风寒外袭，觉得有些头晕。”
得赶紧恢复精神，才好整理思路，避开前世的大祸。
浴桶里和往常一样，放的是薄荷叶、橙花并茉莉，香味清淡绵长，又有提神醒脑之效。
这是钟罗琦最喜欢的几样汤料配方之一。
出身在制香世家，本就家学渊博，她又于此道颇有兴趣，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习研究，说是精于此道也不为过。
虽然尚未满十四岁，但此时钟罗琦已经逐渐展露头角，钟家香料铺子里几样广受欢迎的香粉、汤料、香包配方都出自她手。
说来可笑，上一世和司华清定亲后，他说皇室女眷不宜抛头露面，更不该亲手制香售卖。若如往常一般调香经商，有损皇室颜面。
钟罗琦对他言听计从、千依百顺，由此便不再为香料铺子制香了。
平日所调，大部分送去了宫中。
而正是送往宫中的那一味“雪素清芬”，成了将她缚于宫中的枷锁。
*
钟罗琦浑身泡在热水和熟悉的花朵清香里，闭上眼睛，长舒出一口气。
这香气像是锚点，定住了她。终于能从往事的愁闷里挣脱出来，感觉头脑的紧绷都得到了缓解。
还好，现在她还能重新选，还有机会保住钟府。
春翠在身后用白玉梳子为她梳着头发，忍不住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小姐这头发真好。
钟罗琦的头发是天生的乌黑柔顺，又因为她常年和各色花草香料打交道，日常保养用的是上好的桂花头油，更是养得蓬松亮泽，真如绸缎。
每每一梳到底，有时甚至挂不住梳子。
每次为小姐梳妆，那些羊脂白玉发簪、嵌珠黄金钗什么的，戴在小姐头上，珠宝的光彩和发丝的光泽相映，真是好看。
因为发丝太过柔软顺滑，有时候甚至很难束起，要拿发簪多挽几遍才行。
虽然麻烦一点，但春翠也乐在其中。
还有谁家的小姐，有这般的好脾气，能这样体恤下人？
更何况，小姐还如此美貌。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小姐更美丽的女子。
*
在钟罗琦的回忆里，十四岁这年，除了中秋那日，进山采集桂花遇上了司华清，并无其他什么需要特意避开的事。
她一如往日地学着调香和理家，为接手钟府的调香生意做准备。
不过，这一年倒是有一件大事。
她的养兄，钟少轩，在科举州县的预试中考中了解元。
钟府虽然久有盛名，毕竟只是商贾之家，富而不贵。而钟少轩考中解元之后，一时名声大噪。
又因这位养兄始终没有改回本姓——他本不姓钟，与钟府没有亲戚关系，人人都说钟府当是祖坟冒了青烟，是个风水宝地，才能收个养子，也能考上解元却不认回本家。
人人都想沾沾喜气，连带着钟府铺子的各色商品供不应求，甚至有了“钟家香粉利科举”的传闻。
前来拜访巴结的人更是快把门槛踏破了。
然而据她所知，这位养兄的前程远不止如此。
又过了三年——也是她在宫中饮鸩的那年，他又在京试中考中了状元。
而那时她已经不能出宫，无从知道宫外是怎样的一番情形了。只是托人向钟少轩送上了贺礼——一对羊脂白玉如意，这是她那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其实若彼时尚能出宫，必然会送上更珍贵的礼物。不过，他既成了状元，想必日后自有锦绣前程，什么也不会缺。
她作为养父的女儿，聊表心意即是。
此时钟罗琦尚且不知的是，就连考中状元也不是这位养兄人生的最大高光。
那人最后做了首辅，从布衣出身到权倾朝野，堪称一代传奇。
虽然不知前世司华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嫁祸给钟家，其间又有多少人参与，但既要避祸，保持低调谨慎总没有错。
最好既不要让人知道，现在的乡试解元、未来的殿试状元钟少轩是调香世家钟府的养子，也不要把家里的生意做得太大、名字叫得太响，更不要跟皇家扯上一分关系。
总之，一切事宜尽该低调。
这两桩事都得和父亲商量，不过父亲通情达理，又向来宠她，应该都不太难。
沐浴更衣完，钟罗琦便带着春翠，匆匆赶去父亲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更多用作账房。
钟老爷不是个满腹诗书的儒生，平日不过在书房清点账目、香料配方和各店铺库存。
他并不在此见外客，府内人有事相商时才用书房。
钟府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面积却颇大，布局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既有假山造景小桥流水，又有各式花草，方便主人时时弄花调香。
钟老爷住的是府邸正中的文清院，院中会客厅、书房、卧室等一应俱全，他日常起居常在此处。
刚下过阵雨。游廊上还有些湿。
钟罗琦右手提着裙子，防止积水弄脏这条淡粉织锦罗裙的裙摆。她走得轻快。
春翠拿着雨伞跟在她身后。
雨后的空气总是分外的清新，混着春日里花木的香气。
这本是她居于闺阁中最平常的一日，此时心境却已大有不同。
好久没有这样过了，她在心里喟叹。
上一世更近的回忆是在宫中。
宫里规矩重，自己提裙摆是不庄重、不合身份的，走路要慢慢地、端庄地，就像头上顶着一碗水一样。
那些规矩确实正如沉甸甸的一大碗水，时时压在她头顶，牵制她的一举一动。
奇特的是，那时她却不觉得沉重，反而满心欢喜，甚至充满期待。
如今想来，真如一场大梦。
而梦醒之后，才察觉这日常中难以言喻的珍贵与轻松。
再穿过一处游廊，便要到文清院了。
目之所及，游廊上的落花格窗扇扇纹样不同，精致灵动。
从窗格里看去，广玉兰、粉海棠、白梨花……真好看啊，钟罗琦一边走一边想，等到今日说服完父亲，必得要好好赏春才是。
却没想到，她走到文清院院门处时，遇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