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罗琦闻言一惊。她原本正在品茶,父亲书房中这新采的西湖龙井,气味清芬,正如三月春意。

    此刻没稳住手,放下茶杯时,竟泼了几滴茶水出来。酸枝木茶几上的一点水痕,像是谁难以察觉的心意。

    今天是怎么回事,她这养兄做出的桩桩件件都与上一世不同。

    上一世,他从未提过亲,更是在三皇子求来赐婚的圣旨之后,送了她许多添妆。

    不过,她那时清点自己的嫁妆和皇家的赏赐已嫌忙碌,连那些送来的箱箧都未打开。

    想来左不过是送给新嫁娘的首饰衣料之类。总归日子还长,往后慢慢清点便是了。

    结果后来发生许多变故,她从不晓得,那些箱箧中到底放了些什么。

    此话显然也出乎钟老爷意料。

    但他到底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很快便接上了话:“看来此次乡试,少轩对考中解元颇有把握?”

    钟罗琦心道,他岂止是颇有把握,他肯定能拿到。

    如此一来,若是今日父亲答允了这门婚事,那……

    她有点茫然。

    她对钟少轩,或许该改口称周少轩,所知并不很多。

    幼时一起读书,她知道他算得上天赋异禀。

    方才一见,她知道他外貌风度也十分出众。

    至于性情?

    他们相识时,周少轩从笔架店的小厮一下成了她的书童。那几年里,困于这重身份,在她面前,留给他展露性情的空间并不多。

    后来,周少轩是她的养兄。年龄增长,男女有妨,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两人便渐渐生疏了。

    只有年节家宴时,偶有言谈,互赠礼物。也不过是时下流行的诗集、饰物、书画之类。钟罗琦一向以为那只是些面上的礼节。

    而今他竟以解元之位来求娶她。

    为什么?

    是为了报答钟府的养育之恩,还是为了她?

    世人评价女子,最爱看相貌、出身和性情。

    钟罗琦美而自知,但即使是初见那次,周少轩似乎也并不会被她的美貌吸引。他求娶是因为她美吗?可她甚至从未察觉他超出兄妹礼仪的注视。

    至于出身,钟府富而不贵,若是真与解元结亲,也算得上高攀。

    再论性情,他如何能晓得今时今日她的性情?

    一时之间,她没能想起两人有什么深刻交往的片段。

    周少轩在她心里,只有个单薄的身影。天分极佳,勤恳好学,算得上和善敦厚。至于其他?她不知道。

    其实论起婚事,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彼此先了解性情,再谈婚论嫁的?

    上一世她自以为与司华清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到头来反成了噩梦一场。

    如果说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齐大非偶。

    细细想来,司华清身份如此尊贵,又终将登上皇位,想要什么样的名门淑女娶不到呢?

    说是对自己情愫渐生,不过是看钟府合适做一把刀,在权利争斗中物尽其用罢了。

    那么,周少轩此时提亲,是为了什么呢?

    钟府的万贯家财,放在别处,或许能让人生出许多贪念。

    但她知道,周少轩不是那样的人。

    纵然钟老爷有意让他过上和自己一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仍保留了勤俭的习惯,吃穿用度,其实和普通人家差不多。

    纵有万贯家财,放在新科状元郎的前途面前,也不算什么。乘风破浪会有时,他来日自有万里鹏程。

    更何况……

    朝中的四公主司朝筠喜欢他。

    这是她上一世和司华清定亲之后,才知道的。

    那一日,司朝筠特意趁着司华清不在来找她。

    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女梳双螺髻,穿着一身亮红色软缎罗裙,眉间点了金色花钿,神情是一派盎然天真。

    春光明丽,那满头珠翠的少女却比阳光更加明媚。所谓天之骄女,想必也不过如此。

    司朝筠提到他时脸颊绯红,眼神却坦率清澈,毫无躲闪。

    “罗琦姐姐,少轩哥哥他喜欢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见了这小儿女心思,会心一笑,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司朝筠是司华清一母所出的妹妹,同样养在皇后名下。

    他们的母亲只是宫女出身,在生司朝筠时难产去世了,后来一对兄妹俱由皇后抚养。

    或许是因为一母所出、又成长在一块的缘故,兄妹的感情是很好的。

    或许等司华清荣登大宝之后,会为妹妹赐婚也未可知。周少轩既是满腹才华的新科状元郎,虽说出身并不显赫,但也不失为公主良配。

    现在的周少轩知道将来四公主会喜欢他吗?

    在他的才名鹊起之后,在他在清谈会、诗文会上露面之后。

    ……那可是新帝一母同胞的妹妹,京中多少少年郎君最想娶的天家明珠。

    钟罗琦心中便更加犹疑。

    *

    上一世,司华清求来圣旨和她定了亲。

    那时待她是如何千娇百宠,纯金打制的头面首饰、蜀地进贡的锦绣布匹、难得的缂丝面料……流水一样往钟府送。

    更因为她素爱调香,皇家才有的龙涎香也赐给她不少。

    若非如此,她何至于对司华清言听计从、句句信以为真?真以为这段天赐姻缘中,两人琴瑟和鸣,情比金坚。

    到头来,不过是换来了钟府合府流放。

    她方才知道,什么叫日久见人心。

    *

    又听周少轩道:“并无十分把握,但我对罗琦小姐思慕已久,实在心中急切,便想先与您提亲。”

    思慕已久?以她来看,他全副心神都专注在读书科举和帮钟老爷对账上,不像是会思慕哪位女子的样子。

    钟罗琦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因着她的生辰是八月十四,钟府的惯例又是八月十五采桂花。

    通常她的生辰礼都是八月十五晚上再补的。

    已成了钟府养子的钟少轩,年年都会在八月十五送上贺礼,有时是名贵的字画,有时是难寻的贵重香料。

    只有她十四岁那年,因为意外救了司华清没能赶回来,只派了武夫回钟府送信。

    那年的生辰礼最终是错过了。

    几日后,等她终于回到钟府,这位养兄也并未补上贺礼。

    他那年有准备什么礼物吗?

    钟老爷道:“你在钟府这几年,莫说才华出众,为人处世我也看在眼里,真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此次你若真中了解元,与你结亲,倒是我钟府高攀了。”

    不错,正是齐大非偶的道理。

    钟老爷尚不知情,她却是知道的,周少轩不仅此次能考中解元,将来更是能考中状元。

    时人重农轻商,钟府虽家财万贯,到底只是富而不贵。

    以周少轩的才学风度,首辅女婿也做得,当朝公主更是倾慕他。

    何必来求娶她一个商户之女?还是说为报钟府这几年的养育之恩?

    可是,上一世若非她真以为那救命之恩非比寻常,又怎会相信司华清一个皇子会对她认真?

    恩情到底是不能换姻缘的。既已吃过一次亏,钟罗琦难免心生犹疑。

    她侧头望过去。

    周少轩额头饱满、鼻梁笔挺,俊眉修眼,望向钟老爷的神情,看上去倒像是十分认真。

    她这养兄,真是生了一副刀削斧凿般的好容貌,不管说什么看上去都诚恳可信。

    似乎对钟老爷的迟疑也早有预计,周少轩又道:“少轩自知身世贫寒,若无功名在身,实在辱没小姐。若无钟府栽培,今日我不过仍是笔架店一个小厮而已。莫说只是解元,便是他日中了状元,也绝非钟府高攀。”

    “更何况,”他站起来又行大礼,而后三指并拢朝天,“我愿在此立誓,若得罗琦小姐进门,此生绝不再迎他人入门。若违此誓,少轩天打雷劈,不入轮回。”

    这就更让她没想到了。

    来求娶她,尚能理解为报答钟府恩德,立下此等誓言,却又像是对她有几分真心。

    钟老爷也终于被说服了,道:“你既愿发此重誓,我便答允你。若你此次乡试高中解元,回来我便请媒人来,为你和罗琦保媒。”

    *

    周少轩告退之后,钟罗琦仍留在书房。

    她今日来,原本就是有两桩事要与父亲商量。一桩周少轩已经谈完,还有一桩未了。

    虽被意料之外地塞了桩婚事,也不能忘了此行的正事。

    钟老爷却以为她是为了婚事留下来,先开口安慰她说:“无妨,少轩虽天赋异禀,却未必能考中解元。为父看这婚约未必作数。”

    ……钟罗琦心道,他真能考中。

    停了一会,钟父又道:“不过他若是不中,为父怕是不能再给你找个解元夫婿了。”

    钟罗琦看着父亲。

    他此时年纪不到四十,正当盛年。满头尚没有一根白发,因为生活自制,并不沉迷酒色,也几乎保持着少年般的身形,只是脸上仍能看到些许岁月的痕迹。

    今日他穿着一身绸缎黑衣,佩了一块翡翠玉环、一个锦绣香囊,倒显得十分风雅。

    钟老爷年轻时候也是个出众的美男子,脸型方正,眉目深邃硬挺。如今虽然年纪渐长,不过是又添了成熟平和的风度。

    上一世,从她进宫为皇后进香之后,她再也没能出来,再也没见过家人。

    今日再看到风华正茂的父亲,真是恍如隔世,既感慨,又欢喜。

    方才周少轩还在此间时,感受还不深刻。

    如今书房内只剩父女两人,她便忍不住看久了些。

    见她一直没说话,钟老爷又开了口:“你还是对这门婚事不满意?你听为父说……”

    “不是,”她开口打断了父亲,“女儿今天来,本是为了另一桩事。”

    她没打算告诉父亲上一世的事。

    若是父亲相信了她这离奇经历,不过又徒增许多烦恼忧虑。

    若是父亲不信她这离奇经历,轻则以为她做了噩梦,重则疑心怪力乱神。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也不会相信,这世上竟能有人重生。

    那些回忆里的痛苦,她一个人承担就够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来说服父亲,避开上一世的覆辙就好。

    “如今钟府所制的香料在江南已经声名远扬,人人说是江南第一香。只是树大难免招风,再扩张生意,或许能增加盈利,但也难免引人妒忌,或许会招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若是养兄真考中了解元,纵然他改回本姓,也剪不断和钟府的关系。到时候钟府更易惹人注目,若是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作梗,栽赃陷害,真是防不胜防。”

    “钟府基业百年,平平顺顺把生意一直做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钟罗琦道:“父亲,罗琦是想劝您更加低调行事,更勿要沾染官场或皇家的事。”

    钟老爷一听便知她是何意,道:“你小小年纪,又未接手家里的生意,怎的今日提出这般见解?”

    钟罗琦道:“近日跟着先生读史书,似有所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莫要太过突出,反而过得安稳长久。”

    钟老爷便笑:“不错,看来你颇有所得。既然如此,也是时候慢慢让你接管香料铺子的事了,你养兄赶去乡试,之前他手上的账目,总还得交给你。”

    又打趣她道:“等你成了解元夫人,再不惹人注目,也会惹人注目的。”

    钟罗琦哑然。

    她暂时没空去多想这门婚事。

    无论如何,今日父亲并未否决她的请求,又提出让她接管账目。这是个好的开头。

章节目录

重生成首辅白月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利君子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利君子贞并收藏重生成首辅白月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