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岁月如流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常新。

    每隔几年都有例行选秀。貌美如花的新人进来了,便会分去帝王那本来就不多的时间和宠爱。

    进宫早的妃嫔们上了年纪,颜色也慢慢老去了。

    若是没有些厉害的争宠手段,也没有儿女傍身,就算是品级一年年按例逐渐升上去,也难得被帝王想起,只能在宫中寂寞消磨。

    身为后宫妃子,若是没有皇帝的宠爱,便没有宫中崇高的地位。因此,虽然妃嫔们过的日子,比之普通人家已算是十分富贵,但宫中小小一番天地,日日所见都是别人的荣宠,总困得人空虚无聊,只好将眼光锁在帝王的身上,把那恩宠看成第一贵重的物事,而使出浑身解数,争斗个没完。

    年年岁岁,尽皆如此。

    陈妃进宫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时光,足以把当年让人见之难忘的绝色面容慢慢磨损,她的恩宠便也逐渐少了,她本人却也不爱争。

    好在她有个儿子。

    因为诞下皇子,又已封至妃位,只要明哲保身,护着儿子好好长大,不去做争宠夺嫡的事来惹祸上身,只等儿子封了王爷出宫,做个闲人,日子倒是可见的富贵又安稳的。

    她心里大约也十分明白这点。

    因此做事做人,不求有功冒头,但求无过平安。每年的礼节来往、宫中的言语应对上,多年无一出错。

    逢人说些场面上的漂亮话,对宫人也是和气的。就算是偶尔受了旁的宠妃的闲气,也只是一笑置之,似乎也不很往心里去似的。

    便是再讲规矩的嬷嬷来了,也是鸡蛋里绝挑不出骨头,却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每每细细盘点,或是年节时候齐聚一堂,妃嫔们才想起来,原来宫中还有这号位份不低的人物。

    陈妃的出身其实不错。

    她是大理少卿陈远的小女儿,母家虽不算强大,但也体面。最重要是父亲为官圆滑谨慎,顺承上意,堪称一位最恭顺的臣子,并不交结朋党。在可见的未来里,没有什么太大的晋升,却也绝不会招来麻烦。

    出生在文官之家,想来她从小便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是样样拿得出手,真要御前献艺,绝不露怯的。

    又生了一张水灵粉嫩的面容,一双杏核眼盈盈欲滴,少女时期,正如清水芙蓉一般柔美动人。是皇帝在选秀上一眼相中,点进宫中的。

    她刚进宫便封了贵人,平日里皇帝要她陪着弹琴、咏诗、赏花,尽是些风雅之事。

    帝妃之间,很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不知羡煞多少宫中人。

    那几年谁不知道,这位陈贵人进宫时间虽不久,却极受宠,很快封了嫔,又有了身孕。

    等到生下五皇子,便顺理成章成了陈妃。

    也不知是生性淡泊不愿争宠,或是缺乏笼络帝王帝王心意的手段,还是因为色衰自然爱驰,总之帝王心思难测,生下这个儿子之后,陈妃的恩宠便能看到是慢慢淡了。

    五皇子司浩清和朝筠公主同日出生,在宫中的地位却不相同。

    朝筠公主的生母出身卑微,位份也不高,生下三皇子司华清,又怀了公主,才封上贵人,却又因难产早逝。

    本来两个孩子的日子并不算十分好过。

    但颜贵人死后,朝筠公主和三皇子司华清便养在了皇后名下,住进了永寿宫,成了宫中最受瞩目的帝王子女。

    许是皇后照料得好,兄妹二人聪慧伶俐,样貌也出众,向来颇受皇帝的宠爱。

    反观五皇子司浩清,小时候还十分活泼讨喜。

    等到开蒙之后,一律的课业表现却俱是平平,既无亮眼才华,也无明显差错,倒与如今的陈妃娘娘行事做人同出一辙似的。

    在勤奋机敏的司华清对比之下,他的成长毫无存在感,也绝不会为母亲带来帝王的关注与宠爱。

    也因此,虽然宫中孩子不算很多,皇帝也常常想不起这个儿子。

    每次相见时,皇帝大约会发现,司浩清又长高了,是个勤奋平庸、守礼又不出格的孩子。

    他心里有几分失望。但司浩清既不是嫡长子,也不招眼,便也再无更多情绪。

    只有和诸位皇家子弟站在一起时,显得皇帝多子多福,能让他觉出几分欢欣。

    平平无奇的母亲,生下了平平无奇的儿子。

    好在资质再是平平无奇,也是皇家子嗣。他将来总有一世富贵可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人生。

    *

    这种平平,让陈妃的玉堂宫颇有些冷清。

    这宫殿本来在皇宫正中,平日里很容易便要路过的。但一门心思争宠的妃嫔们懒得来此走动。

    便是同住在玉堂宫的贵人答应之类,也只向陈妃尽些请安的礼节。

    左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妃子,多加来往也无甚好处。

    久而久之,除了服侍的下人,玉堂宫便常常只有母子二人,倒也清净。

    司浩清还未满十四岁,正是抽条的岁数,一日日的,看着身量越发修长。

    其实细看起来,这孩子面目生得十分俊秀,额头宽阔,眼神黑亮。

    只是表情太过沉稳内敛,又寡言少语,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本性呆愣,还是大智若愚。若从平日里待人接物来看,或许是有些呆愣的。

    今日休沐,不必上课。

    按说十几岁正是最坐不住的年纪,三月里春光正盛的上午,他不和别的孩子一样在御花园游玩,却在玉堂宫内读书。

    陈妃专门交代过,五皇子在房中温书之时,不许下人时时送茶点打扰。下人们也乐得清闲,此间便几乎成为整座皇宫中最僻静之处。

    玉堂宫中虽不奢华,一应布置是陈妃多年细细调整过的。只因一应布置并不都很名贵,乍看不打眼,却有种恰到好处的雅致。

    春来海棠欲醉,树影摇动,便将柔丽春光送到窗前。

    那读书少年手不释卷,肩背挺直,坐姿正如大钟般。

    “母妃,《史记》中,刘邦兵力不及项羽,却违背了和项羽停战的约定,在垓下之战中灭掉霸王,从一介布衣最终成为开国皇帝。你说,应当如何看待此人?”

    一旁的陈妃仍穿着素色简单的衣裙,头发只拿碎玉簪子束了。一张芙蓉脸纵然未做许多修饰,也经过岁月蹉跎,却也是极美的。而更突出的,是她身上那种沉静端庄的气质。

    她正站在桌前练字,闻言便答道:“自古帝王霸业,从来是成王败寇。为成大事,有时候,是不是遵守约定,并没有那么重要。刘邦出身不及项羽,兵力不及项羽,却胜在性情超脱,头脑缜密,又有天时地利人和。人活一世,不要去强争一时一地的意气,而要图谋长远。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必得要敬畏时运,不可做意气之争。”

    若是宫中太傅见了,也会觉得吃惊。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五皇子,年纪虽小,私下却已在读《史记》,论帝王,更与母亲臧否人物。二人言谈中的见识之深远,并非普通闺阁中人所能及。

    若是皇帝亲见,也会大加赞叹。

    不过若真是落在旁人眼中,便也难说是赞叹更多,还是忌惮更多了。

    *

    到了午后,宫人才进来禀报:“陈妃娘娘,朝筠公主来了。”

    随后朝筠带着宫女彩云进来,脸上笑意盈盈:“陈妃娘娘,我新得了一把好琴,请娘娘一同品鉴。”

    陈妃原本正坐在主位上品茶,闻言含笑应了,请朝筠坐,又让宫人送上来茶水点心。

    她在宫中不算得宠,平日里最常来走动的反而是这位金尊玉贵的朝筠公主。

    也不知怎的,朝筠见了陈妃便觉得亲切。或许是因为陈妃娘娘生得美,她十分喜欢,或许是因为与司浩清同日出生,看陈妃也有些看母妃的意味。

    朝筠对自己的身世已经记得不是很分明。

    她出生之后,母亲已经不在世了。她那时还未记事,甚至连生母的面都没见过,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而后养在皇后娘娘宫中,她一直便把皇后娘娘当做母亲。

    从她有记忆开始,便知道皇后眉眼细长温柔,素手柔软纤细,抱着她、哄着她的时候,就像天下最完美的一位母亲。

    更何况,这位母亲是宫中地位最尊贵的一位。

    父皇虽忙于政务,但有了闲暇常来皇后宫中,也向来疼她。

    这些年里她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也从不觉得自己身世有何不足。

    怎料朝筠公主坐下,才喝了一口茶水,便撇嘴嗔道:“娘娘怎的还在喝陈茶,我那有几斤今年新送来的明前龙井。前两日父皇赏下的,回头便叫彩云拿一半来给娘娘。”

    陈妃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公主心意,本宫收下了。最近特意收了些桃花,想着公主爱吃牛乳桃花糕,正要做了给你送去呢。”

    朝筠公主果然欢喜:“娘娘果真疼我!这道牛乳桃花糕,还是娘娘宫里做的好吃,比御膳房送来的强上百倍。御膳房的那些点心,我正吃腻了,馋那一口桃花糕呢!”

    陈妃娘娘应道:“本宫平日里,便也没有许多事。明日便做了,送到永寿宫去。”

    又听朝筠公主道:“若是宫中人人都如娘娘一般和婉,母后的头风倒是该少发些了。”

    陈妃娘娘只含着笑。

    朝筠公主又说:“这几日,父皇新封的那个江贵人,日日装病,闹着要父皇去看她,宁妃娘娘十分看不惯,两下起了口角,又闹到永寿宫母后这里来。简直弄得鸡犬不宁!”

    陈妃娘娘劝解道:“既进了宫,妃嫔的前途便全系在陛下一人身上了。江贵人毕竟年轻,轻狂些也是有的。只是劳动皇后娘娘,确实不该。”

    朝筠嘟着嘴:“还是母后气性好,时常调停这些事,也不生气。”

    又道:“彩月,快把琴摆起来。我给陈妃娘娘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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