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随风,卷过斑驳皲裂的红色宫墙,一副破败萧瑟景象。

    这皇宫之中,并非全是琉璃金瓦、巍峨宫殿,还有司刑司这等隐秘龌龊之地。

    “打!给杂家往死里打!”

    云笙急急跑到司刑司门外,就听见邓公公奸细怨毒的声音。

    专司行刑的内侍正挥动碗口粗的鞭子,响亮的破空声后,鞭子重重抽在秋姑姑孱弱瘦削的身上。

    衣衫零落,道道血痕交错。

    “姑姑!”

    云笙飞扑上去,护住已经昏过去的秋姑姑,然而内侍的鞭子却没有停,劈头盖脸地抽向她二人。

    那带着尖刺的鞭子比刀子还狠厉,云笙蓦地被抽得偏过头去,只觉额角一热,鲜血顿时汩汩而下。

    一鞭又一鞭,她紧咬着牙关忍痛,一双眼睛透过血色死死瞪着邓公公,直到刑毕。

    “大胆!你这什么眼神?”邓公公莫名有点发怵,“都怪这姓秋的贱人,竟敢损坏公主最心爱的珠宝,打几鞭都算轻的!”

    半月前,令仪公主将她最爱的八宝攒珠簪送到司珍司,命她们往上再添些宝石,谁料今晨秋姑姑前去复命,却一直不归。

    云笙好一番打探才知,就在公主试戴的时候,宝簪上最大的一颗红宝石竟莫名碎了,公主登时败了兴致,发了好大的火,下令鞭笞秋姑姑。

    “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随着邓公公下令,几名内侍立刻搬来几只大木桶,推开云笙,搬起秋姑姑扔进去,就开始钉钉子封口。

    “夺夺夺”,打钉子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刻不停。

    云笙再次扑上去,将整只手掌挤入桶盖之下的缝隙阻止,顷刻夹得青紫:“邓公公!公主只下令笞二十鞭,未说施桶刑!”

    桶刑,便是将人封入桶中,却不断喂养,直到木桶变马桶,最终,犯人会被桶中生出的蛆虫活生生啃噬成一具骷髅。

    她绝对不能让最疼爱自己的秋姑姑,遭受这种惨绝人寰的酷刑。

    “公主不说,那是公主仁慈,杂家又岂能眼看公主受你们这些下等人的腌臜气?”邓公公冷哼一声,“不放手是吧?给杂家钉她的手!”

    钉子瞬间大力穿透木盖,钉入云笙的手背。她疼得面色惨白,却死死咬唇,不吭一声。

    “还不放?把她的手钉烂!”邓公公气急败坏。

    “把奴婢的手钉烂,便无人能修公主最爱的八宝攒珠簪!”云笙急道,接着放软了语气哀求,“邓公公,求您放过姑姑,奴婢修好宝簪,不会与您争功的。”

    云笙知道,这阉人一定会答应。他可是令仪公主身边的第一狗腿子,惯会邀功希宠,修好宝簪讨得的好处可比弄死人出气来的多。

    果然,邓公公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他早就听说这个云儿的手艺,青出于蓝胜于蓝。

    邓公公:“为了公主,杂家便容你一日。若你胆敢欺骗,咱家便将你一同行刑!”

    “此前的工序都是秋姑姑所为,奴婢还有很多东西要问她,既已刑毕,奴婢先带她回去,”云笙大声,“多谢邓公公!”

    听到信号,司刑司门外等候多时的小宫女们登时冲进去,架起秋姑姑、扶着云笙,来去似乎一阵风。

    邓公公目瞪口呆,对着门口指了半天,道:“小贱人们,给杂家等着!”

    宫中司刑司的鞭子,十下可伤人性命,二十鞭,几乎没人能捱过。

    秋姑姑伤的很重,背上的血凝固了,衣裳都揭不下,只能剪开里衣,再清洗上药。

    云笙给她喂了些参须熬的汤,守在她身侧,终于等到她醒来。

    秋姑姑一眼便看到云笙左手上的青紫和伤口,轻声道:“平日里我怎么教的,你都忘了?”

    云笙垂眸一瞬,抬眼已是泪光盈盈:“姑姑,云儿什么都可以忍,可是云儿不能对您见死不救。”

    “罢了,”秋姑姑闭上眼,叹了口气,“总叫你忍,忍到二十五岁出宫……如今看来,如此并非完全对。”

    秋姑姑一向循规蹈矩,还有半年,便能出宫。

    可只要上位者一个不悦,她这十几年的希望,便如肥皂泡一般,一触即破。

    秋姑姑从颈间扯下一只贴身的小香囊,塞进云笙手里:“这个,我怕是用不上了……云笙,带着姑姑这一份,好好活,记住了吗?”

    “姑姑……”

    “我问你记住了吗?”秋姑姑有些激动,似乎扯痛了伤口。

    “记住了。”云笙流着泪回答。

    好好活。

    幼时,与爹娘分开时,娘也对她说:“云笙,好好活。”

    从此,她再未见过爹娘。

    作为罪人之女,她没入掖庭,是秋姑姑见她可怜,又有几分机灵,才将她领到司珍司疼爱庇护。

    为何,秋姑姑如今也说这样的话?她不想明白。

    秋姑姑尽全力般抬起手,抚了抚云笙额间的伤痕,满目温柔地看着她。

    “姑姑……”别丢下云儿。

    可不待她说出后面那句,秋姑姑蓦然倒入枕间,那只尚且温热的手掉落榻边,无力垂下。

    云笙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知道,在这宫里,哭喊最是无用。

    不知何时,一滴眼泪打在她的裙幅上,发出“啪”的声响,她才恍然回神。

    秋姑姑的身后事,已交给司珍司尚宫打理,云笙独自坐在司珍司的工具间内,修复着那支间接害死秋姑姑的八宝攒珠簪。

    八宝攒珠簪就静静地躺在丝帕铺就的托盘上,虽有损伤,却依旧流光溢彩。上端镶嵌一颗莲子大小的鸽血红,裂隙醒目,右端金叶子严重变形,应该是公主发脾气时磕的。

    她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打磨、替换新宝石,斧正变形的金叶子……机械地重复往日的技巧。

    这些东西,都是秋姑姑教给她的。

    接过完美如初的簪子,邓公公大喜过望,拔腿就走,便是要即刻去令仪公主处讨赏。

    定定盯着那得意忘形的背影,云笙蓦地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缓缓将额间凌乱的碎发抹上去,眸中泛着深邃的冷,接着,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司净司,值守的小太监认得她,问:“云儿,你怎的又来了?”

    云笙乖顺地敛目,示了示手中的竹篮。

    小太监看了眼她额间的伤,叹气:“又惹到邓公公了?进去吧。”

    几乎众人皆知,邓公公有个恶毒的癖好,他常会挑些清秀的小宫女,命她们去司净司偏殿供奉他的“宝贝”,跪足一天一夜。

    平日里司珍司里的小宫女们没少被骚扰,云笙也不例外,所以看到她来,小太监并未起疑。

    骨肉归一,是每个太监最重视的事,他们深信,唯有死后身体完整,才能面对先祖。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才能将自己的“宝贝”悬吊在偏殿,随时供奉,保佑自己步步高升。而宫中贵人,对此也是默许的态度。

    云笙提着篮子,走进那偏殿。

    层层垂挂的木盒,随着门外涌进的气流缓缓摆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腐朽的味道,令人作呕。

    让女孩子来到这阴森偏殿,在这么多“宝贝”之下,这种气味之下,跪满一个通宵,便是邓公公的恶趣味吧。

    云笙熟悉地来到邓公公的木盒前,揭开竹篮上面的布,取出里面的东西——装好炭和助燃物的小炉子。

    她取出火折子,燃了炭,耐心拨拉,等待炭火彻底燃起。

    然后,她取下邓公公的木盒子,从袖中摸出一块石头,三两下将锁砸开,微微撇开头,把里面的“宝贝”倒入小炉子里。

    为了保存,那东西经石灰吸干水分,又泡过油,很易燃,所以很快便烧了起来。

    火光在她眸中跳跃,她平静地看着,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东西彻底烧完,她才满意地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你毁掉我最珍视的人,我毁掉你最重要的东西,很公平,对吧?

    做完这一切,云笙便独自坐在司珍司前院里等着。她知道,别人都以为她疯了,不过她不在乎。

    听说,邓公公受了公主重赏,欢喜之时猝闻噩耗,已经气得死去活来好几次。

    直到月上中天,四处宫门封闭,宫人们都睡下,邓公公才在内侍的搀扶下,再次出现在云笙面前。

    “邓公公,奴婢等您很久了,”云笙竟然微微一笑,“如此披星戴月,您是来赐下公主封赏的吧?”

    邓公公只觉喉头腥甜,一口老血就要喷出。他忍道:“云儿你好手段,秋姑姑刚死,就找了尚宫做新靠山。”

    云笙不置可否,她只是将今日实情一应禀告了司珍司尚宫,尚宫早就不悦邓公公踩着司珍司往上爬,自然会去公主那里解释了。

    “快赐赏吧,奴婢已经等不及了。”云笙笑容讽刺,隐隐挑衅。

    邓公公努力稳住摇晃的身形,口宣公主懿旨之时,他那一双三角眼死死盯住面前小白兔似的少女。

    她就是个疯獾!

    毁了自己毕生希望,还妄想与他争夺贵人的垂青?她必须死在今夜!

    邓公公笑容阴森:“云儿你好福气,令仪公主得知你受了伤,除了赐下赏银,还特意赐下良药,恭喜你,得了公主青眼,要飞黄腾达了!”

    云笙面色一凛:“我不喝。”

    “那可由不得你!”邓公公瞬间变得凶狠,一挥手,两名内侍便上前按住云笙。

    邓公公颤巍巍上前来,亲自掰开云笙的口,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入她喉中,脸上流露出解气的快意。

    “云儿,你如今在公主面前得了脸,可不能被发现有什么伤痕,你放心,这种药查不出来的,杂家会禀告公主,你悲伤过度,得了疯病,随秋姑姑去了!”

    内侍将逐渐无力的云笙扔下,她匍匐在冰冷的地砖上,猛地呕出几口鲜血。

    缓缓蜷缩起剧痛的身体,她望着逐渐模糊而旋转的宫墙,竟然痛苦地大笑出声,血点溅在她苍白的脸上,颇为瘆人。

    结束了,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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