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乱葬岗,鸦鸣阵阵,凄厉阴森。

    两名内侍吃力地从木车上搬下尸体,往坑里用力一抛。

    绵软的尸体落地,发出闷重的声响。

    内侍推车离开后,土包后摸索出一个瘦弱的女人,身形微微佝偻,她轻喃:“作孽啊。”

    似乎因为夜深漆黑,视线有碍,女人探着步子来到新扔下的尸体前,缓缓蹲下,双手在尸体的发鬓、耳垂、手腕、手指处摸索。

    虽说尸体被扔出皇宫前,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可总也有些疏漏的,能找到一点是一点。

    女人正仔细摸着一只手的手指,忽然,那只手动了动,蓦地将她的手狠狠抓住!

    手的主人猛地坐起上半身,睁着眼盯着她。“哗啦”一道闪电劈过,唇边、衣襟上满是鲜血。

    女人惊呆,与之四目相对。

    “你你你是……诈、诈尸啦!”女人发出恐惧的叫声,两眼一翻,整个厥了过去。

    “尸体”云笙此时心跳如擂鼓,她浑身僵硬,感受到浑身血液正在快速恢复流动。

    在被灌下毒药之前,云笙服了回魂丹。那颗回魂丹本是秋姑姑为自己准备的,就藏在临死前送给云笙的贴身锦囊里。

    想来秋姑姑让她带着自己那份好好活,便是暗示她假死出宫。

    她早就想逃离这个吃人的皇宫了,秋姑姑的死,让她对此处再无一丝留恋。

    她烧了邓公公的“宝贝”,一方面为了报复,一方面则是为了激怒他,借他之手“杀”了自己,又逼得邓公公碍于公主,只敢对她用毒,而非勒死溺死等其他手段。

    她虽然疯,却也是有筹谋的。

    看了看腿上吓晕过去的女人,云笙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只是吓晕了,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

    她推开女人,准备悄悄溜掉,女人却倒过来一口气,一下子抓住她。

    女人凑的很近,瞪着她看,质问:“就是你吓死老娘的?别想走,咱找阎王说理去!”

    云笙:……

    这个憔悴但凶蛮的女人名为玥姑,时常去宫外眉山上的乱葬岗上寻摸,她声称自己被吓得头疼脚疼心口疼,云笙既没死透,就必须跟她回去还债。

    云笙:被讹上了。

    天色未亮,玥姑仔细合上门板,低声对云笙叮嘱:“你没有符牌,对外只说是我远房的侄女,老家在鹿城,遭了水灾来投奔我的,即便遇上官差询问,有亲戚收留的流民也不会赶出城去,记住了?”

    符牌,便是证明身份的凭证。

    云笙点点头:“行。”这样她也算暂时有了个落脚之处。

    玥姑眯着眼睛,拿出火折子点灯:“你在宫里就是伺候人的,到我这儿,就伺候我吧。”

    ……多大脸?就说半夜出去偷偷摸摸的,能是什么好人吧。

    虽然腹诽,可此时的云笙,似乎又恢复到从前乖顺的模样,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随着微弱的灯光亮起,云笙这才看清屋子内的模样,地方虽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尤其是工作台一角,窗下是一张宽大平整的桌子,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格子柜将四周包围起来,既能收纳材料,又有安全感。

    云笙看了一眼桌子,上面摆放着一支未完成的花鸟簪,还有一些金丝。簪子的花式堆叠繁复,精致入微,足见手艺人技艺的精湛。

    “花丝镶嵌?”

    这门技艺源起春秋战国,先将贵金属拉成细丝,再运用推垒、编织等技术造型,加以鉴刻花纹、镶嵌珠玉,做成各类饰品。

    “你认得?”玥姑问。

    云笙依稀记得,幼时在父亲的笔记上见过,她只道:“宫中贵人都喜欢的紧。”

    只是花丝镶嵌是一门宫廷技艺,住在贫民巷陌的玥姑为何会做?

    玥姑并未解释,只催促云笙去里屋打个地铺:“快睡,两个时辰后起来给我干活儿,别想偷懒!”

    玥姑果然没有客气,天一亮就把云笙踢醒,捧着心口皱着眉,指挥她搬这搬那。

    玥姑向东市的珠宝铺子九凤阁交了月钱,得以在门前一处空地支上个小摊儿。

    然而一天过去,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不是嫌贵,就是嫌镶嵌的珠玉没有店铺里的好。

    待到两人收摊回家,云笙卸下担子,肩膀酸痛,肚子饿的咕咕叫,她问:“晚上吃啥?”

    “厨房里有窝窝头,自己拿去吧,”玥姑往榻上一坐,使唤道,“去烧点热水来,服侍我洗脚。”

    做苦力吃窝头,还得服侍人洗脚?

    秋姑姑都不曾使唤她给洗脚,云笙闷声道:“我要单干。”

    “什么?反了你了!”玥姑跳起来,却又嘲笑道,“你身上一根毛都没有,拿什么单干?”

    “找你赊,明儿个卖了钱就还你。”

    玥姑气笑了:“我赊东西给你,让你造我的反?”

    “不白赊,若我卖不成银子,以后天天服侍你洗脚。”

    “你本就应该……”

    云笙示威般学玥姑的样子缓缓躺在榻上,玥姑语塞。得,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要赊哪样?”玥姑退了一步。

    云笙笑了笑:“只要一些掐好形状、填过花丝的小纹样。”这样的小部件攒起来才是玥姑卖的那种大件,也是更高等级的技艺。

    “行,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玥姑气哼哼。

    工作台上的火烛燃了一夜,第二日,玥姑吃完窝头出来,云笙竟然已经收拾好担子在等她了,玥姑冷哼一声,率先走了。

    待到了摊位,放置好玥姑的东西,云笙率先支起一张幡,上书:

    潘贵妃同款宫廷首饰。

    玥姑瞥了一眼,忍不住问:“潘贵妃?你伺候过?”

    云笙笑而不语,那自然是……随便取的。她昨日路上看到过“宫廷御宴同款烧鹅”,想来是允许的吧。

    接着,她铺就一方锦帕,摆出一对对小巧可爱的耳钉,有梅花纹、如意纹、柿蒂纹,主打的还是祥云纹。

    这些花丝纹样中间都点缀了一颗小宝石,虽是不贵的料子,却也都是颜色上好、无裂无缺的品质。

    特别之处在于,小宝石晶莹剔透,格外亮眼,虽然细小,却光感十足,与市面上常见的那些朦胧面截然不同。

    很快,有三两个姑娘上前来看,云笙招呼道:“喜欢还请试戴。”然后动作轻盈地示出玥姑屋中唯一一把手持镜,对着客人,“试试吧,不买也没关系。”

    小姑娘略显羞涩,试戴一只,对镜自顾,流露出十分喜爱的神色,她有些忐忑地问:“这种应该挺贵吧?”

    “不贵,一百文一对。”云笙对一旁围观的小姑娘们道,“丁香丁香,都是一个价,一百文一对。”

    昨日生意不好,云笙寻了个由头出去逛了一圈,了解过行市,京城的珠宝铺里,随便一对宝石丁香,都是两百文起。

    她所卖丁香,花丝工艺精湛,纹样也十分喜庆,宝石虽小,但经过她一晚上的打磨加工,亮亮的,效果格外好。

    “我要了!”

    “我也要一对!”

    小姑娘们面颊泛红,隐隐有些激动欣喜,都争相试戴。

    “仅此一板,卖完就没有了。”云笙柔柔地道。

    略微犹豫的人听到这句,也赶紧果断买下。

    很快,一板耳钉卖完,云笙却又搬出第二板,轻言细语:“仅此一板,卖完就要等三日后了。”

    玥姑:???

    玥姑本来在一旁眼红,没想到一位买了丁香的姑娘去而复返,自称是林员外家里的丫鬟,替她家小姐买下玥姑手里最贵的牡丹花簪。

    这一单总算补上了玥姑的面子,待耳饰卖完,两人早早便收摊回家。

    云笙数完银子推给玥姑:“玥姑数数,是不是这么多?”

    “你这丫头到底是宫……有点本事!”玥姑盘腿坐在榻上,喜滋滋地数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做丁香呢!”

    “可能我们出发点便不同。”云笙一边记自己的小账一边随口道。

    “什么出发点?怎的就不同了?”玥姑板起脸,“你别仗着自己……那什么,就看不起人。”

    “我是说,您是匠人的脑袋,定是要做出代表最高水平的艺术品,我嘛,就是个小商贩,哪里比得上您!”云笙心情好时,也不吝拍两声马屁。

    玥姑果然一副受用的表情。

    其实这话也没错,在玥姑眼里,这些纹样只能算得上是半成品,她定然想不到加工了拿出去卖,可云笙昨日听人来问了几趟,出去逛了逛,便发现问题所在。

    玥姑的作品繁复美丽,耗时耗工,标价都是十两八两银子,大家即便对花丝镶嵌感兴趣,却也不会在小摊上买这么贵的东西,加上玥姑为了缩减成本,虽工艺精湛,却用的普通珠玉,性价比的确不算高,大家既花了大价钱,自然情愿去珠宝铺里买了。

    所以,她推出了小成本的丁香,让平日里就喜欢花丝镶嵌的大姑娘小媳妇先过过瘾,喜好也是需要培养的,再者,薄利多销嘛。

    她虽还不够了解行市,可后宫也算一座小小的城,妃嫔们等级森严,人人都想尽可能美丽,却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用顶好的料子,制什么东西能得哪些人的欢心,这点也算共通。

    玥姑拿着一对如意纹的丁香研究:“你这中间的珠子是玛瑙?怎的变这么亮?”

    “独门秘笈。”整个司珍司,属她打磨的宝石最为光亮。

    手艺人似乎对别人不外传的秘笈都很尊重,玥姑不再问,而云笙也很知分寸,从不主动提要学做花丝镶嵌。

    丁香卖的快,玥姑白天也要留在屋里做工,摆摊的事便由云笙一人出马。

    生意太好,麻烦也就找上门来。

    最近几天总有人生事,不是故意大声鸡蛋里挑骨头,就是故意使假银子,甚至当着云笙的面就敢拉客。

    云笙念及自己的身份,不想闹大,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忍了罢了。

    然而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无论别人怎么拉,她们都认准了云笙手里的丁香。

    “别家的可没那种光亮!”

    见诸多手段都无用,这一天,九凤阁的管事直接带着几名五大三粗的小厮将摊子围了。

    那管事扒开众人,直接将摊位上的东西一把扫到地上,指着云笙厉声道:“从今以后,你,不许在此做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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