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雁宁从昏迷中醒来时，剧烈的痛楚让她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眼下是严冬十月，前胸后背的鞭伤过了一日一夜，本不该疼得这么厉害，可若是被泡在这池腥臭不堪的污水里，单纯的疼痛倒还是小事。
赵雁宁知道，水牢乃是官府牢房中最阴毒的所在，非遇大案不得轻启。想来半月前那桩官道遭劫案，损失之巨、牵涉之深，已然震动了整个大梁的官场。
赵雁宁微微冷笑，若非那青州巡抚急于找个替罪羊，向朝廷交了这苦差事，她们这伙初来乍到的山匪哪会沦落至此。
想到自己的“同伙”，那些和她一起被官兵打败、关进大牢的姑娘们，赵雁宁不由捏紧了拳头。她这个匪首虽被严刑拷打，好歹是由朝廷大员亲自审问，狱卒牢头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可她手下那些女孩子们...
她眼睛一热，被铁链缚住的手紧握成拳，往墙上狠狠一擂。不料拳头触在一片冰冷湿黏的石壁上，激得她头皮发麻。
赵雁宁从前就听父亲说起过，水牢里的水饱浸了犯人的脓血粪便，伤口一触这水便会化脓生疮，其苦万状。她那时只把这当作军中无聊时的谈资，没想到竟有亲自领教的一天。
是啊，自从父亲上京述职，所有事情都朝着难以想象的方向一去不回。
先是听说父亲因通敌叛国被下狱审问，紧接着就传来他被当众凌迟的消息。那时她作为父亲唯一的亲人，也披枷带锁走在流放的路上，已经无暇去想父亲在狱中经受过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父亲和自己一样，也曾饱尝这水牢之苦。
赵雁宁心中一酸，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象父亲被关押在水牢时的境况。然而牢房阴湿异常，水滴不知从哪里断续滴落，在黑暗中“啪嗒、啪嗒”响了几百声。
听着这种平板单调的声音，赵雁宁的绝望像蔓延在墙角的霉菌，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滋长。终于，她猛地往后一仰，后脑重重磕在石壁上，心底凄凉一片。
若不是为了洗雪父亲的冤屈，她何至于在流放途中舍命脱逃，改名换姓当了山匪。只因她记得，那出首指认父亲通敌的副将就是青州人士，父亲被杀后，听说他领了赏赐就辞官归乡，不知所踪。
因此，赵雁宁认为，如果能在青州拉起一队人马，明查暗访地找出此人，当年的真相就水落石出了。
可是世事难料，以她如今的处境，怕是等不到沉冤昭雪的那一日了。
突然，“咔哒”一声锁响，水牢大门被人打开，白茫茫的天光登时射入，刺得她睁不开眼。
“巡抚大人，要犯燕三娘就在里头，地上脏得很，让小的为您引路。”
是狱卒在说话。
若非这狱卒提起，她都快忘了自己已经隐姓埋名，将名字改为“燕三娘”了。
赵雁宁勉强将眼睛睁开一隙，只看见一抹绯色的模糊影子。
那人似是对狱卒摆了摆手：“不必了，油灯给我，有劳列位在门外暂候。”
声音清越，和气得叫人如沐春风。
狱卒们唯唯应声，须臾便关上了门。赵雁宁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油灯的光线，见牢房中站着一个身穿绯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他目光恬淡，嘴角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与胸前补子上铁爪铜喙的锦鸡大不相称。
她认出这正是朝廷钦差，青州巡抚，顾临舟。
“抚台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赵雁宁冲他打着绷带的右臂挑了挑眉，“我那一箭竟然没废了你这条胳膊，还挺可惜。”
“不过也好，抚台大人身为朝廷的鹰犬，自然不能折了翅膀、瘸了狗腿，要不可怎么逮住我这替罪羊？再怎么说，也要等给青州地界儿的大小官员都倒完了屎盆子，您老人家的胳膊才能消停呀。”
赵雁宁索性仰身靠在滑溜溜的石壁上，满含讥诮地挑衅道。
反正兵败如山倒，既然朝廷需要一个人背下这口黑锅，自己再如何折腾也无力回天了。何况在交战的那一日，自己一箭射穿了顾临舟的右臂，他此来怕是为了公报私仇。
干脆，就让这狗官见识见识赵家人的风骨。
她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等着这张俊脸被她气得扭曲变形，再也维持不住道貌岸然的样子。
却见顾临舟面色如常，轻轻把油灯放在一旁的矮桌上，走到她的面前。他在赵雁宁戒备的目光里从容地蹲下身，左手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卷书页，缓缓向她展开，道：“燕姑娘，这阵图可是你画的？”
阵图！
赵雁宁认出自己手迹，顿时心神剧震。她本以为，自己从不离身的阵图早已在与官兵作战时遗失，不想竟然出现在顾临舟的手上，真是意外之极。仔细看去，这阵图除了边角有些褶皱，仍像自己刚画好时那样，显然一直被人精心保存。
“是又如何？”赵雁宁别过脸，掩饰心中波澜，“你一个文官，居然能认得这是阵图，倒也稀奇。”
顾临舟淡淡一笑，指着阵图上排列成不同阵形的数个黑点，说道：“刚捡到这阵图时，我本以为只是谁随手涂鸦的废纸。谁知偶然数了一下这些黑点的数量，竟和你手下人数相同，旁边又画有令旗，我便猜这大约是一张阵图。只不过这些令旗是何意思，还望燕姑娘为我解惑。”
听他提起自己手下，赵雁宁眉心一动，迟疑地张了张嘴。
顾临舟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微笑道：“县里女监房舍太少，我已把你手下的姑娘们安排到驿馆收押，那里不会有人为难她们，你可以放心。”
赵雁宁这才心中稍定，但看着他一双含笑的眼睛，到底说不出一个“谢”字。
“这阵图，确实是我们当日作战的阵法。”
赵雁宁犹豫片刻，决定为他细细道来。
“令旗有红绿蓝三色，指的是我方依照战局形势，将会变阵三次。”
她拧眉望着阵图，仿佛看见了当日两军交战之时。
“一开始我们十五人各自乘马，列成方阵，第一次变阵是列成一个尖角突出的马队，便于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冲散官兵的阵形，好将那些步兵逐个击破。”
那一日，她率领手下女兵对阵二百余人的官兵，深知人数相差太大，必须最大限度发挥骑兵冲杀的优势。因此想出这如同尖刀突刺的阵形，以求出奇制胜。
顾临舟点了点头，思忖道：“我当时在军中帅字旗下，确实远远看见前排的军士仓皇失措、自乱阵脚，尽管我命人击鼓振奋军心，也是收效甚微。想来你们冲杀之势太过凶蛮，把军士吓破了胆。”
赵雁宁回想起那时情景，快意顿生，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冲杀之后，趁你们前军大乱，我们兵分两路，策马绕到官兵的后方。然后，十五匹马一字排开，只管追着后军纵马狂奔——这便是第二次变阵。”
顾临舟听得入神，接过话头道：“如此一来，前军被你们冲乱阵脚，急着向后退；而后军在此时被你们往前赶，势必会互相踩踏、慌乱不堪。”
要知道，如果是单纯的前军骚乱，大不了主帅发令，全军后撤，待稳住阵形之后再次交锋。可是当时赵雁宁并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仗着马快，眨眼之间给官兵来了个两面夹击。即便主帅喊破了嗓子，也指挥不动自相踩踏的军队，这一变阵可谓老辣之极。
“正是。正因为我预先探听过，青州府的府兵都是步兵，我们这方人人骑马，才想出来这个阵法，只是——”
赵雁宁猛地一击掌，恨道：“可惜那时，忽然来了大队骑兵援军，人马数倍于我们，我们这才寡不敌众。否则那第三次变阵，就是我的手下分列两边为我开道，我一人直取中军主帅。只要擒了你在手，此战，我们何愁不能大获全胜？”
顾临舟看着她惋惜不已的神情，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是啊。你的阵法以十五人对敌二百余人，还能如此游刃有余，实属奇才。若不是我发现青州府兵之中骑兵废弛，特意加急调来永安卫的骑兵增援，恐怕这时我损伤的就不仅仅是一条手臂。”
他拍了拍白纱裹缠的右臂，似是心有余悸。
赵雁宁看了他一眼，似乎此时才想起自己口中的“主帅”正是眼前的顾临舟。
难得有人能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这么久的阵法，还一点即透，处处明白自己阵法的精妙之处。可惜他是官，她是匪，她苦心孤诣的阵法，或许在他看来，只是自己这个手下败将能给他带来的一点乐子。
“好了，我的阵图也给你讲明白了，要杀要剐，就随你的便吧。”
赵雁宁坦然看着顾临舟：“至于我那些手下，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才被我哄骗着落了草。还望你放她们自去。”
顾临舟却不点头，也不摇头。
“半月前官道遭劫，押运士兵全被贼人乱箭射死，一千两银锭不翼而飞。押运官刘敬向巡捕指挥报案时亲口说，贼人是十余骑女匪，个个蒙面，射死士兵后用铁锤砸开木箱，劫走银锭。你们这段时日刚巧就在青州，刚巧特征又与证词吻合。因此，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燕姑娘你，就是本案主谋。”
他一面缓缓为她道来此案的关节，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姓刘的满嘴放屁，”赵雁宁冷笑一声，“试问仓促之下，他怎么隔着面纱辨认出劫匪都是女人？况且，假如真是我们这十五号人作案，没有马车，怎么把一千两的银锭运回老巢？哼，难道没人怀疑，是姓刘的监守自盗？”
顾临舟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正是我所想。但是这一千两银子是徐州运往京城，上缴内库的，刘敬还没有劫皇杠的胆子。我怀疑的另有其人。”
“是谁？”
赵雁宁紧紧皱起了眉头。一种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任意揉捏的感觉，再次笼罩了她的全身。上一次，是父亲无端被诬陷叛国，她也如今日这般，空有一腔恨意，不知向谁发泄。
“其实我到青州时，官道上的痕迹已经被抹除得差不多了。”顾临舟看向她的眼神含着安抚，“马蹄印、车辙、血迹...都没了。而青州上下众口一词，要我出兵剿了你们这伙女匪。”
赵雁宁的眉头拧得更紧。
自己刚来青州，就被扣上劫官道的帽子。押运官的证词又漏洞百出，青州官员却无人质疑。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但是，他们没来得及把押运士兵身上的箭矢销毁。”
顾临舟淡淡一笑，接着解释道：“我找本地有经验的匠人看过，这些箭的箭杆都是用一种特殊的紫竹所做，应是刚做好不久。这种紫竹被当地人称作‘人面竹’，只在青州野鸭潭附近生长。而野鸭潭，正是大匪首陆十满的老巢。”
赵雁宁侧了侧头，沉吟道：“所以，你怀疑这事是陆十满干的，嫁祸给我？可我听说陆十满在青州树大根深，早就吃喝不愁了，他何必冒险劫皇杠？这说不通啊。”
“这确实说不通。”顾临舟笑了，“但既然这是唯一的线索，或许由此突破，是眼下仅有的办法。燕姑娘，如果你的阵法能助我抓住陆十满，说不定我这个巡抚，也有由头好好洗一洗青州官场的脏污。”
赵雁宁抬眼看了看他，不免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个温润如玉的小白脸，也有藏在笑面下的锋芒。
“你这是...在跟我做交易？”赵雁宁眼睛一翻，“你自己已经说过，姓刘的证词可疑，这足以证明我的清白，那我凭什么为你卖命？”
顾临舟笑着摇头，无奈地敲了敲矮桌，道：“并非交易，我是想与你合作。一则你山匪出身，尚需戴罪立功；二则，在下官居二品，你若有什么心愿未了，总有一些事情是我做来更方便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端正了脸色，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赵雁宁的心口突地一跳。
是啊，顾临舟身居高位，若他想查清父亲的冤屈，难道不是举手之劳么？
“那好。”
赵雁宁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你帮我查赵之荣叛国一案，查清是谁暗中陷害。”
“你是说，那位被判通敌的赵总兵？他...是你什么人？”
顾临舟倾了倾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赵雁宁的眼帘低垂了片刻，昂然抬头与他对视：“恩人。赵总兵镇守辽东十三年，庇佑了大梁多少黎民？我不信他当真叛国。大梁的百姓，都该称他一声恩人。”
顾临舟默然片刻，没再多问，只是点头郑重说了声“好”。
赵雁宁见他答允，精神一松，鞭伤的烈痛立刻上涌。她整个人都有些支撑不住，几乎要贴着石壁滑下水中。
顾临舟忙从袖中掏出铁索的钥匙，因是左手，摆弄了好一会儿才为她解开。赵雁宁揉着僵冷的手腕，踉跄着从污水池中站了起来。顾临舟引着她出了牢房，来到一间僻静的净室前。
“燕姑娘，我命人在房中备了温水和伤药，这里没有侍女，你先自行处理一下伤口，拖久了就不好了。”
顾临舟说完，便关了房门，带着狱卒等人退开数步，留她一人在房中更衣。
闲人散尽，赵雁宁三下五除二扯下身上破烂的衣物。她刚想掬水冲洗伤口，便见一道寒芒从房梁上直劈而下，堪堪刺向自己心口！
眼下是严冬十月，前胸后背的鞭伤过了一日一夜，本不该疼得这么厉害，可若是被泡在这池腥臭不堪的污水里，单纯的疼痛倒还是小事。
赵雁宁知道，水牢乃是官府牢房中最阴毒的所在，非遇大案不得轻启。想来半月前那桩官道遭劫案，损失之巨、牵涉之深，已然震动了整个大梁的官场。
赵雁宁微微冷笑，若非那青州巡抚急于找个替罪羊，向朝廷交了这苦差事，她们这伙初来乍到的山匪哪会沦落至此。
想到自己的“同伙”，那些和她一起被官兵打败、关进大牢的姑娘们，赵雁宁不由捏紧了拳头。她这个匪首虽被严刑拷打，好歹是由朝廷大员亲自审问，狱卒牢头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可她手下那些女孩子们...
她眼睛一热，被铁链缚住的手紧握成拳，往墙上狠狠一擂。不料拳头触在一片冰冷湿黏的石壁上，激得她头皮发麻。
赵雁宁从前就听父亲说起过，水牢里的水饱浸了犯人的脓血粪便，伤口一触这水便会化脓生疮，其苦万状。她那时只把这当作军中无聊时的谈资，没想到竟有亲自领教的一天。
是啊，自从父亲上京述职，所有事情都朝着难以想象的方向一去不回。
先是听说父亲因通敌叛国被下狱审问，紧接着就传来他被当众凌迟的消息。那时她作为父亲唯一的亲人，也披枷带锁走在流放的路上，已经无暇去想父亲在狱中经受过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父亲和自己一样，也曾饱尝这水牢之苦。
赵雁宁心中一酸，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象父亲被关押在水牢时的境况。然而牢房阴湿异常，水滴不知从哪里断续滴落，在黑暗中“啪嗒、啪嗒”响了几百声。
听着这种平板单调的声音，赵雁宁的绝望像蔓延在墙角的霉菌，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滋长。终于，她猛地往后一仰，后脑重重磕在石壁上，心底凄凉一片。
若不是为了洗雪父亲的冤屈，她何至于在流放途中舍命脱逃，改名换姓当了山匪。只因她记得，那出首指认父亲通敌的副将就是青州人士，父亲被杀后，听说他领了赏赐就辞官归乡，不知所踪。
因此，赵雁宁认为，如果能在青州拉起一队人马，明查暗访地找出此人，当年的真相就水落石出了。
可是世事难料，以她如今的处境，怕是等不到沉冤昭雪的那一日了。
突然，“咔哒”一声锁响，水牢大门被人打开，白茫茫的天光登时射入，刺得她睁不开眼。
“巡抚大人，要犯燕三娘就在里头，地上脏得很，让小的为您引路。”
是狱卒在说话。
若非这狱卒提起，她都快忘了自己已经隐姓埋名，将名字改为“燕三娘”了。
赵雁宁勉强将眼睛睁开一隙，只看见一抹绯色的模糊影子。
那人似是对狱卒摆了摆手：“不必了，油灯给我，有劳列位在门外暂候。”
声音清越，和气得叫人如沐春风。
狱卒们唯唯应声，须臾便关上了门。赵雁宁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油灯的光线，见牢房中站着一个身穿绯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他目光恬淡，嘴角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与胸前补子上铁爪铜喙的锦鸡大不相称。
她认出这正是朝廷钦差，青州巡抚，顾临舟。
“抚台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赵雁宁冲他打着绷带的右臂挑了挑眉，“我那一箭竟然没废了你这条胳膊，还挺可惜。”
“不过也好，抚台大人身为朝廷的鹰犬，自然不能折了翅膀、瘸了狗腿，要不可怎么逮住我这替罪羊？再怎么说，也要等给青州地界儿的大小官员都倒完了屎盆子，您老人家的胳膊才能消停呀。”
赵雁宁索性仰身靠在滑溜溜的石壁上，满含讥诮地挑衅道。
反正兵败如山倒，既然朝廷需要一个人背下这口黑锅，自己再如何折腾也无力回天了。何况在交战的那一日，自己一箭射穿了顾临舟的右臂，他此来怕是为了公报私仇。
干脆，就让这狗官见识见识赵家人的风骨。
她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等着这张俊脸被她气得扭曲变形，再也维持不住道貌岸然的样子。
却见顾临舟面色如常，轻轻把油灯放在一旁的矮桌上，走到她的面前。他在赵雁宁戒备的目光里从容地蹲下身，左手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卷书页，缓缓向她展开，道：“燕姑娘，这阵图可是你画的？”
阵图！
赵雁宁认出自己手迹，顿时心神剧震。她本以为，自己从不离身的阵图早已在与官兵作战时遗失，不想竟然出现在顾临舟的手上，真是意外之极。仔细看去，这阵图除了边角有些褶皱，仍像自己刚画好时那样，显然一直被人精心保存。
“是又如何？”赵雁宁别过脸，掩饰心中波澜，“你一个文官，居然能认得这是阵图，倒也稀奇。”
顾临舟淡淡一笑，指着阵图上排列成不同阵形的数个黑点，说道：“刚捡到这阵图时，我本以为只是谁随手涂鸦的废纸。谁知偶然数了一下这些黑点的数量，竟和你手下人数相同，旁边又画有令旗，我便猜这大约是一张阵图。只不过这些令旗是何意思，还望燕姑娘为我解惑。”
听他提起自己手下，赵雁宁眉心一动，迟疑地张了张嘴。
顾临舟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微笑道：“县里女监房舍太少，我已把你手下的姑娘们安排到驿馆收押，那里不会有人为难她们，你可以放心。”
赵雁宁这才心中稍定，但看着他一双含笑的眼睛，到底说不出一个“谢”字。
“这阵图，确实是我们当日作战的阵法。”
赵雁宁犹豫片刻，决定为他细细道来。
“令旗有红绿蓝三色，指的是我方依照战局形势，将会变阵三次。”
她拧眉望着阵图，仿佛看见了当日两军交战之时。
“一开始我们十五人各自乘马，列成方阵，第一次变阵是列成一个尖角突出的马队，便于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冲散官兵的阵形，好将那些步兵逐个击破。”
那一日，她率领手下女兵对阵二百余人的官兵，深知人数相差太大，必须最大限度发挥骑兵冲杀的优势。因此想出这如同尖刀突刺的阵形，以求出奇制胜。
顾临舟点了点头，思忖道：“我当时在军中帅字旗下，确实远远看见前排的军士仓皇失措、自乱阵脚，尽管我命人击鼓振奋军心，也是收效甚微。想来你们冲杀之势太过凶蛮，把军士吓破了胆。”
赵雁宁回想起那时情景，快意顿生，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冲杀之后，趁你们前军大乱，我们兵分两路，策马绕到官兵的后方。然后，十五匹马一字排开，只管追着后军纵马狂奔——这便是第二次变阵。”
顾临舟听得入神，接过话头道：“如此一来，前军被你们冲乱阵脚，急着向后退；而后军在此时被你们往前赶，势必会互相踩踏、慌乱不堪。”
要知道，如果是单纯的前军骚乱，大不了主帅发令，全军后撤，待稳住阵形之后再次交锋。可是当时赵雁宁并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仗着马快，眨眼之间给官兵来了个两面夹击。即便主帅喊破了嗓子，也指挥不动自相踩踏的军队，这一变阵可谓老辣之极。
“正是。正因为我预先探听过，青州府的府兵都是步兵，我们这方人人骑马，才想出来这个阵法，只是——”
赵雁宁猛地一击掌，恨道：“可惜那时，忽然来了大队骑兵援军，人马数倍于我们，我们这才寡不敌众。否则那第三次变阵，就是我的手下分列两边为我开道，我一人直取中军主帅。只要擒了你在手，此战，我们何愁不能大获全胜？”
顾临舟看着她惋惜不已的神情，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是啊。你的阵法以十五人对敌二百余人，还能如此游刃有余，实属奇才。若不是我发现青州府兵之中骑兵废弛，特意加急调来永安卫的骑兵增援，恐怕这时我损伤的就不仅仅是一条手臂。”
他拍了拍白纱裹缠的右臂，似是心有余悸。
赵雁宁看了他一眼，似乎此时才想起自己口中的“主帅”正是眼前的顾临舟。
难得有人能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这么久的阵法，还一点即透，处处明白自己阵法的精妙之处。可惜他是官，她是匪，她苦心孤诣的阵法，或许在他看来，只是自己这个手下败将能给他带来的一点乐子。
“好了，我的阵图也给你讲明白了，要杀要剐，就随你的便吧。”
赵雁宁坦然看着顾临舟：“至于我那些手下，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才被我哄骗着落了草。还望你放她们自去。”
顾临舟却不点头，也不摇头。
“半月前官道遭劫，押运士兵全被贼人乱箭射死，一千两银锭不翼而飞。押运官刘敬向巡捕指挥报案时亲口说，贼人是十余骑女匪，个个蒙面，射死士兵后用铁锤砸开木箱，劫走银锭。你们这段时日刚巧就在青州，刚巧特征又与证词吻合。因此，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燕姑娘你，就是本案主谋。”
他一面缓缓为她道来此案的关节，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姓刘的满嘴放屁，”赵雁宁冷笑一声，“试问仓促之下，他怎么隔着面纱辨认出劫匪都是女人？况且，假如真是我们这十五号人作案，没有马车，怎么把一千两的银锭运回老巢？哼，难道没人怀疑，是姓刘的监守自盗？”
顾临舟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正是我所想。但是这一千两银子是徐州运往京城，上缴内库的，刘敬还没有劫皇杠的胆子。我怀疑的另有其人。”
“是谁？”
赵雁宁紧紧皱起了眉头。一种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任意揉捏的感觉，再次笼罩了她的全身。上一次，是父亲无端被诬陷叛国，她也如今日这般，空有一腔恨意，不知向谁发泄。
“其实我到青州时，官道上的痕迹已经被抹除得差不多了。”顾临舟看向她的眼神含着安抚，“马蹄印、车辙、血迹...都没了。而青州上下众口一词，要我出兵剿了你们这伙女匪。”
赵雁宁的眉头拧得更紧。
自己刚来青州，就被扣上劫官道的帽子。押运官的证词又漏洞百出，青州官员却无人质疑。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但是，他们没来得及把押运士兵身上的箭矢销毁。”
顾临舟淡淡一笑，接着解释道：“我找本地有经验的匠人看过，这些箭的箭杆都是用一种特殊的紫竹所做，应是刚做好不久。这种紫竹被当地人称作‘人面竹’，只在青州野鸭潭附近生长。而野鸭潭，正是大匪首陆十满的老巢。”
赵雁宁侧了侧头，沉吟道：“所以，你怀疑这事是陆十满干的，嫁祸给我？可我听说陆十满在青州树大根深，早就吃喝不愁了，他何必冒险劫皇杠？这说不通啊。”
“这确实说不通。”顾临舟笑了，“但既然这是唯一的线索，或许由此突破，是眼下仅有的办法。燕姑娘，如果你的阵法能助我抓住陆十满，说不定我这个巡抚，也有由头好好洗一洗青州官场的脏污。”
赵雁宁抬眼看了看他，不免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个温润如玉的小白脸，也有藏在笑面下的锋芒。
“你这是...在跟我做交易？”赵雁宁眼睛一翻，“你自己已经说过，姓刘的证词可疑，这足以证明我的清白，那我凭什么为你卖命？”
顾临舟笑着摇头，无奈地敲了敲矮桌，道：“并非交易，我是想与你合作。一则你山匪出身，尚需戴罪立功；二则，在下官居二品，你若有什么心愿未了，总有一些事情是我做来更方便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端正了脸色，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赵雁宁的心口突地一跳。
是啊，顾临舟身居高位，若他想查清父亲的冤屈，难道不是举手之劳么？
“那好。”
赵雁宁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你帮我查赵之荣叛国一案，查清是谁暗中陷害。”
“你是说，那位被判通敌的赵总兵？他...是你什么人？”
顾临舟倾了倾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赵雁宁的眼帘低垂了片刻，昂然抬头与他对视：“恩人。赵总兵镇守辽东十三年，庇佑了大梁多少黎民？我不信他当真叛国。大梁的百姓，都该称他一声恩人。”
顾临舟默然片刻，没再多问，只是点头郑重说了声“好”。
赵雁宁见他答允，精神一松，鞭伤的烈痛立刻上涌。她整个人都有些支撑不住，几乎要贴着石壁滑下水中。
顾临舟忙从袖中掏出铁索的钥匙，因是左手，摆弄了好一会儿才为她解开。赵雁宁揉着僵冷的手腕，踉跄着从污水池中站了起来。顾临舟引着她出了牢房，来到一间僻静的净室前。
“燕姑娘，我命人在房中备了温水和伤药，这里没有侍女，你先自行处理一下伤口，拖久了就不好了。”
顾临舟说完，便关了房门，带着狱卒等人退开数步，留她一人在房中更衣。
闲人散尽，赵雁宁三下五除二扯下身上破烂的衣物。她刚想掬水冲洗伤口，便见一道寒芒从房梁上直劈而下，堪堪刺向自己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