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要关押自己,赵雁宁冷哼一声,刚要反驳,顾临舟已先一步开口道:“刘指挥贸然来此,为何无人通传?你带刀擅入,莫非要行刺本官么?”

    顾临舟待人向来谦恭有礼,一派君子如玉的气度,鲜少这般疾言厉色。指挥使刘睿与他共事半旬,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巡抚大人显露官威,声势立马矮了半截。

    他慌忙解下佩刀,跪下请罪:“卑职不敢!只是今早大人与那女匪一同巡视我青州大营,底下的士兵多有抱怨,说不愿听女流之辈的调遣。卑职身在其位,恐怕军中哗变,不得不冒死求见大人,以达下情!”

    “且不论你所言是否实情,本官奉旨彻查官道遭劫一案,误把燕姑娘当劫匪关押,实属误会。燕姑娘不计前嫌,已受招安,尔等为何仍以女匪称之?”

    顾临舟走到刘睿身前,语气虽如常,话中的质问之意却叫他出了身冷汗。

    巡抚大人对他们这些下级属官,从来都是温声细语,何曾说过一句重话?怎么会如此偏袒一个山野女匪?难道是...色令智昏?

    刘睿暗暗抬头瞟了赵雁宁一眼,心下的猜疑更坐实了几分,沉痛地说道:“大人天纵英明,想必自有计较,卑职也不敢苦谏。只是,大人年纪轻轻就升任巡抚,大好的前程,可别毁在区区一个女子身上。再个说,您但凡知会卑职一声,这红袖添香之事,卑职早就给您办妥了...”

    “住口!”

    他越说越无状,顾临舟当即厉声喝止,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向以涵养不错自诩,然而这刘指挥竟公然编排他与赵雁宁有私情,实在是...

    “刘指挥,即便我真与你们顾大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那又怎样?”

    赵雁宁也走到刘睿跟前,面上带笑,眼神却叫人遍体生寒。

    “排兵布阵,靠的不是私情,是本事。”她低下头,毫不退让地与这个满眼轻蔑的武官对视,“至于我是否有本事摆阵练兵、打赢陆十满,现在就可证明。不知刘指挥敢不敢与我同去校场,涨涨见识?”

    “去就去,”刘睿脖子一梗,“我这就叫青州兵全军校场集合,当着弟兄们的面,你若不能服众,看你怎生与巡抚大人交待!”

    说罢起身向顾临舟草草施了一礼,带着几名武官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赵雁宁冷笑一声,整了整披风,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扬声说道:“二当家,叫咱们的人都骑上马,随我校场走一趟。”

    “燕姑娘,”顾临舟忽然叫住了她,“我信你必有成算,但是军中这些士兵,未必人人能听得懂阵法。所以,倘若不能服众,场面我来收拾。”

    赵雁宁回头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顾临舟报以一笑。

    “但愿不必劳烦抚台大人,一会儿校场见。”

    赵雁宁摆了摆手,略觉宽慰。她在驿馆门首上了马,领着手下女兵出了城东门,策马直奔校场而去。

    *

    赵雁宁赶到时,青州城外的校场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近五百名士兵。

    她驰马经过他们时,这些人毫不掩饰地投来讥诮的目光,甚至斜着眼打量她身后的众女兵,嘴里“啧啧”不停。

    来自男人的轻视,赵雁宁从前在辽东军中就已饱尝。那时她的父亲是辽东军的统帅,威名赫赫的赵总兵,旁人即便再看不起她,明面上也不得不敬她三分。

    然而今时今日,她不过是个刚被招安的女匪,若她当众丢丑,这些虎视眈眈的士兵岂能容她?

    到那时,恐怕顾临舟也不得不顾及军中怨愤,将她重新下狱,以便平息事态。

    因此她必须在士兵们耐心耗尽之前,阐明破敌阵法,获取他们的认可。

    可阵法之精妙深微,不是普通行伍之人所能领会的,即便她真能讲得清楚明白,又有多少大头兵听得懂呢?

    赵雁宁走上校场南面高起的演武台,望着台下众士兵,狠狠咽了口唾沫。

    顾临舟随后也到了校场,在演武台一侧落座,向她点头示意。

    赵雁宁余光瞥见,心中稍定,朗声道:“列位青州同袍,我燕三娘受巡抚大人招安,奉命布阵剿匪,听说列位对我颇有疑虑。今日,我就让我的手下仿照两军对垒,讲解破敌之阵。”

    说着,她让七名女兵乘马站在演武台一侧,代表陆十满山寨中的骑兵;另外七名则下马站在演武台另一侧,代表青州府的步兵。

    第一回合,骑马的七名女兵假装向对面的七名步兵发起冲锋,轻而易举地就将步兵冲散;而第二回合,七名步兵各自搬来一个沉重的木箱放在面前,使七名骑兵不得不在箱子面前勒马回身。

    接着,七名步兵在箱子后做出弯弓搭箭的动作,七名骑兵随即下马,以示被箭射中。

    “这些箱子代表我方的战车,虽然跑起来速度不如骑兵,但不仅能阻挡骑兵冲乱阵形,更能作为弓箭手的掩护。况且战车十分宽阔,我方仅需数十辆横向摆开,足可阻挡陆十满的二百余名骑兵。骑兵在战车前速度放慢,便是弓箭手放箭的好时机。”

    赵雁宁一面指挥众女兵模拟战局,一面细细讲解。不少士兵即便听不懂她所说的阵形,光是看女兵们的两次对垒,也明白了战车的妙用,情不自禁点起了头。

    而军中的千总、把总,职级更高,经验也更丰富,不等赵雁宁说完就已看出战车、弓手结合的效用,就连指挥使刘睿都露出了几分惊异的神情。

    赵雁宁注意到台下众人脸色的变化,信心大增,笑道:“当然,战车之计并不是我阵法的全部,事关机密,恕我不能讲解更多。到此为止,你们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上台来问。”

    说着,她转头看了看顾临舟,展颜一笑:“抚台大人如果有所不解,也可提问。”

    顾临舟方才亲眼见了她指挥女兵讲解阵法,暗叹她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构思阵形,调度有方,又讲得士兵人人领会,真可谓将才。

    他刚想接过话头称赞一二,忽然一个人影窜到台上,对着众人高声嚷道:“燕三娘,纵然你这阵法真有奇效,你一个小小女子上阵领兵,就不怕敌人笑话?”

    来人正是青州兵的小头目,副千户熊大洪。此人是青州知府的小舅子,横行多年,连指挥使刘睿都不甚放在眼里。对着顾临舟,他大约料定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一见士兵们被赵雁宁说服,当着顾临舟的面就要压她一头。

    熊大洪叉腰将她一指:“到时候弟兄们杀敌还杀不过来,可没工夫护着你,你还是趁早离了军营,回家织布去罢!”

    笑她女子领兵,叫她回家织布?赵雁宁额头青筋暴跳,胸中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迸发出来。

    “尊驾此言,是觉得我只会铺排阵法,毫无自保的武功?”赵雁宁怒极反笑,步步逼近大放厥词的熊大洪。

    熊大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只因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是凛冽透骨的杀意。

    不过是个小丫头,自己这般魁梧的汉子,怕她作甚?

    熊大洪在心中给自己壮了壮胆,咬着牙呛道:“瞪什么眼?你打得过我么?”

    “很好。”

    赵雁宁忽地一笑,解下身上披风,露出一身干练的玄色窄袖曳撒。

    她在顾临舟面前单膝跪下,神情肃然:“此人军前挑战,我若不应,难平众议。请大人准我二人比试一番,各凭本事,死伤勿论!”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无不震惊。

    赵雁宁这是要与熊大洪立下生死状,从而在比武中,双方都下得死手。

    顾临舟眉头紧皱,断然拒绝:“不可。军中比武,点到为止。”

    可赵雁宁却纹丝不动,坚持道:“这人辱我太甚,我若轻轻放过,有何颜面领兵上阵?”

    顾临舟看着她紧绷的嘴角,叹了口气,终究点了点头,命随从安排笔墨。

    熊大洪却面露喜色,忙不迭签了生死状,叫士兵拿来一把磨得雪亮的雁翎刀,瞅着赵雁宁“嘿嘿”冷笑。

    赵雁宁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佩刀,向他一摆头:“开始吧。”

    熊大洪刚要挺刀冲去,顾临舟忽然起身走到二人中间,沉声道:“生死状虽立,但剿匪在即,不宜见血。谁若不依此言,伤了对方性命,本官定将他军法处置。”

    他说到最后一句,紧紧盯着熊大洪,后者不得不低头应了声“是”。

    顾临舟这才坐回原位,看着台上的两人,不自觉地手握成拳。

    台下的众士兵也窃窃私语着,他们知道赵雁宁在阵法上颇有造诣,可若单打独斗,她真能在这么个虬髯大汉的刀下侥幸逃生吗?

    军前比武,正式开始了。

    熊大洪自是不把这小姑娘放在眼里,扎开架势,瞄她咽喉抡刀就劈。赵雁宁神色不变,扭头避过,横刀轻轻一格。熊大洪只觉她力道极小,更认准了她武功平常,索性大喝一声,上前一步,猛地挥刀砍向她的胸前。

    如此刚猛的杀招,让在场诸人都为赵雁宁捏一把汗。顾临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死死攥起拳头。

    眼看赵雁宁就要被长刀洞穿,熊大洪心中狂喜,手上加了十成力道,全力把刀往前一送。谁知电光石火之间,他刀下陡然落空,赵雁宁竟是旋身一转,轻轻巧巧绕到了他的身后。

    熊大洪重心不稳,慌忙收势,赵雁宁却不容他缓过神来,调转刀锋,用刀柄在他后心处重重一戳。熊大洪只觉一股劲力袭来,身子一轻,整个人往前扑了出去,径直摔在演武台之下,久久不能动弹。

    击败这个比她庞大一倍有余的壮汉,赵雁宁只用了一招。

    胜负已定,赵雁宁收刀回鞘,俯瞰着台下的众人。

    片刻的静默后,青州军全军沸腾了。军中强者为先,如今赵雁宁已经证明了过人的实力,士兵们看她的眼神尽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顾临舟也神情一松,起身向众士兵道:“熊大洪率先挑衅,扰乱军心,依律革他副千户之职,终生不得从军。”

    接着,他转向赵雁宁,道:“燕姑娘为剿匪献计,身手又如此出色,暂授副指挥使一职,即日起上任练兵。”

    说罢,他拾起赵雁宁比武前甩在地上的披风,掸了掸土,含笑递给了她。

    *

    自从得了副指挥使的差使,赵雁宁就没过一天清闲日子。

    练兵、练兵、还是练兵。

    她从前帮着父亲练兵时,没觉得辽东军多么纪律严明,如今摊上青州军这群呆头呆脑的懒骨头,才后知后觉地念起辽东军的好。

    所幸在她铁面调教之下,半个月过去,手下这些士兵总算懂了旗令,跟着女兵们变阵时,动作也越来越迅速。赵雁宁有时甚至能腾出手来规范他们的刀法,教几招保命的手段,叫这些士兵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临舟起初还常来校场看她练兵,大约有为她镇镇场子的意思。几日之后见她威望颇著,他便留在县衙,管待那位刚刚走马上任的青州守备。

    赵雁宁偶然听士兵们说起过这位守备,说是朝廷见顾临舟未能火速侦破劫官道一案,日前决定给他派来一名副手。虽说明面上只是在青州增设一个无品级的武官,实则对顾临舟而言,既是协助,也是监督。

    而她日日天不亮就去校场,回驿馆时太阳早已落山,因此虽然和守备同住驿馆,竟从未打过照面。

    到了除夕前的这一日,青州排的上号的官员照例要齐聚一堂,把酒同欢,赵雁宁自然也在此列。然而她曾被这些人诬陷劫了官道,对青州官场并无好感,因此在席间只是独自闷坐,四下乱看。

    她看见顾临舟坐在上首,左起是青州知府,右起是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穿着五品武官的官服,想来就是青州守备。

    这人说不几句话就频频举杯劝酒,顾临舟箭伤初愈的右臂端着酒盏,亦从善如流,不一会儿两颊就浮起一层薄红。酒过三巡,他似是不胜酒力,斜倚桌案,真如玉山将倾。

    赵雁宁摇了摇头,不知怎的,一看见顾临舟和其他官员厮混一处,她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离席起身,正打算就此告罪离去,忽见门外两个小兵押着一人径直走上堂来,按着他跪倒在地。

    “巡抚大人,小的们正在门外把守,这人在墙角鬼鬼祟祟,想必是个贼!”

    两个小兵一面向顾临舟禀报,一面用马鞭子在那贼的背上狠命抽打,逼他招供。

    变故陡生,偌大的县衙花厅人人屏息,只剩下鞭打声和那人的惨叫。

    顾临舟还未发话,那青州守备已和善地笑道:“慢着,你们且搜搜他身上有无赃物?大年下的,别是错抓了好人。”

    两个小兵这才丢下鞭子,搜检那人的身上。

    赵雁宁座位实在太偏僻,她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小兵从那人怀中摸出一卷皱皱巴巴的物事,像是张纸。

    就在这张纸被搜出的一瞬间,那人脑袋一扭,目光直直朝赵雁宁射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燕指挥,救救我,我都是按你吩咐做的!”

    一瞬间,花厅中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赵雁宁的身上。

    而此时从那人身上搜出的物事也被递到青州守备手中,他慢悠悠打开一看,笑着对顾临舟说:“哟,是张阵图。顾大人,下官记得你刚才说,这位新上任的燕指挥,就是排兵布阵的行家?”

    他不等顾临舟答话,便冲赵雁宁展开了那张纸。

    赵雁宁皱着眉看清纸上内容,脸色愀然一变:这正是她为对阵陆十满设计的阵图,就在她出门前,还好端端放在桌前,怎么现下到了这贼人身上?

    还不等她从震惊中平复过来,那贼人哀哭一声,又高叫道:“燕指挥,小的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陆老大,你...你快些救救我啊...”

    此言一出,无异于明指赵雁宁串通陆十满,特地将阵图交由这小喽啰传递过去。

    青州守备脸色一沉,霍然起身,拍案大喝:“好个不知悔改的匪徒,竟串通陆十满,传递机密?来人,把她给我拿下,即刻用刑!”

章节目录

褪红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骑鲸出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骑鲸出海并收藏褪红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