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如此想,可现在要怎么做,她还毫无头绪。

    更糟糕的是已没有时间给她犹豫。

    前世的今日,不到晌午,马匪便成群来攻,再不行动,又会如前世那样,人喊马嘶,血流遍地。

    玉京微微吸口气,将帷帽戴好,敛裙起身。

    外头橙叶听见响动,知道她要下车,忙踩着绣凳替她打起车帘,小心扶着玉京下了车。

    今日因要出城办事,玉京穿了一身天水碧的绫面罩羽纱绣花长袄,细褶的荼白色绫面绣淡白折枝梅长裙,帷帽下垂着长长的皂纱,将她的容貌全然遮住。

    “三叔,我已没事了。”她下车与他见了礼,道:“阿娘今日要我记下诸般事务,回去要报数,三叔不必担忧,我做完事便回去。”

    甄士明听她声音无异,这才松口气,豪爽地笑着说:“便依窈儿吧,你想出来走走也好,省得整天闷在家中。”

    在三叔这里,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玉京眼中发热,微微一礼,目送他去忙碌,这才扶着橙叶的手往城门走去。

    城门下,校尉谢贞吉正在维持秩序。今年黄河决口,沂州以北多县遭灾,听说朝廷派来赈济的使臣督办不力,以致流民激增。

    “都站好!排好队不许挤!”谢贞吉气急败坏地挥着大掌。

    他今年四十出头,蓄着一部大胡子,说起话来,嗓门响得像打雷,关键是还难听,如破锣轰鸣。

    玉京微微蹙起眉。

    “哎呀,甄家大姑娘!”谢贞吉一看见玉京,果然直着嗓子唤一声。

    顿时,城门内外挤挤拥拥的人群立刻全部停了下来,全部翘首引颈往这边张望。

    甄玉京名头响亮,不只是因为她名动两京的美貌,还因为,她据说是皇家御封的“神女”。

    沂州人只知道世居于此的乐浪甄氏,是传世的七大方士世家之首。开国之初,甄家老太爷因从龙有功,而得赐丹书铁券,世袭国师尊位。

    “国师”大家都晓得,可那“神女”是什么,乡亲们皆难以理解。

    听说她深受宫里的太后娘娘倚重,娘娘做什么皆要问卜于她,宠眷甚隆。

    就连十年前她爹,就是被褫夺了尊号的前任国师甄士则,获罪流放,也不曾影响到甄玉京的荣宠。

    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女”,每三年便进京主持皇家祭典,据说很是风光无限。

    “方才三郎已经带人出去支了粥棚,米也一早运到了,如今应该煮起来了!今日人多,你便不要出去,只在里头看看便是!”谢贞吉大着嗓门劝说。

    谢贞吉当了几十年校尉,其实他知道甄玉京是有官位的,御封“神女”,位次国师,秩正四品,月俸1600贯钱。

    他一个九品城门尉,见她原该主动行礼,可他仗着故老乡党,算是“看着她长大”,在沂州,少一个礼又没有人参他,故而只拿出长辈的范儿,大声大气地招呼。

    玉京也一向不与他计较,敛裙致礼,颔首道了声:“多谢大人。”

    谢贞吉反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头,说声“那你自己走动走动,我先忙别的了”便按剑走开。

    玉京习惯了宫中步步为礼,朝他微微倾身颔首,礼罢才挪步,走到城门一侧,仰头打量这座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破旧城门。

    沂州虽富庶,可多年未经盗匪,历任州官都未想过拿出钱来修一修城墙。

    眼前的城楼高不足四丈,城墙的青砖灰尘仆仆,城楼外的墙头上也不知怎么长出一棵歪歪斜斜的树,张牙舞爪的树枝干枯丑陋,在北风中瑟瑟直抖,越发衬得楼头萧瑟破败。

    再看两侧延伸出去的城墙,有的地方高不过丈许,像卫熠那种身手高强的,大概冲几步,徒手便能翻越过去。

    蓦地想到卫熠,玉京心中有些感慨。

    前世她便是在沂州城破后不久遇见他的。

    当时他跪在路边,跟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一样,在发间插了草标卖身葬父。

    长长的一排人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

    倒不是他长得有多特别,其时他长期吃不饱饭,一头干草似的褐发,蓬头垢面,跟路边常见的乞儿没什么差别。

    但又莫名与别人都格外不同。

    在卫熠身上,始终有种桀骜难驯的峥嵘之气,让人见了跃跃欲试。

    只可惜,前世没能驯服他。若能有他臂助,只怕复仇之路要走得平坦许多。

    玉京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城墙,现在来打修墙的主意显然不可能,她无奈地环视四周。忽然看见城门内靠墙停着的一溜大车。

    那是早上三叔用来拖粥米锅棚的辎车,一共有七八辆。玉京忽地心头一亮,匆匆带着橙叶穿过人群,往自家粥棚走去。

    甄氏的粥棚搭在城门外,因州府不肯让流民进城,每年甄氏的粥棚和暖棚,都是沿着门外城墙两侧搭建。

    此时粥棚已经初具规模,三叔正在指挥家丁埋灶架锅。

    “三叔。”玉京快步走过去。

    甄士明一见是她,也忙迎上前:“窈儿事办完了吗,我叫阿武送你和小橙先回。”

    玉京摇摇头,将他引到远些的地方,将马匪即将攻城以预示梦的方式告诉了甄士明。

    甄士明有些惊讶。甄氏虽是方士世家,但专攻星占,对预示梦之类并不涉猎。但玉京的母亲出身越海俞氏,那却是杂占解梦的大方家。

    “三叔你要信我。”玉京见他犹疑,不由着急:“就算它不一定是,三叔请想,这种事万一发生,便是尸横遍野。宁可信其有而备,不可信其无而驰啊。”

    甄士明被她这句话说动,也不由抬头环视:“可这些人都是流民,平时在野外,多受过马匪的劫掠惊吓。若是现在告诉他们马匪要来,只怕生乱,局面更不易控制。”

    “正是,”玉京点点头道,“所以侄女有个主意。”

    原本围聚在城门附近的数百流民,惊奇地朝门内张望着。

    甄氏不知要做什么,把原本停在内城墙下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城外赶。

    “难不成要把米粮送出城去么?”有人猜度。

    “车内没剩多少米,”另有一人道,“他们早上卸车时我专门过去瞧过,他们只带了今日要用的粥米。”

    “是呀,年年皆是如此。”此次说话的显然是老流民了,“甄氏年年都是先发第一日的粥米,待登记了人数,才会再拖更多的粥米过来。”

    “那空车子出城去做什么?”又有人问。

    大家都面面相觑,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猜测时,忽然听得一声锣响。

    一个甄氏的家丁拎着铜锣,爬上粥棚旁边的一株被雷劈断的枯柳桩上,连敲了几下,大着嗓门喊道:

    “各位乡亲听真了!大伙儿从这棵树这里开始排队,两人一排!等会儿粥好了,便从这队头上按顺序来发!不在队里的视为放弃取粥!”

    家丁连喊了数遍,加上老流民在队伍里叨咕着“往年皆是如此”,没有多久,乱哄哄挤作一团的流民便排成了长长的两队。

    玉京站在城门一侧,望着缓缓驶向预定位置的辎车。

    西门外是一道缓长的草坡,活过一世,她已能想明白,当年马匪为何从此攻城。

    沂州四门之中,东门是水门,北门是码头,南门两壁夹山,唯有西门联结官道,远处长路连亭,近处缓坡开阔,最适合骑马奔冲。

    玉京看着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辎车,估摸了一下距离,叫旁边的橙叶:“打旗号。”

    橙叶怔了一下,忙将手里的竹竿竖起来,用力摇了几下。

    竹竿上绑的是姑娘的帔帛,虽是放在车上随时保暖的用物,可也是上好的绫罗,金线织绣,竟拿来绑在竹竿上。

    橙叶小声嘀咕着,怕远处的三老爷看不清,握紧竹竿又摇了几下。

    甄士明倒是早看清楚了,他大喝一声让赶车的小厮停车,骑着马挨个儿指挥他们将辎车横着一字排开,每辆车中间留空,尽量将车队横着摆满草坡。

    按照玉京的说法,这个地方大约距离城头“一箭之地”。

    她将大车停在此处,若马匪直接来攻,到达这里必会骤然减速,城上的守军便可以箭雨射杀。

    而若是马匪聪明,先派哨探,见了这排大车,必会先派小股人马过来移车。那也必然惊动城头守军,趁马匪移车之时,这边亦有足够时间收容流民进城。然后关闭城门,马匪若无攻城重器,要想冲入城中也非易事。

    “阿武!你的车再往左去一些!”

    甄士明指挥所有小厮摆好了车,便一挥手,家丁们各自从车辕跳下,一溜烟地往回跑。

    甄士明骑马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横满坡路的大车。

    他其实是有些吃惊的,自己的侄女竟还会这些守城的本事……连他也不会。

    但想一想,又觉也不奇怪。

    玉京从小被太后娘娘养在深宫,后来出了宫也不舍得她远离,便令明远侯魏氏侍奉她简居于魏府。

    明远侯世代军侯,府内有专门演武场,玉京也喜欢看这些,或是在那里学会一些攻防军阵也说不定。

    城门下,甄玉京见到那排辎车按照她的预想摆得很好,心头绷紧的那根弦终于微微一松。

    如此或能抵挡一阵。

    她扭过头,想再测算一下城头到辎车的距离,不意一回眸,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身量瘦长,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专注地看着大车的方向。

    发现她回头,他似乎吃了一惊,转身飞快便跑了。

    玉京莫名觉得那副样子似曾相识,她怔了怔,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名字——卫熠?!

    她急忙追上去,可那小子像条小泥鳅钻进了泥塘里,竟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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