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17
一缕极浅的晨光从板缝漏下，卫熠别头闭上眼。
“怎么头一个就是粪车！”外头守卫开始检查照身，一腔不耐地挥着手：“滚滚滚！老子说怎么做个梦都在上茅厕，原来是你们！滚滚，快滚！”
粪车摇摇晃晃地启行，许是想快些离开，二人赶着骡车走得快了些，没看见前面的浅坑，车轮辗进坑里，车板上的粪桶差点蹦了起来。
简四娘惊呼一声，与简四一起扶住桶，可还是有不少粪水溅出，噗嗒一下落在车板上。
二人脸色变了变，可距离城门近，停下来多少引人怀疑，说不得，只好更快地赶起牛车前行。
车子十分破旧，一路颠颠荡荡，粪水泼溅，流了整个车板。
饶是玉京堵了鼻子，依然快要被熏得晕过去。万幸的是，车板上只有一个洞。
她抬起头，望着抬臂用袖子堵着那个小洞的卫义。
他穿的是募兵的厚布军袍，可那个布料只是厚实，并不防水。
漏下来的粪水浸透了他衣袖，沾染在手臂上。但因那个洞正好在玉京头顶，哪怕很厌恶，他还是坚持用袖堵着。
玉京的头仍在犯晕，全身无力，嗓子更如砾石磨过一般难受。这一日一夜，她几乎受尽了前头十几年都不曾受过的罪。
若不是卫小郎，她想必昨日已死在疯牛蹄下。
亏她昨夜还为了他一句话便疑他是歹人。
玉京深觉愧疚，此时她信了，这个卫小郎肯定是来报恩的。虽然她觉得，那大约并不是他主动说起的“护他口食”的恩惠，可他确实是来报恩的。
她晕晕乎乎地想着，伸出手，握住他垂下来的衣袖，扯了扯。
“脏，别动。”他紧蹙眉峰，瞪她一眼。
这瞪眼的样子也跟甄暇很像。
玉京眼前泛起兄长的模样。
小时候，兄长也是这样护着她的。
车子摇晃，弥漫的粪臭味和翻涌的药力，都让她意识越来越模糊。
“你，这样。”她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不想他再那样受罪，便一头扎进他怀里，扯着他衣袖挡她的头，“这样，不要堵。”
卫熠僵住。
“不用堵……”她含糊不清地喃喃，“我们就快，出去了。”玉京再也支撑不住，高热着晕了过去。
-
同一时间，袁无涯与袁映朴已回到袁家庄。
袁映朴一到家便急忙去后宅看望母亲和妹妹，袁无涯坐在前厅又将夜来之事细细回味一遍。
事情发展得过于顺利，竟让他有毛骨悚然般的畏惧。
说到底，还是觉得那个姓卫的小子死得过于轻易，那日刘抟的骑兵攻城，那些人可不是一般的只会乱砍的盗匪，那是朝廷正规的一支军。
虽说大夏朝军队腐败，除了守卫北境的镇戎、骁武两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外，其余军队传言都不堪一击，可刘抟的武胜军有剿匪军务，那仗也是没少打的。
便是如此，那日几百骑兵，竟被一个卫义杀得弃甲而逃。
他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乞丐么？便是身有异遇，学得几手魏家枪，怎么就能几百人被他一人吓得肝胆俱裂，还损了一员前锋偏将？
袁无涯再次对刘抟手下的武胜军充满疑虑，觉得由他们处置卫熠的尸首只怕颇为不当。
“阿曲！”袁无涯唤来心腹家丁，招他近前，附在他耳边咕咕叽叽地交代了好一会儿。
“是，小人定好好确认那人尸首，回来报与老爷。”
袁无涯点了个头，摆摆手让他去了。
-
骡车行至城外，不远便见到一片树林。
简四夫妇假装要修车，将骡车赶至林边，利索地卸下粪桶，四顾无人，急忙掀开板盖。
四娘之前挨过卫熠当面一拳，板盖一开便腾身退后，生怕刚才泼一地的粪水又惹恼了这个阎王，跳起来打人。
简四乍乍呼呼的，倒没多想。只是看到里面的两人，一时有些楞住。
卫熠维持着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他整个身体侧贴在箱板上，一只手臂抬起，衣袖全被粪水浸透，已是臭不可闻。另一只手臂则虚虚悬在怀里的姑娘头顶上。
他整个身子绷如一张劲弓，却连一片衣角，都不曾与她触碰。
简四提着还在滴粪水的盖板，对上卫熠那双要杀人的寒眸，就像小动物近距离对上虎豹，一时竟连身体都不能挪动了。
脑门上不可思议地转瞬沁出一层冷汗。
还是他婆娘机警，见状忙近前一看，顿时懂了卫熠的意思。
“军爷放心，甄大人是朝廷四品命官，我等可不敢开口议论。”
“若泄露一字。”
卫熠话未说完，反应过来的简四已经抬手往脖子上一横，“您杀了我们便是！”
他婆娘气得翻了他一个白眼。
卫熠只作不见，一个侧身便翻到车外，还没下令，简四婆娘便忙不迭地上前，小心如捧珠玉一般抱出了甄玉京。
“大人她，烧得厉害啊。”简四娘也有些吓到了，六神无主地看看丈夫，又看向卫熠：“要不要去看郎中？”
卫熠身子动了动，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走过来。
“你们山寨有多远？”他问。
简四忙道：“那可有些远呢！推着这辆车要走一整天！”他瞄一眼婆娘怀里的甄玉京，那张比画儿还好看的小脸，此刻红通通的。细翘的小鼻子因为不通气，发出难受的轻哼。简四心里一荡，忙心虚地转开视线。
好在卫熠没看他，他四下环视，很快便发现了牛栏草。
“把大人抱到林子里。”卫熠果断下令，前世他带着卫七在林子里躲过几天，知道那里面是未入冬前流民的藏身之处，仔细寻找，应该还可以找到藏起来的锅铲。
林子边缘还有一条小河，水质澄澈，可以饮用。
卫熠拔了两种药草，一种发汗散寒，一种清热止咳。很快又找到一口缺了一耳的陶锅，全部带去河边洗净，又打了清水，将药草洗好放进去，带回林中。
简四已照他的吩咐找到了柴草，又找来石头垒了个灶。他做这些十分熟练，一看就是经常行军打仗之人。
卫熠架锅煎上药，叫简四看着锅，自己又回到河边，除下袍子清洗。
终于能洗净那恶臭，他狠狠地透出一口气。
他现在渐渐记起来了，前世流民暴动，确曾听说里面混着叛乱的官兵。只是那些事与她的死无关，他便没有细察。
现在想来，其实也是有关系的。因为当年，江南暴乱，魏家十七岁的嫡公子魏陌，奉命提兵平叛。
他大获全胜，圣心欢悦，准备厚加赏赐。
可魏陌什么也不要，在朝堂行下大礼，向圣上请求赐婚。
他求赐的对象，便是甄玉京。
卫熠猛地握紧手中的湿袍。
他在那个无风无月的夜里鼓起所有勇气所做的那些事，过了一辈子，仍是他最恐惧的回忆。
他宁可面对北疆的狂风暴雪，面对嗜血滥杀的北凉狼兵，面对缺衣少食的苦寒之地，也不想再面对那段记忆。
“唉呀呀，烧退了！”简四娘高兴地叫出声，抬头看向那人，却发现他始终只是握刀倚坐在树下，望着林子入口的方向。
“小郎不必忧心，我家四哥脚程快，此时定然已经快到了。”简四娘以为卫熠在等简四回来，絮絮替丈夫解释道：
“今年前头朗县也闹饥荒，原先沂州与朗县之间，有好些个镇子，都有车马。可今年，唉！天灾人祸，苦不堪言，受罪的只有老百姓啊！”
正说着，果见简四驾着一匹马车来了，轻快地驶到林边。简四娘忙抱起玉京快步登车，卫熠警戒一回，确保四下无人，也一跃而上。
袁氏的人早在他们进林后不久便跟了上来，好在卫熠从小便被卫七用酷虐的手段训练得耳目聪敏之极，早在那几人还在一箭之地外便察觉，悄然躲进林中的一片荒坟里。
那几人来时，正听见简四与婆娘对话。
两人小声吵嚷，四娘喋喋不休地骂人，说明明人已死了，却甩给自己处理，痛骂送信之人不讲信义。简四安抚她，说已将男人埋得找不见，保准不会惹上人命官司云云。
袁氏那几人证实了卫熠已死，又窥伺一回，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齐齐撤了。
卫熠不放心，小心循着脚印追了一段路，确保他们是回了袁家庄，这才返身，叫简四去觅车，载着玉京上山。
马车走了半日，终于在天将黑时，进了青龙山。
按简四夫妇的说法，这里便是刘抟扎营藏身之处。一个月前，刘抟反出蔡州营区，为不引人注目，便将队伍散开，混入暴乱的流民各自觅食，自己则带了一营亲兵，躲进了连绵起伏的青龙山中。
“阿、娘……”一直沉沉昏睡的玉京终于翻了个身，昵喃一声。
倚在车帘边柱上的卫熠回头望向她。
“渴……”她难过地哼了一声。
卫熠顿了顿，掀开帘，低低唤声：“四娘。”
正心神不定地坐在车辕上的简四娘一楞。
“劳你给大人喂些水。”卫熠说。
简四娘忙应一声，提腿爬到车前板上，将吊在车顶一角上的皮水袋取下来，钻进车内，小心地扶起玉京。
她仍昏迷未醒，一路颠簸，便是她这个过惯了餐风露宿生活的粗妇也觉不适，更别提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还在病中。
好在简四娘也养过孩儿，她轻哄着玉京，喂了些水，又轻拍安抚，姑娘蹙起的眉心慢慢平复，很快便安稳地睡去。
她的用心显然被卫熠看在眼里，只听身后传来那道沉稳的声音，他说：“多谢。”
简四娘脸上难得有些发红。昨夜一片黑暗，被他打得找不着北，也不及细看。待到白日才发现，那凶暴的男人竟是个少年。
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虽则五官俊秀，可待人冷硬，穿上军袍，更有一番凛不可犯的威严。
与武胜军中那些由庄稼汉充数的军人不同，这少年才有一番铁血铮铮的军人风采。假以时日，他必定前途无量。
“小郎客气了，”简四娘越发恭敬，她轻轻放开玉京，将那条已有些显脏的棉被给她盖好，这才退出去。
“敢问此去，还有多远？”卫熠撩开车帘问。
这一路上，简四夫妇对玉京颇为照顾，他待他们也便客气了些。
“快啦！”简四抬手擦了一把汗。进山后，他便跳下车辕拉着马缰在前头引路，“过了前面山口，上山的路窄险，这车就行不了啦！”
简四娘觑着卫熠，见他果然微蹙起眉峰，便忙道：“小郎不必担心，我有一把子力气，等会儿我背着大人上山。”
卫熠眼中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她时，却只剩冷厉：“劝你不要存着别的心思。”
简四娘一下子楞住。头皮微微发麻，脑中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就算想说些保证的话，竟也吐不出一个字。
从前她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那次镇守北境的大将魏芳从武胜军过，刘将军宴请魏大将，她是个厨娘，因作的菜合了大将军的口味，特被召去受赏。
那个人十分高大魁梧，投下的阴影都像一座铁塔。说起话来声若洪钟，震得她耳膜发麻。
那天也是如此，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对她说了些勉励的话，又赐了金银，她在那人无形的威压之下，竟只能连连叩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后来听刘将军说，那是魏大将身上的杀气。一个人，历了千百场生死，杀了太多的人，身上自有一股令人畏惧的杀气。
简四娘缓过一息，忍不住又悄悄看向卫熠。
这少年身上，莫不是也有杀气？可他才这点年岁，怎会……
车过山口，天已彻底黑下来，反倒能看见半山腰处的点点灯火。
“就是那里了！”简四十分高兴地将车牵到树边系好，又帮忙婆娘打车帘。简四娘将玉京负在背上，简四在前，简四娘居中，卫熠提枪垫后，一行人朝着山上行去。
三人都是军旅之人，走得快，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便到了山腰的寨门前。
石垒的寨墙并不高大，但连接两侧山体，卡住通道，正中一座四丈有余的石堡，左右各有几株参天大树，树上影影绰绰，当是暗处部置的箭楼。
寨门以内，是一处平坦空地，整齐扎着十数个军帐。空地以北隐有泠泠水声，应是取水之处。
空地后便是凌然而起的山势，火把的光点散在各处山窝中，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扎营之地。
卫熠细细看了营防，地方选的不错，若能治军严谨，只怕就是魏侯亲自提兵来攻，也难以尽剿。
“外头何人！”石堡上值守之人探头喝问。
“老子简四，回来复命！”简四扯着嗓门大吼，“快去禀报将军，简四已将人带回！”
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四面寨墙上刷地站起一排弓箭手，各自持弓搭箭，箭头火光熊熊，直指下方三人。
一缕极浅的晨光从板缝漏下，卫熠别头闭上眼。
“怎么头一个就是粪车！”外头守卫开始检查照身，一腔不耐地挥着手：“滚滚滚！老子说怎么做个梦都在上茅厕，原来是你们！滚滚，快滚！”
粪车摇摇晃晃地启行，许是想快些离开，二人赶着骡车走得快了些，没看见前面的浅坑，车轮辗进坑里，车板上的粪桶差点蹦了起来。
简四娘惊呼一声，与简四一起扶住桶，可还是有不少粪水溅出，噗嗒一下落在车板上。
二人脸色变了变，可距离城门近，停下来多少引人怀疑，说不得，只好更快地赶起牛车前行。
车子十分破旧，一路颠颠荡荡，粪水泼溅，流了整个车板。
饶是玉京堵了鼻子，依然快要被熏得晕过去。万幸的是，车板上只有一个洞。
她抬起头，望着抬臂用袖子堵着那个小洞的卫义。
他穿的是募兵的厚布军袍，可那个布料只是厚实，并不防水。
漏下来的粪水浸透了他衣袖，沾染在手臂上。但因那个洞正好在玉京头顶，哪怕很厌恶，他还是坚持用袖堵着。
玉京的头仍在犯晕，全身无力，嗓子更如砾石磨过一般难受。这一日一夜，她几乎受尽了前头十几年都不曾受过的罪。
若不是卫小郎，她想必昨日已死在疯牛蹄下。
亏她昨夜还为了他一句话便疑他是歹人。
玉京深觉愧疚，此时她信了，这个卫小郎肯定是来报恩的。虽然她觉得，那大约并不是他主动说起的“护他口食”的恩惠，可他确实是来报恩的。
她晕晕乎乎地想着，伸出手，握住他垂下来的衣袖，扯了扯。
“脏，别动。”他紧蹙眉峰，瞪她一眼。
这瞪眼的样子也跟甄暇很像。
玉京眼前泛起兄长的模样。
小时候，兄长也是这样护着她的。
车子摇晃，弥漫的粪臭味和翻涌的药力，都让她意识越来越模糊。
“你，这样。”她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不想他再那样受罪，便一头扎进他怀里，扯着他衣袖挡她的头，“这样，不要堵。”
卫熠僵住。
“不用堵……”她含糊不清地喃喃，“我们就快，出去了。”玉京再也支撑不住，高热着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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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袁无涯与袁映朴已回到袁家庄。
袁映朴一到家便急忙去后宅看望母亲和妹妹，袁无涯坐在前厅又将夜来之事细细回味一遍。
事情发展得过于顺利，竟让他有毛骨悚然般的畏惧。
说到底，还是觉得那个姓卫的小子死得过于轻易，那日刘抟的骑兵攻城，那些人可不是一般的只会乱砍的盗匪，那是朝廷正规的一支军。
虽说大夏朝军队腐败，除了守卫北境的镇戎、骁武两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外，其余军队传言都不堪一击，可刘抟的武胜军有剿匪军务，那仗也是没少打的。
便是如此，那日几百骑兵，竟被一个卫义杀得弃甲而逃。
他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乞丐么？便是身有异遇，学得几手魏家枪，怎么就能几百人被他一人吓得肝胆俱裂，还损了一员前锋偏将？
袁无涯再次对刘抟手下的武胜军充满疑虑，觉得由他们处置卫熠的尸首只怕颇为不当。
“阿曲！”袁无涯唤来心腹家丁，招他近前，附在他耳边咕咕叽叽地交代了好一会儿。
“是，小人定好好确认那人尸首，回来报与老爷。”
袁无涯点了个头，摆摆手让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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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行至城外，不远便见到一片树林。
简四夫妇假装要修车，将骡车赶至林边，利索地卸下粪桶，四顾无人，急忙掀开板盖。
四娘之前挨过卫熠当面一拳，板盖一开便腾身退后，生怕刚才泼一地的粪水又惹恼了这个阎王，跳起来打人。
简四乍乍呼呼的，倒没多想。只是看到里面的两人，一时有些楞住。
卫熠维持着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他整个身体侧贴在箱板上，一只手臂抬起，衣袖全被粪水浸透，已是臭不可闻。另一只手臂则虚虚悬在怀里的姑娘头顶上。
他整个身子绷如一张劲弓，却连一片衣角，都不曾与她触碰。
简四提着还在滴粪水的盖板，对上卫熠那双要杀人的寒眸，就像小动物近距离对上虎豹，一时竟连身体都不能挪动了。
脑门上不可思议地转瞬沁出一层冷汗。
还是他婆娘机警，见状忙近前一看，顿时懂了卫熠的意思。
“军爷放心，甄大人是朝廷四品命官，我等可不敢开口议论。”
“若泄露一字。”
卫熠话未说完，反应过来的简四已经抬手往脖子上一横，“您杀了我们便是！”
他婆娘气得翻了他一个白眼。
卫熠只作不见，一个侧身便翻到车外，还没下令，简四婆娘便忙不迭地上前，小心如捧珠玉一般抱出了甄玉京。
“大人她，烧得厉害啊。”简四娘也有些吓到了，六神无主地看看丈夫，又看向卫熠：“要不要去看郎中？”
卫熠身子动了动，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走过来。
“你们山寨有多远？”他问。
简四忙道：“那可有些远呢！推着这辆车要走一整天！”他瞄一眼婆娘怀里的甄玉京，那张比画儿还好看的小脸，此刻红通通的。细翘的小鼻子因为不通气，发出难受的轻哼。简四心里一荡，忙心虚地转开视线。
好在卫熠没看他，他四下环视，很快便发现了牛栏草。
“把大人抱到林子里。”卫熠果断下令，前世他带着卫七在林子里躲过几天，知道那里面是未入冬前流民的藏身之处，仔细寻找，应该还可以找到藏起来的锅铲。
林子边缘还有一条小河，水质澄澈，可以饮用。
卫熠拔了两种药草，一种发汗散寒，一种清热止咳。很快又找到一口缺了一耳的陶锅，全部带去河边洗净，又打了清水，将药草洗好放进去，带回林中。
简四已照他的吩咐找到了柴草，又找来石头垒了个灶。他做这些十分熟练，一看就是经常行军打仗之人。
卫熠架锅煎上药，叫简四看着锅，自己又回到河边，除下袍子清洗。
终于能洗净那恶臭，他狠狠地透出一口气。
他现在渐渐记起来了，前世流民暴动，确曾听说里面混着叛乱的官兵。只是那些事与她的死无关，他便没有细察。
现在想来，其实也是有关系的。因为当年，江南暴乱，魏家十七岁的嫡公子魏陌，奉命提兵平叛。
他大获全胜，圣心欢悦，准备厚加赏赐。
可魏陌什么也不要，在朝堂行下大礼，向圣上请求赐婚。
他求赐的对象，便是甄玉京。
卫熠猛地握紧手中的湿袍。
他在那个无风无月的夜里鼓起所有勇气所做的那些事，过了一辈子，仍是他最恐惧的回忆。
他宁可面对北疆的狂风暴雪，面对嗜血滥杀的北凉狼兵，面对缺衣少食的苦寒之地，也不想再面对那段记忆。
“唉呀呀，烧退了！”简四娘高兴地叫出声，抬头看向那人，却发现他始终只是握刀倚坐在树下，望着林子入口的方向。
“小郎不必忧心，我家四哥脚程快，此时定然已经快到了。”简四娘以为卫熠在等简四回来，絮絮替丈夫解释道：
“今年前头朗县也闹饥荒，原先沂州与朗县之间，有好些个镇子，都有车马。可今年，唉！天灾人祸，苦不堪言，受罪的只有老百姓啊！”
正说着，果见简四驾着一匹马车来了，轻快地驶到林边。简四娘忙抱起玉京快步登车，卫熠警戒一回，确保四下无人，也一跃而上。
袁氏的人早在他们进林后不久便跟了上来，好在卫熠从小便被卫七用酷虐的手段训练得耳目聪敏之极，早在那几人还在一箭之地外便察觉，悄然躲进林中的一片荒坟里。
那几人来时，正听见简四与婆娘对话。
两人小声吵嚷，四娘喋喋不休地骂人，说明明人已死了，却甩给自己处理，痛骂送信之人不讲信义。简四安抚她，说已将男人埋得找不见，保准不会惹上人命官司云云。
袁氏那几人证实了卫熠已死，又窥伺一回，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齐齐撤了。
卫熠不放心，小心循着脚印追了一段路，确保他们是回了袁家庄，这才返身，叫简四去觅车，载着玉京上山。
马车走了半日，终于在天将黑时，进了青龙山。
按简四夫妇的说法，这里便是刘抟扎营藏身之处。一个月前，刘抟反出蔡州营区，为不引人注目，便将队伍散开，混入暴乱的流民各自觅食，自己则带了一营亲兵，躲进了连绵起伏的青龙山中。
“阿、娘……”一直沉沉昏睡的玉京终于翻了个身，昵喃一声。
倚在车帘边柱上的卫熠回头望向她。
“渴……”她难过地哼了一声。
卫熠顿了顿，掀开帘，低低唤声：“四娘。”
正心神不定地坐在车辕上的简四娘一楞。
“劳你给大人喂些水。”卫熠说。
简四娘忙应一声，提腿爬到车前板上，将吊在车顶一角上的皮水袋取下来，钻进车内，小心地扶起玉京。
她仍昏迷未醒，一路颠簸，便是她这个过惯了餐风露宿生活的粗妇也觉不适，更别提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还在病中。
好在简四娘也养过孩儿，她轻哄着玉京，喂了些水，又轻拍安抚，姑娘蹙起的眉心慢慢平复，很快便安稳地睡去。
她的用心显然被卫熠看在眼里，只听身后传来那道沉稳的声音，他说：“多谢。”
简四娘脸上难得有些发红。昨夜一片黑暗，被他打得找不着北，也不及细看。待到白日才发现，那凶暴的男人竟是个少年。
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虽则五官俊秀，可待人冷硬，穿上军袍，更有一番凛不可犯的威严。
与武胜军中那些由庄稼汉充数的军人不同，这少年才有一番铁血铮铮的军人风采。假以时日，他必定前途无量。
“小郎客气了，”简四娘越发恭敬，她轻轻放开玉京，将那条已有些显脏的棉被给她盖好，这才退出去。
“敢问此去，还有多远？”卫熠撩开车帘问。
这一路上，简四夫妇对玉京颇为照顾，他待他们也便客气了些。
“快啦！”简四抬手擦了一把汗。进山后，他便跳下车辕拉着马缰在前头引路，“过了前面山口，上山的路窄险，这车就行不了啦！”
简四娘觑着卫熠，见他果然微蹙起眉峰，便忙道：“小郎不必担心，我有一把子力气，等会儿我背着大人上山。”
卫熠眼中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她时，却只剩冷厉：“劝你不要存着别的心思。”
简四娘一下子楞住。头皮微微发麻，脑中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就算想说些保证的话，竟也吐不出一个字。
从前她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那次镇守北境的大将魏芳从武胜军过，刘将军宴请魏大将，她是个厨娘，因作的菜合了大将军的口味，特被召去受赏。
那个人十分高大魁梧，投下的阴影都像一座铁塔。说起话来声若洪钟，震得她耳膜发麻。
那天也是如此，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对她说了些勉励的话，又赐了金银，她在那人无形的威压之下，竟只能连连叩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后来听刘将军说，那是魏大将身上的杀气。一个人，历了千百场生死，杀了太多的人，身上自有一股令人畏惧的杀气。
简四娘缓过一息，忍不住又悄悄看向卫熠。
这少年身上，莫不是也有杀气？可他才这点年岁，怎会……
车过山口，天已彻底黑下来，反倒能看见半山腰处的点点灯火。
“就是那里了！”简四十分高兴地将车牵到树边系好，又帮忙婆娘打车帘。简四娘将玉京负在背上，简四在前，简四娘居中，卫熠提枪垫后，一行人朝着山上行去。
三人都是军旅之人，走得快，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便到了山腰的寨门前。
石垒的寨墙并不高大，但连接两侧山体，卡住通道，正中一座四丈有余的石堡，左右各有几株参天大树，树上影影绰绰，当是暗处部置的箭楼。
寨门以内，是一处平坦空地，整齐扎着十数个军帐。空地以北隐有泠泠水声，应是取水之处。
空地后便是凌然而起的山势，火把的光点散在各处山窝中，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扎营之地。
卫熠细细看了营防，地方选的不错，若能治军严谨，只怕就是魏侯亲自提兵来攻，也难以尽剿。
“外头何人！”石堡上值守之人探头喝问。
“老子简四，回来复命！”简四扯着嗓门大吼，“快去禀报将军，简四已将人带回！”
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四面寨墙上刷地站起一排弓箭手，各自持弓搭箭，箭头火光熊熊，直指下方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