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七大方士世家中,最寒碜的大概就是卧岭袁氏。

    其他世家皆有祖宅根基,所掌握的方术也多能追溯到千年以上,只有袁氏,虽追认了七百年前的杂戏大家袁无畏为先祖,可杂戏于诸方术中被视为末流,便能谄媚于君王,也不过得些金银赏赐,于国家社稷并无丝毫用处。

    是以千百年来,杂戏虽未断绝,却也传续得十分艰难,远不似其他世家活得滋润。

    到袁无涯这一辈,家道破败不堪,连乡下的几亩薄田也不能守住,只能浪迹江湖,卖艺为生。

    卫熠嗅到风中那股极细微的臭气,眉峰都不由微微蹙起。

    前世他对袁氏几乎没有印象,更不曾近距离接触过。但那时,他就算曾与袁无涯擦肩而过,想必也闻不出这股几乎被香料掩盖的细微臭气。

    那是毒草的臭气。

    当年浪迹江湖的袁无涯,不知道是否也去过北凉卖艺。

    卫熠守卫北疆七年,跟草原巫族打过多次交道,他五官敏锐,又见识过巫术与毒药混合后的惊人效果,所以对各种毒草都十分戒备,在北疆时还曾经用心记过各种毒草的气味药效,若写出来,甚至可编一本“毒经”了。

    所以那日他在公堂附近,第一次闻到那种气味,便警惧交加,一旦确认甄玉京无事,便立刻离开查找气味的来源。

    很快,便找到了藏在陋巷薄墙背后的袁无涯。

    此人必定常年与毒物打交道,身上有一股罕见的淬过各种毒草的药臭。

    其实那臭气十分复杂,就算有人能闻到,也未必能辩认。但袁无涯做贼心虚,为了掩盖这种臭气,又在身上佩了木香。

    原本木香是本朝男子常用的香料,是各种佳木实叶的香气调配而成,大气浓烈,男子不论士庶,很多人都喜欢佩戴。

    袁无涯也用木香完美掩盖了身上挥之不去的淡臭药气,但木香的香气浓烈,相比那股微弱的药臭,这种气味更容易被他找到。

    卫熠往前没走多远,便见一个军士从山坡底下的小树林钻出。那里便是军士日常方便的地方,挖了一排简易茅厕,挂两顶薄帐遮挡。

    卫熠确认那股杂了药臭的木香气味就是从这军士身上传来,大步朝那人正面行去。

    擦肩而过时,他突然一个撤步,抬臂锁喉,一个肘击重重敲在那人太阳穴上。

    便是蛮如野熊的北凉狼羌也顶不住这一下,何况是个从无军旅经历的方士。

    卫熠一把接住软下来的身体,机警地四下观望着,将人轻轻拖到暗处。

    他伸手捏住那人的脸,忽然感觉不对,疑惑地侧开身,将那人的脸凑向后面的火光细看,果然不是袁无涯。

    卫熠心里一沉,可他明明认出袁无涯的气息。

    正觉怪异,却见几只翠绿色的萤火虫从这人的七窍缓缓飞出。

    前世在北疆时,卫熠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邪术,此时见虫子发出的光色诡异,便未敢轻易触碰。

    只见那几只绿色虫子排成一行,慢悠悠地飞到半空,忽地卷起一行赤焰,就便化作几缕青烟消失在夜空中。

    而地下的尸首,竟也从体内透出无数密密麻麻的暗碧光点,很快随之燃起赤焰。只忽地一下,偌大一具尸体,竟被焚得毫无踪迹。

    山下,隐在车窝里的一辆黑色马车中,袁无涯猛地栽倒在车板上,七窍缓缓流出鲜血。

    守在车外的家仆听见响动,掀开帘子一看,顿时骇住。

    正在此时,一个刻着符咒的纸人也飘飘忽忽地从天而降。纸人落在袁无涯脸上,忽而变成一堆灰粉。

    袁无涯似乎被纸人唤回失魂似地,战战微微地挣扎着要起身。家仆见状忙爬到车上扶家主起来。

    “老爷,怎、怎会如此?”家仆吓到了。

    他家老爷性格谨慎,没有绝大把握很少出手,所以几乎从未在出魂时受到如此重创。

    “无事,”袁无涯肥胖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抖着,簌簌如被秋风吹落的枯叶。

    “快,回去。回家去。”他吩咐。

    家仆有些意外,眼下情形,像是做败了事情。

    可老爷不是说,甄玉京必须得死么?如今这样,甄玉京是死了?还是没死成?

    家仆没敢问,他跟随袁无涯多年,知道家主看着一脸憨厚,其实心极狠戾,真惹恼了他,只怕会死得无声无息。

    他当即一连声地应着“是”,爬到前面赶起车,趁着夜色,悄悄地往几十里外的袁家庄奔去。

    -

    卫熠在原地又呆了好一会儿。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拧出明火,细细地照着地上烧过的痕迹。

    卫熠在北疆参加的第一场战斗,便是海原之战。大将军魏芳率四千骑兵趁着夜色,急行军绕过蔚山,奇袭被北凉占据的海原寨。

    仗虽然歼敌近万而获全胜,可是留守海原寨的两千军,却在一个月后,突然于一夜之间全军覆没。

    杀死那二千精良的,并不是北凉的大军。而是一剂灰烟。

    卫熠小心地凑近那一痕焦黑,嗅了嗅,确认无毒,绷紧的肩背这才慢慢松驰。

    他仰起头,在旋起的寒风中又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那股木香确实已经散去。虽然他也不明白袁无涯肉身明明没有上山,为何那个假人身上会有他的木香和毒臭味。

    对这些复杂的术法,卫熠并不了解,也不屑理解。

    袁无涯虽处心积虑要杀甄玉京,可他不过寥寥几人,纵然会使些毒计,卫熠也未真的将他放在眼里。

    让他紧张的,是这一营的弓马骑兵。

    武胜军两万人,真正的精锐大概都在这儿了。

    罗欢治军严厉,八百军士如臂指使,执行命令毫不迟疑,绝不是好对付的。

    卫熠站起身,慢慢地朝大帐走。

    如果罗欢没有被甄玉京说服,还是打定主意要杀她的话,他只能先发治人,挟持罗欢,看能否强行闯关了。

    回到中军帐时,谈话明显已近尾声。

    罗欢正无比殷勤地起身送客,见卫熠进来,也只是浅浅颔首。毕竟魏陌身份尊贵,甄玉京来头不小,这两人才是他最重要的宾客。

    玉京却见不得他人轻视卫熠,不悦都写在脸上。

    她越过罗欢走到卫熠面前,亲自替他拍去落在身上的雪,问道:“外面又下雪了么?”

    她年纪尚小,情窦未开,心中只是为卫义不平,却浑不知这些动作,看在他人眼中,亦过于亲近了些。

    魏陌眼中明显一黯,他取过搭在凭几上的黑色大氅,走过来给玉京披上,垂眸一脸怜爱地望着她道:“山上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玉京也不由怔了怔。

    她虽情窦未开,可也只是不觉喜欢谁,对他人如云涌至的情义,并非无知无觉。

    “多谢三哥。”她不好当着外人拂他面子,双手抓住大氅自己紧了紧,仰头笑道:“那咱们走吧。”

    卫熠侧身垂首,让出通道,自有军士殷勤为二人打起毡帘,魏陌单手虚护着玉京后腰,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卫熠只觉得浑浑沌沌的。

    要说妒忌,他前世都没有妒忌魏陌什么,今世更不会了。

    或许他其实是个挺清醒的人。

    原也知道自己不配。

    -

    夜里玉京仍旧歇在她原来的那顶军帐。

    魏陌看着守卫在帐外的卫熠,气得觉都睡不着了,可偏偏他毫无办法。

    更可气的是,玉京似乎已习惯了他守在帐外,还出来给他送水喝!

    魏陌从大开的帐门,看着站在火把下跟卫熠说话的甄玉京。

    他的帐就支在玉京的右后方,离得不远不近,支起来时她已回了自己帐内,不知道他在这里。更不知道,他的帐门大开着,只为着能看得见她军帐动静。

    她总信那个“卫小郎”能保护她,难道他魏陌反而不行?她说卫小郎枪法奇绝,他不是学的魏家枪法吗?学得再好,还能越过他魏陌不成!

    越想越气,魏陌坐不住了,起身在帐内走来走去。

    卫熠余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凉凉地瞥他一眼。

    前世魏陌是高高在上的明远侯世子,他与他别说是对面交锋,就是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前世的魏世子,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卫熠这一号人物。

    魏陌的眼里只有甄玉京。

    当年他求娶未成,却也亲眼见到她处境危险,是以当北凉频繁寇边时,皇帝召令魏家男儿赴边抗敌,魏陌硬是抗旨没去。

    前世,他始终守着甄玉京,直到掉进那个让他万箭穿身的陷阱里。

    “卫义?”

    她的声音忽然小小地从帐内透出,卫熠微微一怔,回身抱拳应声:“大人。”

    “你能不能站到这边来?”她说着,拿手戳了戳帐布,粗糙的帐布被顶起一个小尖尖。

    卫熠哑了一瞬,下意识地瞥一眼魏陌的帐门。

    他显然听不见这么小的声音,还在烦燥不安地走来走去。

    卫熠清清嗓子。

    “大人,”他刚想劝她早些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却听见她又补了一句:

    “你就站过来嘛,我有话同你说。”

    卫熠蓦地头皮发麻。

    前世他所知的甄玉京,美得纤尘不染,冷艳高绝,虽然声音婉丽,一如莺啼,可说话时总威严稳重,言谈辞色,皆拒人于千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也会撒娇。对他撒娇。

    他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又张开,提了口气,才伸手拔起插在身边的长枪,往那边走了几步,停在她指的地方。

    “大人有话请吩咐。”一句话,几乎要用尽全身所有气力,卫熠无奈地闭了闭眼。

    “卫义,”她悄声:“我觉得,罗欢还是要杀我。”

    原本浑沌的脑子突然清亮起来。

    卫熠睁大双目,盯着地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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