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年,新帝受天命,庆云现,嘉禾生。封禅泰山,报天地之功。

    兖州府,梁父山下泰山驿。一百多年了的老驿站正在翻新,屋脊上劳役顶着烈日翻瓦,铺设上崭新油亮的青瓦,装饰押鱼、天马瘠兽。正南开的头门前是一座五十年前修的宣化坊,才刚刷过新漆,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刺鼻的桐油味。

    往内走去一次是犭贪照壁、仪门,继续往前至北端,是接待官员的官舍。三开间的宅门,一般只官员及其仆从出入期间,在东侧门扇上开有望孔、转桶。外间驿卒有事可往唤一声,往来文书投进去,后面当差的门房取出呈送官员。

    此处就是后宅,比于前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因着里面住了前来泰山督工封禅大典的官员,安静不少。来人半个月前到的衮州,但半道被黄草山的山匪截道受了伤,遂在此一边修养,一边督工修缮肃然山 、梁父山山道。

    这里寻常该只有他的仆从出入,驿站里却有个分外殷勤的杂役,总爱借着来送膳送药功夫同里面的侍卫话闲。

    每次来,开门接过东西后,黑漆大门砰的就关上。那小幞头也不着急走,还杵在望孔外自说自话。

    门后的黑脸侍卫不理她,说了会儿她就自己闭上嘴,倚在转筒后等。

    不多时,外院进来了膀大腰圆的大汉,高声喊她:“小嘉,走了。趁机午休去镇上,猫王老伯给你抓来了。”

    “哎好!”

    跳下台阶来的幞头唤作元嘉,来给她娘服役的。早几天托人给她寻猫,约了今天去取。兴冲冲的迎上那大汉,俩人携伴出了驿站。

    像往常一样到日中正午时,院子里面送出来食盒了。

    是个大高个侍卫叫武兆,穿着官服,腰间跨着配刀。锦靴走的四平八稳,没发出半点响动来。从门后望孔看了眼,竟不见那热心的姑娘。

    “她人呢?”

    一直守在门后的是卫骁,立转桶后跟堵密不透风的厚墙一样,应道:

    “跟着黄草山的山匪去镇上抓猫了,约莫一会儿还会回来。”

    “她若是回来,一会儿直接放她进院子。”

    “是”

    到了午后上工的时辰,元嘉就提着小竹笼回来了。一进驿站直奔后院,武兆和卫骁一直在门后等着。

    见她手中的白猫,互相碰了一下眼。武兆率先开口,一边好奇的问,一边打开门,引她进院。

    “叫元嘉是吧?”

    他说话和他的主子一样温柔,像个大哥哥一样。侧开身让了条道出来,“大人唤你进去,跟我来吧。”

    元嘉做出矜持乖巧的模样上前,这是第二次在太阳底下的见到武兆。

    第一次是他们刚来驿站的那夜,火急火燎的抬着重伤的人进来。驿站里闹哄哄都是人,她挤不上前去,只远远的看见了眼从京城里来的这群人。

    她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

    “这是送给大人的猫?”

    “嗯,怕大人养伤烦闷,陪他逗逗趣。这是我们本地的狮子猫,特别亲人。”

    “姑娘有心了,大人会喜欢的。姑娘是哪里人士,多大了,怎么来就要服劳役了?”

    武兆唠着闲话,时不时的打量元嘉。

    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前来献殷勤。打听到了里面那位大人的喜好,借着修缮泰山山道,征用劳役之际,摸到驿站里来当差频频示好。

    送吃的送玩的,送猫送狗。把身量八尺有余的男人当宝贝宠,要不要挡了道门,怕是直接就爬上床去了。

    元嘉也在心里自顾嘟囔,她哪里人士,多大了?

    她快要八十岁了,是敏山河东,里面那位大人前世的坟头草。

    她抱着猫,眯眼笑的憨厚可爱,嘴上又是另外一套说辞。

    “我十六了,叫元嘉,双花村人。我娘受伤了,不能来服役,所以我替她来了。”

    “你爹爹呢?”武兆问。

    这,她没见过。

    做草的话,数万年前从是牛首山上的鬼草上掉下来的草籽。

    做人的话,她遇见元家那个寡妇时,真正叫元嘉的小姑娘才八岁,被淹死了。她娘去埋她的时候,随风四处游荡的草籽落在了小尸体上。这次它没有再像五十多年一样,生根吃掉尸体。竟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复活了那个小姑娘。元家的女人趁兵乱之际,带着死而复生的女儿远走他乡,来到了双花村。

    她没见过元家的男人,对那个小女孩生前之事也不知。

    有人问起,他们这个对半路母女对外都说死了,然后惹得他们对孤儿寡母又是多几分怜悯。尤其是年纪越大,元母身体更加不好,村民们更是可怜她。凡事多少都会照顾着点,她想要东厢房去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她去折腾,左右那位受了伤还需要专门照料。

    原来如此,听她说爹死了,家里老母又老又病。武兆煞有其事点头,眼睛同情的看她,将人领到厢房外。

    “进去吧,好生伺候大人。他性子好,有点眼力劲,他不会故意刁难人的。”

    元嘉抿唇,点点头。

    但有点紧张,找了好几十年,终于找到那坟里尸体的转世了。

    只是她打听到这人同以前不太一样,贪财好色。而前世他是个同姑娘说话都要脸红的小书生,一双纯净的桃花眼,最爱掉金豆子了。

    而他现在身居高位,除了献殷勤让他看见自己,元嘉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若是她还有些修为的话,扮扮神棍或是冒充个什么厉害的人物叫他来自己也是好的。奈何她除了不死不灭,竟同凡人无任何区别,甚至困在这具尸体里出不去了。

    细细想来还是有些丢脸,枉费她还是牛首山掉下来的仙草籽。

    元嘉自顾琢磨感慨,武兆也不催她。

    她自己回过神来,莫名生出了些胆怯。

    “大哥,进去做什么?”

    “去伺候大人,做什么都好。”

    武兆笑的如春风般和煦,屋子内是工部侍郎姓温,单名一个玉字。

    宫廷内侍出身,参加过建平元年的春闱。拿了个不高不低的名次,不久就替补到了工部侍郎的美差。

    营造封禅大典工事是他就任来担的第一件差使,是个年轻人,也为皇帝拼得了命。刚来衮州就和黄草山上的山匪交上火,虽然没听杀了几个人,但这份英勇是值得肯定。

    为此皇帝还下旨嘉奖,赏赐从京城千里迢迢的送来。黄草山上的山匪也没过上好日子,这会儿正在挨官府的揍。

    他在屋里逗狗,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掩唇咳嗽了一声,喊道:

    “武兆,叫她进来罢。”

    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有些虚。

    武兆推开门,元嘉窥了进去。只见屏风后的贵妃椅上斜斜躺着人影,清瘦俊挺,像是双花村那老书生笔下的水墨山。

    只瞧了一眼,屋内就窜出来了只小黄狗,前来叼住她的裙摆。

    狗子果然扰人,上来就叼住她的裙摆乱咬,走一步跟一步。

    元嘉暗自后悔不该送狗,扰得他心神烦乱,看似伤也没养好。

    “进去吧。”

    武兆催她,贴心的将门带上。

    元嘉便将猫献上,还特意洗干净了带来。长毛刚吹干,蓬松得跟朵云一样。温玉还是喜欢的,难得在脸上露了个笑。接过猫,放在怀里揉了揉它的脑袋。

    “大人,喜欢吗?”

    “嗯,喜欢。”

    “那大人给它娶个名字吧。”

    元嘉睁着亮晶晶的眸子怂恿他,对他今世的喜好打听的透彻,自然能够将礼物送到他心坎伤。他喜欢猫,她就送猫。喜欢吃甜食就送甜食,就连他喜欢美人,她也费劲心力捣鼓了几番。

    “就叫花猪吧。”

    温玉憋了半天,竟憋出了这么一个名。

    小姑娘眉头一皱,好难听的名字!

    可那是温玉的名字,现在他把这个名字给了他的猫。

    他抱着猫逗了两下,放它自己在屋子里跑,“去把手洗干净,替我上药。”

    元嘉洗完手回来,他已经解开自己的衣服,在床榻上躺好。吩咐她将案几上的药盘拿来,好奇的问道:

    “叫什么名字,哪位大人吩咐你来的?封禅大典在际,当着朝廷的差使,我还想不得这些。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过了这档口再来。”

    他伤势很重,说话间都在大喘着粗气。精壮的胸膛,剌了一道拇指大的刀伤,已经结痂。可有些痒,她绞了棉布去擦上面的药渣,便就更痒了。

    精瘦的小腹,紧致的腹肌齐整有序的排列,沿着分明的腹线蔓延进裤头。他一点都没掩饰自己骤然变重的呼吸,眸子看着那张半垂的脸像是要喷出火来。小腹跟呼吸一吸一动,像是里面藏着什么怪物一样。

    元嘉忽然有些害怕这样活着的他了,拿着棉布的手指都僵硬了,感觉头顶上的目光都要将自己烤焦了。

    “嗯?哪位大人吩咐你来的?”

    温玉压低声音,眸子露出狠厉,压迫着她仿佛光用眼睛就能把她看到地缝里去。

    元嘉深呼吸了一口,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他转瞬间又变成了一副和蔼温润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我没说怪你,就是想知道是哪位大人送你来的,日后我也好备了厚礼感谢他。”

    “是,是我自己来的,没人指使我。”

    他微微惊讶,收回手,“喔?没人指使你,那你上哪儿打听的我,送那么多东西来,想要做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是地方官员又欺压百姓了,求他给主持公道?

    元嘉感觉被他摸过的肌肤,好像被灼了一个洞一样,又烫又疼。忍不住用胳膊蹭了蹭,歪着脑袋道:

    “是我自己愿意对大人好的,真的没人指使我,不信大人可以去问。双花村的村民都认识我,我在这里等大人很久了。”

    她对了眼扫过来的炽热目光,深吸口气。用力捏了捏手,稳住发抖的手指,在伤口上撒上药粉。用纱布一点一点包住,绕上他宽厚的肩膀。

    “喔,这样。那为什么等我,我是你很重要的人吗?我听说你家中贫苦,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老母.....”

    元嘉缠着纱布没空回他,手忙脚乱的绕了一通。一松手,纱布全掉了下来,半点没缠住伤口。她有些尴尬,才想起来自己不会包扎伤口,忙得要退开。温玉拉住她的胳膊,突然间凑了上前。在她脖颈间,悉悉索索的闻。像只狗一样,元嘉被弄得耳根子一红,呼吸都乱掉了。

    “大,大人,你在干什么?”

    这个人对他来说是很重要,也不是很重要。她是灵山上的草籽,有仙根,讲究因果报应。受了恩就要还,否则生生都要纠缠不清的。

    温玉一愣,奇道:“你薰了什么香?”

    元嘉亦是一愣,什么香?

    不会是她身上的草木香?他鼻子那么灵敏的?

    “没有薰香,许是我娘做的胰子。”

    她胡乱搪塞,未曾想这就是前世的牵绊。所有人都闻不到她本体的草木香,就只有他。

    温玉有些被她的香气吸引,低头猛吸了好几口。没控住身子,一下亲了到她的脖子上。元嘉脸颊瞬间涨上血色,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弹开,险些失手把温玉撅到地下去。

    她又只得硬着头皮去扶他,跟避洪水猛兽一样忙拉起衣领,把头埋进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温玉由衷的感慨,“好香啊,是胰子的香气吗?”

    从没觉得女人身上的香气,有如此好闻。他以为女人都只有肉焦味的,不是所有的人,他都觉得腥臭不堪!

    眼看再不解释误会就大了,他要是揪住这问题不放,自己就没办法回答了。

    元嘉红着脸赶紧解释道:“大,大人,我不是来爬床勾引你的,你误会了。”

    她像只受惊的桃子,温玉瞧着戒备的眸子瞬间松懈下来。被逗得扑哧一笑,同前世的阿福一模一样。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来报恩的?大人,你有什么愿望吗?”

    “报恩?我于你有何恩,我怎不知?”

    她殷切的看着他,满脸的真诚。但总不能说自己是他的坟头草,来报恩的吧。

    “那个,那个小时候我受过你一饭之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向报,我一直记着您的恩情。”

    一饭之恩?

    他从小养在深宫里,连命都是别人的,怎么会有机会给她施恩。

    “喔,是吗?呈辞滥调,不过我喜欢。”

    温玉佯做恼意,揭开她遮在脸上的衣服,爪子在她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

    “但现下我还什么都不能许你,收你做我的贴身婢女。怎么,还愿意跟着我吗?”

    不愿意还能如何,自己就是来报恩的,元嘉有些沮丧。

    这一世他叫温玉,身居高位。财富权势银钱女人,要什么有什么。不再是前世那个穷困潦倒,乡试被官吏刁难进不去贡院气成哭包的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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