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伯仪赶来时,已至黄昏。

    药堂外的墙角处,贴着一个埋头乱晃的人儿,他双手被降绳捆在身前,道袍很是不合身,又土又灰,衬得原本消瘦的身子更是枯瘦失色、弱不禁风。此刻,那双脚正颇为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左摇摇右摆摆……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古九千警觉地抬起了头。

    夕阳下,熙攘的人群中,一袭被云霞染上金边的月白长衫闯进了视线。来人面若冠玉仿如天人,就是身子有些单薄纤瘦,高大的个子,趁得那腰盈盈可握。四目对上的那一刻,古九千竟有些晃神,眼中有波澜一闪而过。

    ——不是他。

    第五伯仪心口一紧,难言的失落之感横贯全身。

    天知道当他看到余济灵信里说有人在卖驱虫符时,他有多紧张。他听闻后第一时间赶来,一路上似乎一颗心被一双无形的手瞬间捏住了,根本呼吸不上。可如今瞧着那人的样貌,那颗心又瞬间跌入谷底……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几年了,他竟还会因为一次次希望让自己沉沦这般。想到此,不觉又自嘲地笑出了声。

    “大人。”余济瞧见了他,赶紧从桌上跳下。

    第五伯仪稳了稳心神,缓缓走了过去。

    余济见状,一把扯过古九千的小身板,对着第五伯仪道:“大人,便是他在贩卖驱虫灵符了。”

    古九千差点儿被拽到地上,好不容易站稳了,却被吓得头也不敢抬了。

    第五伯仪望着脑袋恨不得埋到□□里的人,看了看余济递过来的符,眼神在划过符纸右下角突兀的顿笔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道:“这符是你画的?”

    古九千脑袋都快埋进了胸膛里,他结巴道:“是……是我。”

    “你是卜命先生?”

    “不,不敢当,也就一江湖术士。”

    “现在的江湖术士倒是会的挺多。”

    古九千心中郁结,这伯仪郎君什么时候竟学会了阴阳怪气,他不由蹙眉,可嘴上还是很卑谦地道:“哪里哪里,自是比不得故里这样的名门正派。”

    他又问:“何人所授?”

    “这……这占卜算卦自是家中师父所教,故里乃名门望族,自是不识得的……”

    余济实在看不下去了,道:“你少装蒜,大人是问你这灵符和谁学的!”

    “啊……这个啊……几年前还小时,亡师曾被两位小仙君救过,便学了去。”

    “何地?”

    “青川。”

    青川……还真是那里啊……第五伯仪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望了他一眼,道:“头抬起来。”

    古九千此时悔得肠子都要断了,真是一念善心救众生,众生送我入地狱啊……这个伯仪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难糊弄……

    他压了压嗓子,竟有点娇羞地问:“这个……有点儿不太好吧……”

    余济白眼翻上了天,“让你抬头又不是要割你的头,有什么不好的!”

    古九千忍不住侧头瞪了一眼余济,真是个口嫌嘴快的家伙,怎么故里现在门槛儿这么低了,什么人都收吗?

    第五伯仪望着眼前瘦小的人儿,又道:“抬头。”

    古九千心知,不再上点儿真料,今日是过不去了。便一咬牙扬起了脑袋,那脸上瞬时间便被一股浓浓的媚笑缠住,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只见他眉眼流波晃动,粉唇娇嫩如桃花,妩媚中又带着几分娇羞,那瘦弱纤细的小腰板儿也不知在何时挺直了身,竟不觉朝着第五伯仪处靠近,若不是他那双手被捆着,这姿态,怕不是要搂起伯仪的脖子,上了他的身……

    第五伯仪像躲瘟神似的,一把横剑直接隔开了他的身子。

    古九千挑眉,果然这家伙讨厌女人的性子还是没变,他站直了些,口气中有些许戏虐,“小仙君,几年不见,奴家如今长得,可还入眼?”

    余济这才回神,长剑一挥,大喊:“你个浪荡子!休得对大人无理!”

    “浪荡子?”古九千差点儿没绷住,这孩子怕不是脑子没发育好吧?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挪开脖子上的剑,道,“这位小仙君,你怕是误会了。”

    “误会?坊间虽传闻我家大人有龙……”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余济赶紧住了口,而后悄咪咪地望了一眼第五伯仪,果然看他的脸色很不太好的样子……

    可古九千却没忍住,不嫌事儿大地笑出了声,调侃余济,“龙什么?难不成你以为你家大人真有那个癖好?”

    “你……住口!”余济羞地满脸通红,可古九千却笑得更开心了!

    兴许是看到伯仪黑红了脸,古九千才停止了那放肆的笑意,他站稳了身子,道:“这位小仙君,你放心啊,我是女人,可不是什么男人。”

    “啊?”余济惊呼,满眼嫌弃:“你是女人?!”

    古九千更为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女人怎么了?你不是女人生的?”

    余济刚欲发飙,却见他家大人突然上前了一步,竟直接扣住了古九千的肩,脸上是少有的紧张与诧异,他盯了她足足几瞬,瞧着她虽与他如出一辙的杏仁眸子,其余再无一处相同……一直到听见她说“疼……”,他这才匆忙松开了手……

    似乎是知道自己失了礼,他稳了稳情绪,声音却还是难掩颤畏之气,“这话……你从哪里听得的?”

    古九千不由懊恼,还真是言多必失……他抬头时已然换上了另一副笑脸,明眸皓齿,女儿家姿态十足,“伯仪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是在别处也听过吗?”

    第五伯仪突然就迷茫了,对啊,她是个女人,又怎么会是他呢……

    可若不是?那灵符角上那人惯用的一点顿笔,还有这听着颇为熟悉的口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眉头少有的簇起,余济不知是何故,轻声唤了唤,“大人……”

    他回过神儿,又盯上了古九千,问:“那年之后,你可还见过他?”

    古九千想都没想,摇头,“并未。”

    “你师父呢?”

    “死了。”后而怕他不信,又补充道,“那年承蒙两位仙君所救,多讨了些时日,但师父已然心疾缠身,在历年寒冬便去了。”

    不知道第五伯仪在想什么,总之古九千是觉得自己应当是逃过了一劫。但谁知,下一刻,他却道:“带回故里。”

    古九千瞬间就破防了,“我不去。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你带我回去,这又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这食心虫乃妖魅所出,这虫你见到了,这妖魅你可曾见到?”

    “你这话问的……”古九千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以为我知道这妖魅的下落吧?”

    第五伯仪并未否认,而是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谁,我会查出来。”

    “不不……”古九千赶紧道:“仙君莫要误会,眼下这妖魅在何处还不得而知,我们何不先解决了此事后,再……”

    “此事不劳姑娘费心。”第五伯仪直接了当地断了古九千的念想,而后对余济道,“你去看看陆柳那处如何了。”

    古九千不下一百回抱怨自己真是多管闲事惹祸上身,躲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自己送上了门……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故里。不然她死定了……

    当然死定了,姑且不说别的,光是现在她这身份,若让那些个人知道她是……只妖……还是七年前被他们挫骨扬灰的古九千!她怕是得再在他们面前,被挫骨扬灰,死上几百次!

    所以,对不起了,伯仪……

    可第五伯仪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她,对于他来说,这是这七年来,离古九千最近的一次,他怎么可能让她逃脱。

    七年了,天知道他是怎么过过来的。七年前,仙门攻打有基山,他被师尊派去赤卢塔替剑镇邪,太阿正剑回归后,他才知,那剑竟被借去诛杀挫骨于他!

    他在有基山寻他的灵魄,寻了长达三个月,最后被师尊拿降绳捆回故里,囚禁于祖祠闭门思过长达三年。

    之后的几年里,他南上北下,满大洲跑,就是为了探出他的一点点灵识,可不管他如何问妖断灵,都没有得到他的一点儿线索。

    虽然太阿剑下,尸骨无存,虽然所有人都在说,他已伏诛。可人死有灵,即便是太阿剑,也斩不断人灵。如此,他更坚信,他没有死。只因那灵,仙门百家,普天之下,无人见过,无人捕获。

    “大人。”天蒙蒙黑时,陆柳和余济过来了。

    陆柳行了礼,递上了一本小册子,道,“长安城内南北七街,东西五街,城外郭城东西十四条街,南北十一条街,共计三十七条大街都已排查完毕,共有患者二百余六人诊治康复,十四人……”他顿了顿,道,“尚未来得及……便死了。”

    古九千听到这些时,不知怎的,胸口一闷。

    但听陆柳又道,“幸好这虫患出在此时,有各大仙门弟子帮衬,不然仅是我们自己,怕是死伤更多……”

    余济也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今日听见的这坊间谣言跟这虫患肯定脱不了干系。”

    “对了大人,”陆柳闻言,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本册子递给了第五伯仪,“这便是那些说书人的话本。”

    第五伯仪接过话本,边翻边问:“其他仙门弟子在何处?”

    “大人放心,已经安排在各个客栈落脚了。”

    顿了顿,第五伯仪问:“那些……亡故之人呢?”

    “已依照大人吩咐准备好了。”

    “好。”

    跟先前那位在大街上看到话本的齐仕不一样,第五伯仪在翻到后面时,眼里竟有丝丝微光。他收了话本后,看了看时辰。然后吩咐陆柳带人留在了长安城,准备亲自押送古九千回一趟故里。

    余济对古九千这个人没什么信任感,要跟着第五伯仪一同回去。

    这正好中了古九千的下怀。她方才还想着怎么想方设法劝他在身边留下一个人呢,如今瞧着,这狗皮膏药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便出声道:“怎么?怕我和你家大人二人独处,毁了他一世英名啊?”

    余济原本没想到这处,听她这么一点拨,赶紧道:“瞧见没大人,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这话都能说得出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兴许是觉得余济此言有理,又或许是想到了方才她还想上他的身,第五伯仪竟没有推辞。

    于是,伯仪御剑,余济虽然很嫌弃古九千,但也不能让她和他家大人共御一剑,便满脸不情愿的示意古九千扶上他的肩。

    三人御剑很快便行至故里所在的南山门,古九千瞅准余济快落剑下地之时,一个“不小心”从剑上踩空。只闻“啊”的一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当即便疼得抱住一只腿,娇叫起来,“好疼哦……”

    余济有些慌乱,虽然是落地事故,没什么大碍,但怎么就翻剑了呢?他清了清嗓子,问,“要死了吗?”

    古九千忍住没去瞪余济那个显眼包,而是对着第五伯仪,柔声绵绵地撒娇,“仙君大人,真的好疼哦……”

    “你这个样子,我想打你。”余济皱着眉毛,很正经的说。

    “……”

    第五伯仪有些头疼,眉头都打成了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古九千都疼出了眼泪花子,“真的扭了,不骗你。”

    瞧着她不像是装的,第五伯仪这才蹲下身,准备检查她的伤口,却被余济拦下,“大人……我来。”

    古九千白眼儿快翻上了天,在余济俯下身准备摸她脚时,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臭小子,你是不是看上姐姐了?”

    余济一脸吃了狗屎的表情,“你没睡醒吧?”

    “那在故里没人教过你,女人的脚不能乱摸吗?”

    “我看你是没事儿找事儿?”余济恨得牙痒痒,但面前是个女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气得他肝儿疼。

    古九千却很是委屈地抽泣了起来,对着第五伯仪道:“大人你要为我做主,这女人家的脚可不能随便被人摸了去的。”

    第五伯仪被她吵的脑袋“嗡嗡嗡”作响,脸色有些异样的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伸手止于她的左脚上空几寸,问道:“这里吗?”

    古九千俯身望了望那手掌隔空对上的位置,满眼委屈,点着脑袋,“就这里。疼……”

    就在第五伯仪刚一运气准备为她推送真气时,脑袋的晕沉感更甚了。他感觉胸口一胀,仿若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你……”他话都没说完,人却是晃了晃,扶着额头倒在了地上……

    “你做了什么!”余济大惊失色。

    可古九千哪顾得了那么多,起身一瘸一拐就跑出老远,边跑边喊:“显眼包,快去给你家大人驱虫吧~咱们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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