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狱卒并没有走,而是在姜静婉的牢房前坐下,手中似拿着竹叶和篾子,在编织着什么。

    姜静婉凑过去看,那狱卒似是要把它编成灯笼模样。

    “咳咳……”

    姜静婉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狱卒嘴唇上干涸而龟裂,时不时还抖出几声咳嗽。

    虽不知这狱卒生前是怎样的死法,可既已死去,到这幽都冥界当狱卒,怎么还会像生者那样害病呢?

    那狱卒吞了口水,润了润喉,才勉强把咳嗽压下去。一抬眼,看见姜静婉坐在牢里看着他,一见眼神相对,却又马上回避。

    那狱卒说:“你也别闲着,想想给自己改个名字。这样才能赎罪。”

    姜静婉却不言语。她不明白判官为何要让她改名字,这名字是她娘给她取的,静,婉,多好的寓意啊,怎么还能有罪了。

    她只觉得眼前全是荒唐。

    狱卒又编了会儿灯笼,见姜静婉依旧在发呆,便问她:“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姜静婉连忙道:“是,是,狱卒大哥,我这就好好想。”

    她大字不识一个,骤然要她改名,这可从何想起?

    狱卒见她似是没有头绪,便提醒她道:“既是静婉二字有罪,那便改个相反的名字就好。”

    相反的名字?动?闹?疯?

    姜静婉摇头,不好,这名字不好。

    她问:“狱卒大哥,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狱卒道:“我叫江芥。”

    “你我同姓?”

    狱卒却摇头,说:“我见过你的名字,你我不同姓。我是江河的江。”

    “哦……”姜静婉又退回去,沉默不言了。

    狱中静得惊人,似是没有其他罪人,只有灯影闪动,还有狱卒做灯笼时发出的沙沙声。

    “咳咳……”那狱卒又咳嗽起来,对着里头的姜静婉道,“你快点想,在你改名之前,我的任务就都是在这里守着你。”

    “是、是。”

    姜静婉虽然嘴上称是,心里却只可有可无地想着名字。她发觉在这里居然不会饿。

    是啊,都变成鬼了,哪里还会饿啊。

    四周静谧,又有人陪着,姜静婉又觉得,现下这样也便挺好,比守在那醉汉丈夫面前安逸多了,又不图生计,这里于她而言,简直可以是天堂了。

    于是她干脆不想着改名字了。

    狱卒手里有灯笼可以忙活,便也不催她,自顾自做起灯笼来。

    两只、十只、三十只。

    时间又好像无限被拉长,只有不用舔油的灯,做灯笼的声响,还有狱卒偶尔的咳嗽声相伴。

    姜静婉忽然对狱卒整齐排列的那几排灯笼感到好奇,便问他:“江大哥,你身为狱卒,怎么还要做这许多灯笼呢?这是在冥界,不需要再养家糊口了吧?”

    狱卒也权当是陪她聊天消遣,便说:“我在攒功德,攒完十万只引路灯,我就可以回去了。”

    “在这里当狱卒,既安逸,又不用图生计,不好么?”

    狱卒道:“不好。我就没正经尝过活着的滋味,我好歹要出去体验一回,是好是坏,好歹都算活着。”

    “你不是死后才来到这的吗?”

    江芥摇头,说:“是,也不是。”

    “我是胎生鬼。就是在娘胎里就死去了的鬼,在幽都降生长大,亲娘已入了轮回。”

    “判官说我的命太薄,即使再往生,也是胎里死去的命,倒不如在幽都先谋个差事,积攒一些功德,等命厚一些,再去往生。”

    姜静婉从没听说过胎生鬼,便不自觉好奇起来。她越好奇,廊里的烛台就越明亮,姜静婉清晰地看到他口鼻上干裂的伤痕。

    “那你的嘴,还有你这咳嗽,是怎么回事啊?”

    江芥答:“我娘是大商朝人祭殉葬而死,活埋。”

    “所以我到幽都,三不五时就会窒息抽搐。我是鬼,许是活着时连一口吐息都没有尝过,我在这里需要空气。”

    “所以前几天这里一片阴暗,没有空气,连灯都点不着的时候,我进不来。”

    姜静婉问:“你从一开始就被派来盯着我吗?”

    “是。”

    姜静婉感到有些不自在。至少在活着的时候,不做出头的事情,不惹别人注意,才是平顺度日的上策。

    “江大哥你,你忙你的事情吧,别在意我了。”

    江芥只道要守在此处等到姜静婉想到新名字,便又拿起灯笼编了起来。

    姜静婉觉得,只要不互相打扰,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便静静地让时间溜过去,也不错。

    安逸下来,她又没有费力想名字了。

    灯影摇曳,姜静婉难得还品出一点惬意,便背过身去躺下,脑袋里一幕幕划过生前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姜静婉又自顾自言道:“这天上地下,活着或是死去,竟也是一样的世道。”

    她深信自己并没有罪。

    “江大哥,你没有活过,那我便讲给你听活着的世道吧。我从生下就是女奴的命,一生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做好女奴该做的……我这是做错了什么呀?”

    她又给自己的生平念叨了一遍,不知不觉,那墙角处,又有几根藤条缓慢长出。

    她听见狱卒的咳嗽声好像加重了。

    她也没有起身去看他,只是说:“狱卒大哥,你歇一会吧。十万只引路灯,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歇息。你别累得咳嗽又重了。”

    那狱卒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胸口,似是很累,又说:“早点、做完,早一日可以出去。”

    姜静婉也不劝了,说:“那好,江大哥,我不劝你休息,你也别劝我想名字。大家相安无事。”

    墙角那藤蔓攀爬着,这次却没有冲着姜静婉去,反而是冲着栅栏外的方向。

    那些束缚的藤条把目标转向了江芥。

    姜静婉美美地睡上一觉,又美美地醒过来,一日又过一日。

    这一回,她是被江芥的咳嗽声吓醒的。

    姜静婉一起身,看到江芥在外面跪坐,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涨红,脖子上爬满了可怖的青筋。

    这是怎么了?

    姜静婉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江芥的变化。

    廊里的烛光渐渐暗了下来,江芥似是呼吸不到空气,用左手拼命顺着自己的胸口,又大张着嘴,右手还死死地握着还没做完的半只灯笼。

    “你、你……”姜静婉看江芥的脸色已转为暗红,周遭更加昏暗,江芥屈跪着,忽然向前方扑去,两只膝盖挣扎挪动着,像是要离开这快没有空气的囚牢。

    “只要他出去,出去就没事了吧?”姜静婉心想。

    却不想那蜿蜒的藤蔓迅速朝江芥扑过去,紧紧地缠住江芥的两只脚踝,把他堪堪爬出的几米的路程又生生拖拽回原地。不止如此,那藤蔓还把江芥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又把他双手扒开,不让他有抚顺自己心口的机会,还把藤条缠绕至他的脖颈!

    江芥脸色已经青黑,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徒劳地想抓住些空气,却被脖颈的藤条死死堵住气口,扭动了一会,实在难以挣脱,不久,江芥浑身已不自觉地开始抽搐起来,只剩右手还死死地抓着那半只灯笼不肯放开。

    场面猝不及防,又实在太过惊骇,姜静婉看着从自己囚牢中生长出去的藤蔓,便想帮忙扯断藤条,好让江芥又喘息之机,却不想那藤条竟越扯越紧,肉眼可见地将江芥的脖颈勒细了半圈。

    江芥已经一动不动了。

    姜静婉也不敢再拽那藤条,眼见四周又将彻底黑去,姜静婉惊惶之下,脑内只剩一片空白。

    没有人!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她和江芥,而且江芥快死了!

    “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救救他!”

    姜静婉双手伸向栅栏外,想要够到江芥的手,好似这样便能聊胜于无地给他一点帮助。

    她勉力才堪堪够到江芥的左手,却触手冰凉。

    怎么办!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江芥真的……

    姜静婉疯了似的猛拍栅栏,又站了起来,朝栅栏踹去,想要踹断那木柱。

    可这囚牢里的木头,又哪是她一个女子轻易能踹断的?

    两次,三次,姜静婉越踹,一次比一次发狠,心里却一次比一次绝望。这藤蔓是她带过来的,她就要害死一个无辜的人了,明明那个人之前还勤勤恳恳地在编灯笼,期待着能够去人间看世面呢。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姜静婉声嘶力竭地吼着,终于,在一阵痛哭过后,廊道里的烛火突然又欻地明亮了起来,姜静婉低头往外看,那缠着江芥的藤蔓也在慢慢松开撤去。

    姜静婉不吼了,也不踹了,泪液婆娑地跪下来察看江芥的情况。

    藤条已经彻底褪去,只是江芥还没有醒。

    他依旧没有动静。

    “呼吸,江大哥,你呼吸啊!已经有空气了!你看,这烛光多亮啊!”

    江芥依旧没有动。藤条褪去,他的脖颈处是一道青紫的索痕。

    “江大哥!江芥!呼吸!”

    “呼吸,我求你……”

    “你还要出去入轮回见世面呢,你不能在这里消无了,快呼吸啊!”

    终于,在姜静婉一声声呼唤之后,江芥终于猛烈地起伏着胸膛,他剧烈地咳嗽着,隐隐还带出血暗红的血沫。

    还好,还好,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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