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芥脸上不祥的青黑色终于褪成了鲜红,虽然他现在依旧辛苦,但好歹是渐渐理顺了气。

    他翻身坐起来,脸上全是生理性泪水,他就着袖子擦拭一番,才发现那半只灯笼刚刚被他无意识地拽瘪了。

    “江大哥、江大哥,你好些了吗?”姜静婉担忧地问道。

    江芥现下还说不了话,他只摆摆手,告诉姜静婉没事。

    “怎么会这样,太突然了……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控制这病情吗?”

    江芥颤着手,指了指那木栅栏边的一个角落。

    姜静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她收好的木簪不知为何快被带出囚房,卡在了栅栏边。

    “这……应该是刚刚那藤条拖拽过来的吧。”姜静婉道。

    江芥总算是彻底缓了过来,他起身拿起那编好的一长串灯笼,手往外面一指。

    “江大哥这是要出去,交灯笼吗?”

    江芥点点头,转身离去,姜静婉听着江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拿起那只木簪仔细端详起来。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它呢?”

    这支木簪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老旧。和平常的木簪别无二致。

    她把木簪转了转,仔细一瞧,这才发现簪头处有一条细微的划痕。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根簪子!”

    这只木簪,是姜静婉年幼时,她的母亲亲手削给她的。但那时,年幼的姜静婉嫌这木簪太过普通,于是便当着母亲的面,把这木簪掷了出去,木簪摔在了石头上,便有了这划痕。

    当时母亲拾起木簪,见到划痕,二话不说便拿起笤帚,狠狠地把姜静婉打了一顿。

    “我让你扔!我让你摔!女孩子要温婉娴静,给你木簪是要你时刻谨记,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跟街上的泼妇似的,你好意思说是我的女儿吗!”

    母亲打得姜静婉三天下不来床,让姜静婉连连道再也不敢,等到第四天能下床了之后,姜静婉便被母亲卖给了官宦人家。

    之后这根簪子也被母亲丢了。

    所以在那时,年幼的姜静婉便知道,女子要是不够温婉淑静,是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姜静婉回忆着幼时发生的一幕幕,泪珠滚落下来,道:“我后来不敢了,我后来明明做得很好了。怎么还会是这样的结果?”

    泪水模糊了姜静婉的双眼,等姜静婉揉揉眼睛再睁开时,她注意到了从墙角蔓延至囚房外的那几根藤蔓。

    对了,这藤蔓明明是跟着她的脚铐,从那长长的洞穴那里带过来的,现在脚铐消失了,藤蔓却还在,而且,这藤蔓趁她不注意,竟然又开始疯长起来。

    险些害了守着她的江大哥。

    姜静婉又看了看手里的木簪和垂落在地上的藤蔓。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上头说,你的名字里有罪,让你想清楚,改个名字。”

    这是江大哥把木簪交给她时说的话。

    木簪上的划痕,是她不够温婉娴静时留下的印记。这幽都里的判官大人又说,名字里头有罪。

    那,到底是她还不够温婉娴静才有罪,还是她太过温婉娴静呢?

    不,不是吧,温婉娴静不是女子应该的吗?

    还有这藤蔓,明明是用来束缚住她的,这次却扑向了江大哥。

    那藤蔓是在她睡觉时候长起来的,那时候,她没有费心思去想改名字。

    那藤蔓是在她大声呼喊求救的时候消失的。

    江大哥是为着她改名赎罪这件事才来守着她的。

    她觉得她快想明白了,却又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还看不清楚。

    难道说,她如果不诚心认罪悔过,惩罚的却是江大哥吗?

    这也太不讲理了些……

    还没想清楚,姜静婉听见廊道尽头又传来脚步声。

    江芥又提了些做引路灯的材料进来。他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江大哥,是我把这些藤蔓带进来,才险些害了你。”

    姜静婉有些羞愧,如果的确是她的罪,她愿意自己去承受,而不是交由他人代偿。

    江芥面无愠色,只是像平常那样坐下来,他的脖子上还有一圈淡淡的勒痕。

    江芥声带破损,沙哑地开口道:“不是你害了我,是你救了我。”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颓丧,好像刚刚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窒息只是意外,意外平息就好,发生什么事情也动摇不了他在这里平静地编制灯笼,攒功德。

    江芥看姜静婉仍旧面有愧色,便说:“姜姑娘,若不是你喝退那藤条,我才真的要被勒死了。况且,在那藤条靠近我之前,我已经发病了,这不关你的事。”

    “你若是心情好些,便想想要改个什么好听点的名字吧。早点赎罪出去,于你而言,也是好事。”

    姜静婉问:“喝退?那藤条……还能听我的话?”

    江芥不语。

    “判官要我改名,是不是我不温婉,不娴静,就可以赎罪了?”

    江芥看着姜静婉渴求答案的眼神,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姜静婉才意识到,她不能问,即使问了,江芥也答不了。

    “是我唐突了,江大哥。你只是尽你的职责在这里守着我,我的罪,还需要我自己悔悟,别人是帮不了我的。”

    “不过,江大哥,假若那藤条确实能够听我的话,我一定不会再让它伤害到你!”

    江芥闻言轻轻一笑,似是在感谢姜静婉的好意。

    “我说真的!”

    霎时间,廊道中最接近他们的一盏烛台忽然迸发出暗红色的光亮,紧接着,江芥抬眼一看,便半跪下来。

    姜静婉一脸不知所措:“江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江芥的声音嘶哑却让人安稳:“上头可能有新的命令。”

    那暗红色烛火中似是藏着什么东西,江芥伸手去接,是一根木签令和一把钥匙。

    姜静婉不识字,只能静静地等江芥看完签令,再告诉她。

    “江大哥,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江芥说:“上头说,改名字的事情不着急,你还可以慢慢想。而且,可以先放你出来,做狱教。”

    “我可以出去了?狱教是什么?”

    江芥一边拿了钥匙,帮姜静婉开锁,一边说:“狱教是冥界帮人开悟悔过的官,要先了解和体验罪人的生平,而后,再指出罪人有什么错处。”

    姜静婉自嘲道:“我连自己是什么罪都不清楚,怎么帮人开悟啊?”

    “照着签令来做,应该错不了。你出来之后,我还是跟着你,你相对会比在这里更自由些,我会带你到上头指定的罪人面前,一直做到你想好要改的名字为止。”

    喀嗒一声,牢门已经打开了。

    这是困了她不知多久的牢门,现下终于可以迈出去了。

    姜静婉迈过了牢门,终于看清楚这条廊道的全貌。这里真的只有她一个罪人,也只有江芥一个狱卒。

    随着姜静婉迈过牢门,墙角处那一团藤条也渐渐枯萎消散了。

    江芥又说:“因为你是以代罪之身执掌狱教一职,所以你并没有狱教的令牌。我会跟着你,只要是我能够去的地方,用上我的令牌和身份,你也可以去。只不过,我比狱教的职级低一些,能去的地方也少些。”

    时隔这么多天,自从她死后来到冥界,这是她第一次能够随意走走看看,哪里还会奢求那么多。

    姜静婉说:“谢谢你,江大哥,已经很足够了。”

    姜静婉静静地看着这近在咫尺却素未谋面的廊道,回过神来,才发现江芥更静地在身后陪着她。

    “江大哥,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啊?”姜静婉问。

    江芥摇头,道:“上头还没说要派你去开悟哪个罪人,你可以先四处走走看看。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姜静婉想了想,她方才思绪混乱,又着实不知这冥界有何处可逛,便对江芥说:“那便先在这里待着吧,我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看着这关押我的牢房,兴许还能有些头绪。”

    江芥点点头,让姜静婉随意,便又坐下去织自己的引路灯了。

    姜静婉也蹲下来,看着自己的牢房出神。

    江芥编了会儿灯笼,眼见她没有头绪,便说:“我虽然帮不了你,但你若是想不明白,可以将你已经想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先说出来,兴许这样,会比只在脑子里想问题,条理更清晰些。”

    姜静婉问:“江大哥不会嫌我聒噪吗?”

    江芥摇头,说:“我之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四周安静得可怕。若是有一个人在我身边说说话,让我听个响,也总比寂静无声好一些。”

    “那我可就自言自语啦,”姜静婉看着江芥那一堆引路灯材料,问他,“我想事情习惯了手头要有东西忙活,我可以帮你编灯笼吗?帮你积攒功德。”

    江芥想了想,说:“只要是我交上去的灯笼,便算是我的功德,所以,你应该是可以编的。”

    姜静婉便坐下来,一边学着江芥编引路灯,一边说着自己已经理出的头绪。

    廊道里的烛火,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更加恬静温馨的暖光。

    “当我没有想着要赎罪的时候,藤条冰柱便缠上我。可一旦我稍有反应,那些藤条冰柱便又消失了。”

    “我在来的路上,鬼差赶着我走,但我心里是觉得自己无罪的。所以那藤条冰柱将我死死困住。”

    “我在这牢房中,你还没有来之前,我好像心里想的也是得过且过,没有想着脱身,所以那冰柱藤条将我绑在了墙上。可是,当我喊出救命的时候,冰柱融化了,藤条解开了,灯也亮了。”

    “再接着,便是你让我改名赎罪,起初我没有想着改名,所以那藤条才又生长起来,连累了你。”

    江芥本想再重申一番,让姜静婉不必抱歉,姜静婉也猜到他想说什么,先于他开口之前,朝他摆了摆手。

    不用说,你我都明白。

    “那木簪便是在提醒我,起初母亲给我取这名字的缘由,”姜静婉取出木簪,把她重新簪在了自己发上,“原先我以为自己的罪行是不够温婉,但现在看来,判官应该是要提醒我注意木簪上的划痕。你也曾提醒我说,改一个和静、婉意思相反的名字来赎罪,我想了想,每一次冰柱和藤条消退,都是我动起来,闹起来,甚至疯起来的时候。”

    “虽然还不知道判官要我这么做出于什么道理,但至少我有了方向。”

    姜静婉说:“所以我想,只要是我诚心悔罪,积极改过,不论是否认清了自己的罪行,至少不会让藤条冰柱加身,也能让灯火常亮,有了空气,你也能平安无事。”

    江芥默默听了良久,而后道:“谢谢你。”

    姜静婉闻言一笑,说:“按理说,我也应该谢谢你,经此一遭,让我弄清楚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只不过,大恩不言谢,我就用编灯笼来报答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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