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谁？”丛筠的声音很平静，神色也平静，唯独手抖得不成样子，信纸一角跟着在空中飘摇。
同谢延章约定在先，不愿丛筠再卷入这些风波，姜瑶便咬死不松口，一把夺过信纸扔进香炉，任由它被跳跃的火舌吞没殆尽。
“这几日，你不必读书，待在庭芳苑中静一静吧。”
经过丛筠身侧，一双手被拉住，这是丛筠第一次拉住她：“公主为何不让我出宫，见他们最后一面。”
其实他早已见了，那半日便是。
分明他进宫来没有多久，姜瑶却觉得再次见到他这样眸中含泪隐而不落的模样已经很陌生。但再看无数次，依旧会惹人怜爱。
狠心拉开那只手，姜瑶出了庭芳苑，吩咐道：“不许他离开庭芳苑一步。”
这一日早在预料之中，但姜瑶也未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堂堂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裙裾飞扬，奔跑在宫中甬道上。后来，裙裾染尘，她终于撕心裂肺哭起来。
小小一个庭芳苑，纵然有再多眼线人手，姜瑶也知晓留不住他。
所以得知丛筠从庭芳苑中溜出去时姜瑶一点儿也不意外。
估摸着确实是染了风寒，一惊一乍的折腾下来，再加上吸了冷风又大哭一场，身上更热，脚步也虚浮，整个人都似飘着。
“随他去吧。八成是回谢府了，找两个人远远跟着他，确认他安危就好。若遇到宫门阻拦，也只管报我的命令。”
“公主，万一沈小公子不愿回宫......”
姜瑶将蒲桃给她打湿的脸帕按在额头，又一手端药碗将药一饮而尽：“他不会的。谢府上下已安置好了吗？”
进宫这些日子以来，姜瑶已十分笃定丛筠并非经不了事的孩子，只消给他一点消化的时间和空间。然而心里头终究不放心，怕谢家残局给他留下心理阴影，才要教人先去收拾好。
最后一面定然是无缘得见，但最后一眼，姜瑶想：该让他去一趟。
“收拾妥帖了，公主放心吧。”
......
丛筠是趁着守卫不注意从院墙翻出去的，临走还设计摸走了侍卫的一块令牌，因此出宫这一路畅通无阻，没怎么耽误就出去了。
他的步履飞快，又渐渐慢下来，内心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怎么前几日还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
然而回谢府这一路上，几乎都能听到纷纷议论：“哎呦，谢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死得可真是，太惨了。”
“我也听说了，一大早便有人从谢家一连抬走十来具尸体，有人凑热闹往里看了看，那场景，别提多恐怖了，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就连死状都是各有各的怪异。”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心狠手辣，谢大人一家是多好的人。去年一年没怎么落雨，地里干得颗粒无收，是谢大人让京中富贾之家拿出多余的钱粮来赈灾，自家更是身先士卒出钱出力，日日雷打不动施粥发馒头，听说还上报宫中，这才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可惜了，这么好的人。”
“唉，真是可惜。”
这样的话听得丛筠心里愈发没底，才驻足谢家门前，就见大门紧闭，匾额歪斜着挂在门上。
丛筠想法子够了半天才将匾额取下来，靠在门前的柱子上，用衣袖一点点擦拭干净：“父亲生前尤其在乎这块匾，只要谢家在，它就不会取下来。父亲知晓了，该要生气的。”
匾额擦好，丛筠抱着匾额去推大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反应过来兴许是门内落了锁，竟没有强求。
能有这样本事阻拦他回谢家看最后一眼，除了姜瑶别无他人。
他索性抱着匾额靠在谢家大门坐下来，呆呆看着来往的人，间或有人停下来看他一眼，再指指点点闲话几句，丛筠只紧紧抱着匾，不时用手去轻抚两下再佐以十分爱惜的眼神看着怀中的匾额。
有浓郁的血腥味儿从门缝中飘出来，怎么都阻挡不了，丛筠只觉得自己被血腥味裹挟浸染，浑身上下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下一刻他就以极为滑稽的姿态干呕个不停，还没用膳的他呕不出什么，只吐出来许多水。
有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有所感应般胡乱抹了把唇边，撑着门站起来：原来是城中某户人家今日嫁娶。
打头的是两个举着“囍”字牌的小厮，后面跟着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人，皆整整齐齐地为图喜庆着一袭红衣，看着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丛筠的眼睛被这许多的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开始怀疑这些衣料如此鲜艳是因为用新鲜的鲜血染就，甚至能嗅到他们身上传来的从衣料中透出的隐隐血腥味。这发现让他战栗起来，瑟瑟发抖。
红色的衣服上，竟教他隐隐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容：譬如父亲、母亲以及阿兄......
接亲队伍最中间的新郎官，头戴黑色幞头，腰间黑色的丝带上缀有金属环形带鐍，大红色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脚蹬一双黑色长靴，春光满面，喜气洋洋，活脱脱的意气风发模样。
是到了萧条深秋，一阵阵令人瑟缩的风卷起喜轿上侧边的小窗窗帘，露出新娘的真容：细柳眉，含情目，小巧秀气的鼻，薄朱唇。
耳廓......耳廓侧还有一点不大不小的痣。
风止息时，小窗的帘子落下来，丛筠再看不见轿中人的模样。
“若斐阿姊？若斐阿姊？不，怎么会是若斐阿姊？”丛筠喃喃。
一定是他看错了，若斐阿姊分明和阿兄情投意合，三媒六聘已下，正待婚期将近，怎么会突然嫁作他人妇？
队伍从他面前走过去，他好生回想一番，搜肠刮肚，终于有了记忆：方才接亲的新郎好眼熟。
这一切如天降巨石，把他砸了个头晕目眩，丛筠暗下决心定要将这些弄个明白。
他寻好地方将匾额藏起来，又循声跟着接亲队伍走了一路，直到新郎在王府门前停下翻身下马，去迎新娘。
压轿，新郎踢轿，新娘才掀开轿帘一角。婆子扶着新娘的手下轿，后交给新郎扶着。
这一番下来，丛筠并未觉出徐若斐丝毫的不情愿，但多年以来的熟稔足够让他确定徐若斐断然不会是因为富贵荣华抛弃阿兄的人。其中必定有隐情。
夜半，趁着宴请宾客，丛筠终于寻到机会绕过王府下人从后院翻了进去。他不似阿兄有习武的根基，落地不稳，弄出来不小的动静，立刻就引来下人注意，情急之下他朝着房中烛火大亮的房间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徐若斐直接掀开盖头，丛筠回身向她做噤声手势时，二人方才正式打了照面。
“你们去那边找找，我去这处。”外面传来的声音立刻就让徐若斐明白了现下情形。
“四处都找过了，没人。”
“不可能，方才我亲眼见到一个黑影落下来，怎么可能没人。”语毕，他下意识看向那唯一一间没被搜查过的房间。
底下的人会意，下意识阻拦：“表少爷今日成亲，那是新娘子在的地方，这样进去搜查，不好吧。”
“算了，若房中有什么情况，大抵早就唤人了，也用不着我们搜查。”最终一干人都作罢了。
脚步声渐远，房中的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丛筠，你怎会在此？”徐若斐担心隔墙有耳，仍旧压低声音说话。
丛筠以为她还有下文，等着她开口问谢泊的事，可她问完这句便不言语了。
“若斐阿姊，你为何要抛弃阿兄嫁给他人。”没有一丝质问，是因为他还保有对徐若斐的信任与尊重。
“抛弃？”徐若斐笑得有几分苦涩，“若不是你阿兄悔婚，我有何至于死心嫁与他人？”
万万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丛筠知晓谢泊并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何况年少时他便倾心于徐若斐，一直惦念着娶她，怎么可能悔婚。
“若斐阿姊，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徐若斐钝钝地坐下来，整个人不似以往明媚神采与灵动神韵，木然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我百般纠缠，他却总也给不出理由，我毕竟是姑娘家，纠缠得久了，传出去便有了闲话，我爹是个好面子的人，止栖执意退婚，恰逢王鼎上门提亲，对我被退婚一事毫不介意，更下了极为厚重的聘礼，我爹便顺水推舟将我嫁与他。”
“不是止栖，嫁与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丛筠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徐若斐的一番话如浆糊黏住了他的嘴巴，让他难开口说一个字。
既然见到丛筠，徐若斐觉得亲切，心底到底存着殷切期待，还是耐不住想问谢泊：“止栖近来如何？”
她的语气极小心，很细微斟酌的样子。
徐若斐大红的嫁衣上衣领袖口皆是金丝线描边勾勒，还绣着祥云鸳鸯等物事。艳红的喜服在烛火映衬下显得更明艳，触目的红让他重新想起鲜血的颜色与腥气，喉间发涩，强忍不适开口，却难挤出一个字，反而漫上一股类似鲜血的腥甜来。
“谢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若斐。”有人唤着徐若斐，推门而入。
徐若斐将丛筠挡在身后，悄声：“快走！”
回过神来，丛筠没多停留，翻窗而出。还是慢了一步，被来人眼尖瞧见。
虽然没抓到人，但王鼎还是能从身形看出是个男子模样：“若斐，我待你不薄。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你进门，毫不在乎你的过往，如今才成亲，你便如此待我吗？”
丛筠身份特殊，若斐百口莫辩，可偏偏是她一言不发，坐实了他的话一般，惹得王鼎怒火中烧，一把将她扛起扔到榻上覆上来：“既已嫁了我王鼎，便趁早断了那些不干净的念想！再有一次，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第二日瞧见榻上的白帕落红，王鼎的气才真正消去。
丫鬟服侍若斐梳洗时连连感慨她肤白貌美，面色红润。言外之意听得若斐心中一阵酸涩，丛筠来这一趟，让她心底埋下了一根刺，并不伤筋动骨，只要不闻不问，也不痛不痒。
可偏偏刺扎在那儿了，徐若斐就觉得有了芥蒂，非要琢磨丛筠最后那一句“谢家上下只剩下他一人”。
她出嫁前，便时常觉得心中不舒服，像被什么堵得慌，日日心慌胸闷，叫来郎中瞧过也说不出缘由。这几日稍微好了，眼下被丛筠这句话拨弄一番，又觉得难受起来。
直觉促使她携丫鬟借买胭脂的由头出府去了。
甫一离开，她便奔着谢府去。只是大门紧闭，门上的匾额也不知去向。
她的不安感更深，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叩门改为不知疲倦地拍门，手心痛麻也不见府上有任何动静，相反这叫门的声音倒显得谢府中尤为空旷。
“姑娘，别敲了。谢家一家上下十几口人，前日一夜之间惨遭屠戮，一个活口都没剩下。”菜贩阿婆语罢推着板车叹着气走远了。
“她说什么？”丫鬟的胳膊被若斐掐得生疼，还要顾着扶住腿一软马上要摔倒的她。
丫鬟被她的样子吓到，战战兢兢：“阿婆说，谢家，灭门了......”
怪道她与止栖将要成婚前半月他却突然上门退婚，甚至扬言另有新欢。这样的拙劣借口，她竟然也信了。
到最后若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只是让丫鬟去帮她熬一副药，说她觉得身子有些不适。
丫鬟去小厨房熬药时，又有个丫鬟好奇凑过来问：“你家夫人怎么了？回来时失魂落魄的，整个人脸都白了。”
“听闻城中谢家一夜之间灭了门，夫人兴许是吓到了。我们做下人的，还是别多嘴了。”
另一个小丫鬟识趣的不再提，她熬好药滤了残渣就急忙端去给若斐了。
“夫人，药煎好了......”门推了大半，看清屋中景象时，手中药碗应声落地，深褐色的滚烫药汁全泼在她的脚面和衣裳边，她却浑然不觉，只尖声叫着跑走了。
地上有被踢倒的木凳，屋中房梁悬挂着三尺白绫，上面吊着的赫然是若斐。
“是谁？”丛筠的声音很平静，神色也平静，唯独手抖得不成样子，信纸一角跟着在空中飘摇。
同谢延章约定在先，不愿丛筠再卷入这些风波，姜瑶便咬死不松口，一把夺过信纸扔进香炉，任由它被跳跃的火舌吞没殆尽。
“这几日，你不必读书，待在庭芳苑中静一静吧。”
经过丛筠身侧，一双手被拉住，这是丛筠第一次拉住她：“公主为何不让我出宫，见他们最后一面。”
其实他早已见了，那半日便是。
分明他进宫来没有多久，姜瑶却觉得再次见到他这样眸中含泪隐而不落的模样已经很陌生。但再看无数次，依旧会惹人怜爱。
狠心拉开那只手，姜瑶出了庭芳苑，吩咐道：“不许他离开庭芳苑一步。”
这一日早在预料之中，但姜瑶也未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堂堂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裙裾飞扬，奔跑在宫中甬道上。后来，裙裾染尘，她终于撕心裂肺哭起来。
小小一个庭芳苑，纵然有再多眼线人手，姜瑶也知晓留不住他。
所以得知丛筠从庭芳苑中溜出去时姜瑶一点儿也不意外。
估摸着确实是染了风寒，一惊一乍的折腾下来，再加上吸了冷风又大哭一场，身上更热，脚步也虚浮，整个人都似飘着。
“随他去吧。八成是回谢府了，找两个人远远跟着他，确认他安危就好。若遇到宫门阻拦，也只管报我的命令。”
“公主，万一沈小公子不愿回宫......”
姜瑶将蒲桃给她打湿的脸帕按在额头，又一手端药碗将药一饮而尽：“他不会的。谢府上下已安置好了吗？”
进宫这些日子以来，姜瑶已十分笃定丛筠并非经不了事的孩子，只消给他一点消化的时间和空间。然而心里头终究不放心，怕谢家残局给他留下心理阴影，才要教人先去收拾好。
最后一面定然是无缘得见，但最后一眼，姜瑶想：该让他去一趟。
“收拾妥帖了，公主放心吧。”
......
丛筠是趁着守卫不注意从院墙翻出去的，临走还设计摸走了侍卫的一块令牌，因此出宫这一路畅通无阻，没怎么耽误就出去了。
他的步履飞快，又渐渐慢下来，内心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怎么前几日还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
然而回谢府这一路上，几乎都能听到纷纷议论：“哎呦，谢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死得可真是，太惨了。”
“我也听说了，一大早便有人从谢家一连抬走十来具尸体，有人凑热闹往里看了看，那场景，别提多恐怖了，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就连死状都是各有各的怪异。”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心狠手辣，谢大人一家是多好的人。去年一年没怎么落雨，地里干得颗粒无收，是谢大人让京中富贾之家拿出多余的钱粮来赈灾，自家更是身先士卒出钱出力，日日雷打不动施粥发馒头，听说还上报宫中，这才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可惜了，这么好的人。”
“唉，真是可惜。”
这样的话听得丛筠心里愈发没底，才驻足谢家门前，就见大门紧闭，匾额歪斜着挂在门上。
丛筠想法子够了半天才将匾额取下来，靠在门前的柱子上，用衣袖一点点擦拭干净：“父亲生前尤其在乎这块匾，只要谢家在，它就不会取下来。父亲知晓了，该要生气的。”
匾额擦好，丛筠抱着匾额去推大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反应过来兴许是门内落了锁，竟没有强求。
能有这样本事阻拦他回谢家看最后一眼，除了姜瑶别无他人。
他索性抱着匾额靠在谢家大门坐下来，呆呆看着来往的人，间或有人停下来看他一眼，再指指点点闲话几句，丛筠只紧紧抱着匾，不时用手去轻抚两下再佐以十分爱惜的眼神看着怀中的匾额。
有浓郁的血腥味儿从门缝中飘出来，怎么都阻挡不了，丛筠只觉得自己被血腥味裹挟浸染，浑身上下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下一刻他就以极为滑稽的姿态干呕个不停，还没用膳的他呕不出什么，只吐出来许多水。
有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有所感应般胡乱抹了把唇边，撑着门站起来：原来是城中某户人家今日嫁娶。
打头的是两个举着“囍”字牌的小厮，后面跟着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人，皆整整齐齐地为图喜庆着一袭红衣，看着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丛筠的眼睛被这许多的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开始怀疑这些衣料如此鲜艳是因为用新鲜的鲜血染就，甚至能嗅到他们身上传来的从衣料中透出的隐隐血腥味。这发现让他战栗起来，瑟瑟发抖。
红色的衣服上，竟教他隐隐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容：譬如父亲、母亲以及阿兄......
接亲队伍最中间的新郎官，头戴黑色幞头，腰间黑色的丝带上缀有金属环形带鐍，大红色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脚蹬一双黑色长靴，春光满面，喜气洋洋，活脱脱的意气风发模样。
是到了萧条深秋，一阵阵令人瑟缩的风卷起喜轿上侧边的小窗窗帘，露出新娘的真容：细柳眉，含情目，小巧秀气的鼻，薄朱唇。
耳廓......耳廓侧还有一点不大不小的痣。
风止息时，小窗的帘子落下来，丛筠再看不见轿中人的模样。
“若斐阿姊？若斐阿姊？不，怎么会是若斐阿姊？”丛筠喃喃。
一定是他看错了，若斐阿姊分明和阿兄情投意合，三媒六聘已下，正待婚期将近，怎么会突然嫁作他人妇？
队伍从他面前走过去，他好生回想一番，搜肠刮肚，终于有了记忆：方才接亲的新郎好眼熟。
这一切如天降巨石，把他砸了个头晕目眩，丛筠暗下决心定要将这些弄个明白。
他寻好地方将匾额藏起来，又循声跟着接亲队伍走了一路，直到新郎在王府门前停下翻身下马，去迎新娘。
压轿，新郎踢轿，新娘才掀开轿帘一角。婆子扶着新娘的手下轿，后交给新郎扶着。
这一番下来，丛筠并未觉出徐若斐丝毫的不情愿，但多年以来的熟稔足够让他确定徐若斐断然不会是因为富贵荣华抛弃阿兄的人。其中必定有隐情。
夜半，趁着宴请宾客，丛筠终于寻到机会绕过王府下人从后院翻了进去。他不似阿兄有习武的根基，落地不稳，弄出来不小的动静，立刻就引来下人注意，情急之下他朝着房中烛火大亮的房间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徐若斐直接掀开盖头，丛筠回身向她做噤声手势时，二人方才正式打了照面。
“你们去那边找找，我去这处。”外面传来的声音立刻就让徐若斐明白了现下情形。
“四处都找过了，没人。”
“不可能，方才我亲眼见到一个黑影落下来，怎么可能没人。”语毕，他下意识看向那唯一一间没被搜查过的房间。
底下的人会意，下意识阻拦：“表少爷今日成亲，那是新娘子在的地方，这样进去搜查，不好吧。”
“算了，若房中有什么情况，大抵早就唤人了，也用不着我们搜查。”最终一干人都作罢了。
脚步声渐远，房中的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丛筠，你怎会在此？”徐若斐担心隔墙有耳，仍旧压低声音说话。
丛筠以为她还有下文，等着她开口问谢泊的事，可她问完这句便不言语了。
“若斐阿姊，你为何要抛弃阿兄嫁给他人。”没有一丝质问，是因为他还保有对徐若斐的信任与尊重。
“抛弃？”徐若斐笑得有几分苦涩，“若不是你阿兄悔婚，我有何至于死心嫁与他人？”
万万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丛筠知晓谢泊并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何况年少时他便倾心于徐若斐，一直惦念着娶她，怎么可能悔婚。
“若斐阿姊，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徐若斐钝钝地坐下来，整个人不似以往明媚神采与灵动神韵，木然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我百般纠缠，他却总也给不出理由，我毕竟是姑娘家，纠缠得久了，传出去便有了闲话，我爹是个好面子的人，止栖执意退婚，恰逢王鼎上门提亲，对我被退婚一事毫不介意，更下了极为厚重的聘礼，我爹便顺水推舟将我嫁与他。”
“不是止栖，嫁与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丛筠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徐若斐的一番话如浆糊黏住了他的嘴巴，让他难开口说一个字。
既然见到丛筠，徐若斐觉得亲切，心底到底存着殷切期待，还是耐不住想问谢泊：“止栖近来如何？”
她的语气极小心，很细微斟酌的样子。
徐若斐大红的嫁衣上衣领袖口皆是金丝线描边勾勒，还绣着祥云鸳鸯等物事。艳红的喜服在烛火映衬下显得更明艳，触目的红让他重新想起鲜血的颜色与腥气，喉间发涩，强忍不适开口，却难挤出一个字，反而漫上一股类似鲜血的腥甜来。
“谢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若斐。”有人唤着徐若斐，推门而入。
徐若斐将丛筠挡在身后，悄声：“快走！”
回过神来，丛筠没多停留，翻窗而出。还是慢了一步，被来人眼尖瞧见。
虽然没抓到人，但王鼎还是能从身形看出是个男子模样：“若斐，我待你不薄。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你进门，毫不在乎你的过往，如今才成亲，你便如此待我吗？”
丛筠身份特殊，若斐百口莫辩，可偏偏是她一言不发，坐实了他的话一般，惹得王鼎怒火中烧，一把将她扛起扔到榻上覆上来：“既已嫁了我王鼎，便趁早断了那些不干净的念想！再有一次，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第二日瞧见榻上的白帕落红，王鼎的气才真正消去。
丫鬟服侍若斐梳洗时连连感慨她肤白貌美，面色红润。言外之意听得若斐心中一阵酸涩，丛筠来这一趟，让她心底埋下了一根刺，并不伤筋动骨，只要不闻不问，也不痛不痒。
可偏偏刺扎在那儿了，徐若斐就觉得有了芥蒂，非要琢磨丛筠最后那一句“谢家上下只剩下他一人”。
她出嫁前，便时常觉得心中不舒服，像被什么堵得慌，日日心慌胸闷，叫来郎中瞧过也说不出缘由。这几日稍微好了，眼下被丛筠这句话拨弄一番，又觉得难受起来。
直觉促使她携丫鬟借买胭脂的由头出府去了。
甫一离开，她便奔着谢府去。只是大门紧闭，门上的匾额也不知去向。
她的不安感更深，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叩门改为不知疲倦地拍门，手心痛麻也不见府上有任何动静，相反这叫门的声音倒显得谢府中尤为空旷。
“姑娘，别敲了。谢家一家上下十几口人，前日一夜之间惨遭屠戮，一个活口都没剩下。”菜贩阿婆语罢推着板车叹着气走远了。
“她说什么？”丫鬟的胳膊被若斐掐得生疼，还要顾着扶住腿一软马上要摔倒的她。
丫鬟被她的样子吓到，战战兢兢：“阿婆说，谢家，灭门了......”
怪道她与止栖将要成婚前半月他却突然上门退婚，甚至扬言另有新欢。这样的拙劣借口，她竟然也信了。
到最后若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只是让丫鬟去帮她熬一副药，说她觉得身子有些不适。
丫鬟去小厨房熬药时，又有个丫鬟好奇凑过来问：“你家夫人怎么了？回来时失魂落魄的，整个人脸都白了。”
“听闻城中谢家一夜之间灭了门，夫人兴许是吓到了。我们做下人的，还是别多嘴了。”
另一个小丫鬟识趣的不再提，她熬好药滤了残渣就急忙端去给若斐了。
“夫人，药煎好了......”门推了大半，看清屋中景象时，手中药碗应声落地，深褐色的滚烫药汁全泼在她的脚面和衣裳边，她却浑然不觉，只尖声叫着跑走了。
地上有被踢倒的木凳，屋中房梁悬挂着三尺白绫，上面吊着的赫然是若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