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说得大胆些，真可谓是在众臣众皇嗣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活的春意盎然图。
姜珩权当眼不见为净，也似是习以为常，置若罔闻，旁若无人般面色如常与众人问候举杯。
待使臣一一觐见，呈上拜帖拜礼时，姜瑶才在姜珩一声略带提醒意味的“阿姊”中收敛许多，拢了拢脖颈处的衣衫，遮盖住雪白。
丛筠也一改先前贴着人脖颈缠绵咬耳朵的模样，端坐于姜瑶身侧为她布菜斟酒，偶尔趁着她兴致喂她一筷子菜，她若是皱眉头掩唇作为难状，他便自然地伸过手接在她嘴下让她吐出，之后并不再喂，只有她点头或乖乖咽下的他才挑着机会再喂一些让她果腹。
酒香而清冽，丛筠估计此酒辛辣，应当是为照顾外来使臣口味，不待提醒，已经被姜瑶抢先一饮而尽。
她原是为解误食的辛辣菜肴的辣味，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只能无措泪眼汪汪看向丛筠，委屈极了。
“公主你啊......”丛筠叹道，手上很快倒了一杯茶水在唇边吹了又吹才放心递给她。
茶水很快冲淡了辛辣，在舌尖齿畔余下绵长的苦涩，久而回甘。姜瑶这才好受许多。
无人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只有一个姑娘从落座后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这里。
既然从稽胡偷溜出来，便一道出席以示稽胡同姜国交好的诚意与尊重，由此伏宁自然跟着使臣一齐进宫。落座后还在为皇宫的恢宏气派所惊叹时，余光却注意到熟悉的面容，忍不住多往那边看了又看。
心里正猜测两人身份时，瞧见二人往来如此自然举止如此亲昵，心下又些许不是滋味。
“这便是稽胡的公主吧？”姜珩点了一通，使臣便碰了碰身边的伏宁。
伏宁后知后觉行礼，反应过来又学着姜国的礼仪再行了一个蹩脚的拜礼。
稽胡人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不愿被繁文缛节和俗礼所束缚，姜珩能意会到伏宁居于席间的不自在，并没有过多为难她，只席间打了这一道招呼，往后随她自在。
既是宴席，美酒佳肴欢歌艳舞自不可少，可见惯了这些，就算是换了曲儿换了新颜也还是觉得腻味了，姜珩看着姜瑶丛筠二人，又看见伏宁落在他二人身上的视线，心生一计。
“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除了美酒佳肴招待，更不可少些逗趣玩乐的物事。思来想去，琴棋书画太枯燥，不如就比稽胡最擅长的骑射如何？”
听到姜珩如此提议，伏宁果然眼前一亮。
自围猎一事后，丛筠更体会到圣意难测，姜珩无故提起骑射，他难免多思。
果不其然姜珩意有所指：“凡是宴席上的世家子弟皆可参加，阿姊的心头肉也不例外。”
“如春，还不快谢恩。”姜瑶这一回倒是没替他推诿，反而替他应承下来。
丛筠便应声谢恩，姜瑶靠在他肩膀轻声：“你且先瞧瞧局势，见机行事。”
尽管这一场玩乐实际上大概率是赌命局，姜瑶也宁愿丛筠多见一见人心险恶世道黑暗。
他在自己庇护之下许多年，羽翼渐丰，是时候学着自己独当一面。
更何况他如今少年风姿，如此出类拔萃，而她年岁渐长，加之使臣朝拜，想必不日后必将有她早已有所预料的变故。若当真如此，丛筠就更需要早日脱离她，自立门户。
丛筠没想到那么深远，只在藏锋和露锋之间来回纠结。
但真正站到靶子前瞄准目标的那一刻，所有的杂念和噪声又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只余下风在他耳畔轻轻呼吸的触感。
挽弓搭箭，箭矢借他的力和风的势头，以不可挡之势正中靶心。
宫中的人大都早早被磨平了棱角，变得深沉寡言抑或纯熟老练，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乍然借射箭看到如此鲜活的劲头，姜瑶更深刻地感觉到了丛筠正是少年好光景的这一事实。
垂头又清晰可见自己手上的细小纹路，她悄悄扯了扯宽大袖口遮住了手，目光追随立于丛筠身侧的伏宁。
稽胡人不论男女都是跑马背上长大的，才练熟了走路就学着上马，个个都是骑射的一把好手，善骑射更使得他们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百战百胜，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更有夸张言论说，在稽胡不论男女，只要开战，老幼妇孺皆能上马与敌方一决高下。
旁的看不出，单是看伏宁站立瞄准靶心的姿势，姜瑶就知道传言也不尽是空穴来风。
伏宁和姜瑶以往见过的任何姑娘都不同，她娇纵却不放纵，淳朴却又高贵，热情却又内秀。与丛筠在场上一站，活脱脱的登对。
至少比他二人出行瞧着，更似一对璧人。
女子最懂得女子间的心思，姜瑶也从伏宁的年纪过来，乍然遇见如此惊艳的人，难保难忘。更何况伏宁这样爽朗的人，姜瑶也能从她举手投足和眉目神情中窥见小心与不自然。
在场诸多高门闺女，自丛筠露面，各个眼神都有意无意朝着那处瞟，姜瑶没来由地涌出一股落寞外还夹杂着许多吾家有男储成才的欣慰，这诸多夹杂恋慕敬仰与关注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时，姜瑶仿佛也与有荣焉。
是了，在姜瑶眼中，丛筠由自己亲自看顾教养长大，即便没有世家子弟的身份加持，对比京中许多显赫子弟仍是卓尔不群。
丛筠，该是同他们世家子弟一般，配得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她心中正衡量，殊不知伏宁有意无意也被她自然划入内，天性恣意纯良，爽朗大方，更重要的，没有许多所谓金枝玉叶所有的那一股矫揉造作弱不禁风，二人一冷一热，样貌登对，志趣相投。
姜瑶这方畅想许多的功夫，箭矢离弦而出，箭头闪烁着亮银色的寒光，正中靶心，伏宁紧跟其后，也射中了靶心位置。
见双方难分胜负，姜珩觉得越发有趣：“伏宁公主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看来稽胡传言也并非不可信。不论男女老少，骑马射箭皆是一等。”
“皇上过誉了。”嘴上客套，伏宁面上的恣肆傲气却是由内而外的，她们边疆男女，其实向来厌烦这些繁文缛节。
姜珩视线在二人间来回，阻止了丛筠要将弓箭交付身侧侍卫的动作：“既是一局难分胜负，不如多来几局。”
他接着下令：“世家子弟中，若有想参与的，尽可上前比试。”
闻言，众人皆跃跃欲试，纷纷选了自己顺手的弓，抽了几支上好羽箭，兴高采烈站在自己所分的靶位前。
姜珩将丛筠架到了火上，置于骑虎难下的局面，丛筠只好按捺着内里的不情愿重新开弓搭箭，伏宁将自己的弓扣在臂下：“先前我对中原人总多少有些刻板印象，总觉得他们许多是酒囊饭袋，整日里只会嘴上吟诵些酸诗烂句，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实打实的真功夫。你方才那一箭，虽说有准头，也难说是碰了运气，接下来两局，你若悉数赢我，说不定本公主能对你稍稍青眼有加。”
伏宁看出来他恹恹的，对射箭已无之前的专注用心，有意激他一激。
可丛筠不吃这一套，他的心绪已经很难为外人轻易左右，但姜瑶眼神中似有期待，再回过神来，手中已重新握住弓箭，瞄准靶子了。
第二箭出，伏宁略微偏了靶心，丛筠的手倒是一如既往地稳，仍旧钉在靶心的位置，不偏不倚。
剩下最后一箭，丛筠看似遥望箭靶，手则在箭矢上轻轻摩挲，几分斟酌。
“莫不是怕了？”伏宁箭矢随话音而出，重落到靶心位置。
场上起了些风，扬起丛筠几缕发丝。上场前他随意用系带束了发。
他的风姿，倒总使人很轻易地想到例如山涧溪、空崖松、云间鹤之类清冷高雅的物事去。但此种清雅俊逸的好看，落在他身上又因着那微狭略勾的眼尾平添了几分媚气，许是因着媚气让他多了几分俗世的人间烟火气，不至于太高高在上又媚而不俗。
这种出尘的清逸与入世的媚态在他身上便莫名成了一种最上佳的结合去了。
伏宁看了会儿，痴痴地走过去，滑如绸缎的触感被风带着从指尖而过，她还下意识轻轻拈住一缕，这独独一缕便落在她手心许久。
可这一回丛筠的箭射得极偏，只堪堪落在箭靶边缘处。
伏宁抽回手背在身后，不解：“莫不是你有意让我？若当真如此，本公主断不会领你的情，相反，你这是瞧不起我稽胡。”
丛筠未回应伏宁这番话，只是收了弓箭朝着姜珩方向：“是在下箭术不精，让公主蒙羞。先前两次不过是运气。”
不顾伏宁阻拦，丛筠坚持下场，自然地接过身旁婢女提前受他叮嘱备下的大氅抖开给姜瑶披上：“起风了，会有些凉。”
任他给自己披上，姜瑶还在瞧场上许多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之间皆是面面相觑，各自都憋着一股忿忿，觉得丛筠无端抢了自己风头，眼下这一遭又是让伏宁也失了兴致，任他们如何盛情相邀，对比丛筠，伏宁竟是连言语都多余。
只是不好明显下他们众人面子，伏宁到底也敷衍着射了几箭。
晌午的比试并不尽兴，世家子弟对丛筠做派颇有微词，碍于姜瑶在还是克制了许多情绪。
面上的客套有礼自是另有一层缘由在：若能借此入了伏宁的眼同其联姻，不外乎有了强大的异族外邦为底气。
更何况唯一的嫡出公主，身份是何等尊贵，与其结亲，自然也能成为外邦王的左膀右臂。
只是这个念头，场面上几乎一半的人都生出了。偏偏伏宁是先相中了丛筠，眼里便再容不下其他人。
虽是异邦族，也并不乏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行径，只要是分三六九等的地方，自然免不了争夺权势高低。伏宁被家中偏爱着，也到底自幼浸淫在权势斗争中，自愿与否，耳濡目染了不少。
这场上众人矫饰伪行，自然也早被她看穿。
这一场宫宴到最后不欢而散，姜珩对丛筠意见更大。
伏宁眼中明晃晃掩不住的心思，本让他有意做个人情讨伏宁欢心，只是丛筠软硬不吃，对伏宁示好视而不见，就这么撂了人的面子。
这方他正苦恼，王元坤不期而至。
姜珩贴身的公公在王元坤来时候压低声音提醒：“皇上这会儿正烦心着，王大人可要多开解开解皇上。”
昨日宫宴，众人皆在场，王元坤自然知晓哪些弯弯绕绕绊住了姜珩。
“皇上，臣倒有个主意。您想卖稽胡一个面子，将稽胡公主所想献给她便是。”
“王大人，你说得轻巧，朕的阿姊如何宝贝那个娈童你又不是不知。几乎是一手教养，如今长得可心，懂得伺候讨好，阿姊如何会轻易放人。”
“只是个娈童而已，再如何貌美，再如何可心，也只是个低贱奴才，在整个姜国百姓面前，公主自然是识大体的。”
点到即止，王元坤瞧出姜珩动摇便不多纠缠退下。
略一思索，姜珩朝着外头的人喊：“去庭芳苑。”
对于姜珩的到访，姜瑶多少是意外的，但她又十分笃定，知晓姜珩此行伴着目的。
毕竟是亲姊弟，彼此间一个皱眉都能明白意思，姜珩也不打算跟姜瑶绕圈子，开门见山：“阿姊，昨日比试，你应当也瞧得出来，那稽胡公主对你身边的娈童有些心思......”
“你想顺水推舟将丛筠赐给她。”
姜珩没否认，姜瑶却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异常反应，只应声：“知晓了，阿姊会仔细斟酌。”
得到肯定答复，姜珩知晓此事确实如王元坤所言可行，辞别时整个人同来时判若两人，阴霾一扫而空。
桌上的茶很快就冷透了，婢女为姜珩所斟的茶，他更是一口未呡，匆匆而来又匆匆走了。姜瑶手中这一杯已然冷透了，她不断拿起放下，没有让人给添些热的，就着沁凉的茶水饮了。
丛筠出现得不偏不倚，提着铜壶，壶嘴处还冒着热气儿，往姜瑶杯中添了几分热茶一言不发又要离开。
“如春，公主怎样？”姜瑶重呡了一口热茶，身子暖了些，她很肯定，丛筠必然是听到了。
“甚好。”倒是一个十分出乎姜瑶意料的回答。
“那，你二人相配如何？”姜瑶问他时，十分忐忑，心中莫名胆怯，一双眼都落在杯中茶水水面，似乎连看丛筠的勇气都失掉了。
“甚好。”
答案有些出乎姜瑶的意料，毕竟他向来不喜旁人安排插手他的一切，但又很难说清楚此时心中无端的闷和堵还有怅然从何而来。
但姜瑶也只是哑然了一瞬，很快就压下眼底自己都未察觉的黯然，语调很明显地上扬着：“那就好，先前我还担心......原是多余了。”
待她终于收拾好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情绪，抬眼却撞上那双向来清冷的眼正灼灼的目光，也不知是算准了她会在此时看他，抑或是一直不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过。
也是这一眼，姜瑶头一次觉出原来一个人的心思当真可以这样轻易从他眼里流露。
丛筠看着她，并不为这几句话辩驳解释，姜瑶却一下子读懂了那些他不曾开口的，从这双流转脉脉轻易的眼波里：
“公主甚好，与公主相配甚好。
只是并非稽胡的公主，而是眼前的公主。”
姜瑶打小也是张扬的性子，跋扈得从不知收敛，所以往日不论面对旁人唇枪舌剑还是夹枪带棒，言语侮辱也好，身体伤害也罢，她向来都不服输，是个争输赢争到底不罢休的。
人人只说战场上的将士冲锋陷阵非要争个输赢。可姜瑶觉得不然，此刻，就在这双眼中，她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然败下阵来。
因为她先移开了眼。
是这避开的一眼，让另一双眼失了神采，收好那些不该流露的情愫，又变回了淡淡的一双眼。
不起波澜，也不会平白重视在意什么。方才的眼波流转之间，仿佛再短暂不过的错觉。
躲避开的不止是目光，还有少年人情窦初开最赤诚真挚的一腔猛烈欢喜。
正是因为知晓，才要以此杜绝可能的悲痛来袭。
说得大胆些，真可谓是在众臣众皇嗣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活的春意盎然图。
姜珩权当眼不见为净，也似是习以为常，置若罔闻，旁若无人般面色如常与众人问候举杯。
待使臣一一觐见，呈上拜帖拜礼时，姜瑶才在姜珩一声略带提醒意味的“阿姊”中收敛许多，拢了拢脖颈处的衣衫，遮盖住雪白。
丛筠也一改先前贴着人脖颈缠绵咬耳朵的模样，端坐于姜瑶身侧为她布菜斟酒，偶尔趁着她兴致喂她一筷子菜，她若是皱眉头掩唇作为难状，他便自然地伸过手接在她嘴下让她吐出，之后并不再喂，只有她点头或乖乖咽下的他才挑着机会再喂一些让她果腹。
酒香而清冽，丛筠估计此酒辛辣，应当是为照顾外来使臣口味，不待提醒，已经被姜瑶抢先一饮而尽。
她原是为解误食的辛辣菜肴的辣味，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只能无措泪眼汪汪看向丛筠，委屈极了。
“公主你啊......”丛筠叹道，手上很快倒了一杯茶水在唇边吹了又吹才放心递给她。
茶水很快冲淡了辛辣，在舌尖齿畔余下绵长的苦涩，久而回甘。姜瑶这才好受许多。
无人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只有一个姑娘从落座后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这里。
既然从稽胡偷溜出来，便一道出席以示稽胡同姜国交好的诚意与尊重，由此伏宁自然跟着使臣一齐进宫。落座后还在为皇宫的恢宏气派所惊叹时，余光却注意到熟悉的面容，忍不住多往那边看了又看。
心里正猜测两人身份时，瞧见二人往来如此自然举止如此亲昵，心下又些许不是滋味。
“这便是稽胡的公主吧？”姜珩点了一通，使臣便碰了碰身边的伏宁。
伏宁后知后觉行礼，反应过来又学着姜国的礼仪再行了一个蹩脚的拜礼。
稽胡人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不愿被繁文缛节和俗礼所束缚，姜珩能意会到伏宁居于席间的不自在，并没有过多为难她，只席间打了这一道招呼，往后随她自在。
既是宴席，美酒佳肴欢歌艳舞自不可少，可见惯了这些，就算是换了曲儿换了新颜也还是觉得腻味了，姜珩看着姜瑶丛筠二人，又看见伏宁落在他二人身上的视线，心生一计。
“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除了美酒佳肴招待，更不可少些逗趣玩乐的物事。思来想去，琴棋书画太枯燥，不如就比稽胡最擅长的骑射如何？”
听到姜珩如此提议，伏宁果然眼前一亮。
自围猎一事后，丛筠更体会到圣意难测，姜珩无故提起骑射，他难免多思。
果不其然姜珩意有所指：“凡是宴席上的世家子弟皆可参加，阿姊的心头肉也不例外。”
“如春，还不快谢恩。”姜瑶这一回倒是没替他推诿，反而替他应承下来。
丛筠便应声谢恩，姜瑶靠在他肩膀轻声：“你且先瞧瞧局势，见机行事。”
尽管这一场玩乐实际上大概率是赌命局，姜瑶也宁愿丛筠多见一见人心险恶世道黑暗。
他在自己庇护之下许多年，羽翼渐丰，是时候学着自己独当一面。
更何况他如今少年风姿，如此出类拔萃，而她年岁渐长，加之使臣朝拜，想必不日后必将有她早已有所预料的变故。若当真如此，丛筠就更需要早日脱离她，自立门户。
丛筠没想到那么深远，只在藏锋和露锋之间来回纠结。
但真正站到靶子前瞄准目标的那一刻，所有的杂念和噪声又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只余下风在他耳畔轻轻呼吸的触感。
挽弓搭箭，箭矢借他的力和风的势头，以不可挡之势正中靶心。
宫中的人大都早早被磨平了棱角，变得深沉寡言抑或纯熟老练，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乍然借射箭看到如此鲜活的劲头，姜瑶更深刻地感觉到了丛筠正是少年好光景的这一事实。
垂头又清晰可见自己手上的细小纹路，她悄悄扯了扯宽大袖口遮住了手，目光追随立于丛筠身侧的伏宁。
稽胡人不论男女都是跑马背上长大的，才练熟了走路就学着上马，个个都是骑射的一把好手，善骑射更使得他们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百战百胜，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更有夸张言论说，在稽胡不论男女，只要开战，老幼妇孺皆能上马与敌方一决高下。
旁的看不出，单是看伏宁站立瞄准靶心的姿势，姜瑶就知道传言也不尽是空穴来风。
伏宁和姜瑶以往见过的任何姑娘都不同，她娇纵却不放纵，淳朴却又高贵，热情却又内秀。与丛筠在场上一站，活脱脱的登对。
至少比他二人出行瞧着，更似一对璧人。
女子最懂得女子间的心思，姜瑶也从伏宁的年纪过来，乍然遇见如此惊艳的人，难保难忘。更何况伏宁这样爽朗的人，姜瑶也能从她举手投足和眉目神情中窥见小心与不自然。
在场诸多高门闺女，自丛筠露面，各个眼神都有意无意朝着那处瞟，姜瑶没来由地涌出一股落寞外还夹杂着许多吾家有男储成才的欣慰，这诸多夹杂恋慕敬仰与关注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时，姜瑶仿佛也与有荣焉。
是了，在姜瑶眼中，丛筠由自己亲自看顾教养长大，即便没有世家子弟的身份加持，对比京中许多显赫子弟仍是卓尔不群。
丛筠，该是同他们世家子弟一般，配得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她心中正衡量，殊不知伏宁有意无意也被她自然划入内，天性恣意纯良，爽朗大方，更重要的，没有许多所谓金枝玉叶所有的那一股矫揉造作弱不禁风，二人一冷一热，样貌登对，志趣相投。
姜瑶这方畅想许多的功夫，箭矢离弦而出，箭头闪烁着亮银色的寒光，正中靶心，伏宁紧跟其后，也射中了靶心位置。
见双方难分胜负，姜珩觉得越发有趣：“伏宁公主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看来稽胡传言也并非不可信。不论男女老少，骑马射箭皆是一等。”
“皇上过誉了。”嘴上客套，伏宁面上的恣肆傲气却是由内而外的，她们边疆男女，其实向来厌烦这些繁文缛节。
姜珩视线在二人间来回，阻止了丛筠要将弓箭交付身侧侍卫的动作：“既是一局难分胜负，不如多来几局。”
他接着下令：“世家子弟中，若有想参与的，尽可上前比试。”
闻言，众人皆跃跃欲试，纷纷选了自己顺手的弓，抽了几支上好羽箭，兴高采烈站在自己所分的靶位前。
姜珩将丛筠架到了火上，置于骑虎难下的局面，丛筠只好按捺着内里的不情愿重新开弓搭箭，伏宁将自己的弓扣在臂下：“先前我对中原人总多少有些刻板印象，总觉得他们许多是酒囊饭袋，整日里只会嘴上吟诵些酸诗烂句，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实打实的真功夫。你方才那一箭，虽说有准头，也难说是碰了运气，接下来两局，你若悉数赢我，说不定本公主能对你稍稍青眼有加。”
伏宁看出来他恹恹的，对射箭已无之前的专注用心，有意激他一激。
可丛筠不吃这一套，他的心绪已经很难为外人轻易左右，但姜瑶眼神中似有期待，再回过神来，手中已重新握住弓箭，瞄准靶子了。
第二箭出，伏宁略微偏了靶心，丛筠的手倒是一如既往地稳，仍旧钉在靶心的位置，不偏不倚。
剩下最后一箭，丛筠看似遥望箭靶，手则在箭矢上轻轻摩挲，几分斟酌。
“莫不是怕了？”伏宁箭矢随话音而出，重落到靶心位置。
场上起了些风，扬起丛筠几缕发丝。上场前他随意用系带束了发。
他的风姿，倒总使人很轻易地想到例如山涧溪、空崖松、云间鹤之类清冷高雅的物事去。但此种清雅俊逸的好看，落在他身上又因着那微狭略勾的眼尾平添了几分媚气，许是因着媚气让他多了几分俗世的人间烟火气，不至于太高高在上又媚而不俗。
这种出尘的清逸与入世的媚态在他身上便莫名成了一种最上佳的结合去了。
伏宁看了会儿，痴痴地走过去，滑如绸缎的触感被风带着从指尖而过，她还下意识轻轻拈住一缕，这独独一缕便落在她手心许久。
可这一回丛筠的箭射得极偏，只堪堪落在箭靶边缘处。
伏宁抽回手背在身后，不解：“莫不是你有意让我？若当真如此，本公主断不会领你的情，相反，你这是瞧不起我稽胡。”
丛筠未回应伏宁这番话，只是收了弓箭朝着姜珩方向：“是在下箭术不精，让公主蒙羞。先前两次不过是运气。”
不顾伏宁阻拦，丛筠坚持下场，自然地接过身旁婢女提前受他叮嘱备下的大氅抖开给姜瑶披上：“起风了，会有些凉。”
任他给自己披上，姜瑶还在瞧场上许多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之间皆是面面相觑，各自都憋着一股忿忿，觉得丛筠无端抢了自己风头，眼下这一遭又是让伏宁也失了兴致，任他们如何盛情相邀，对比丛筠，伏宁竟是连言语都多余。
只是不好明显下他们众人面子，伏宁到底也敷衍着射了几箭。
晌午的比试并不尽兴，世家子弟对丛筠做派颇有微词，碍于姜瑶在还是克制了许多情绪。
面上的客套有礼自是另有一层缘由在：若能借此入了伏宁的眼同其联姻，不外乎有了强大的异族外邦为底气。
更何况唯一的嫡出公主，身份是何等尊贵，与其结亲，自然也能成为外邦王的左膀右臂。
只是这个念头，场面上几乎一半的人都生出了。偏偏伏宁是先相中了丛筠，眼里便再容不下其他人。
虽是异邦族，也并不乏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行径，只要是分三六九等的地方，自然免不了争夺权势高低。伏宁被家中偏爱着，也到底自幼浸淫在权势斗争中，自愿与否，耳濡目染了不少。
这场上众人矫饰伪行，自然也早被她看穿。
这一场宫宴到最后不欢而散，姜珩对丛筠意见更大。
伏宁眼中明晃晃掩不住的心思，本让他有意做个人情讨伏宁欢心，只是丛筠软硬不吃，对伏宁示好视而不见，就这么撂了人的面子。
这方他正苦恼，王元坤不期而至。
姜珩贴身的公公在王元坤来时候压低声音提醒：“皇上这会儿正烦心着，王大人可要多开解开解皇上。”
昨日宫宴，众人皆在场，王元坤自然知晓哪些弯弯绕绕绊住了姜珩。
“皇上，臣倒有个主意。您想卖稽胡一个面子，将稽胡公主所想献给她便是。”
“王大人，你说得轻巧，朕的阿姊如何宝贝那个娈童你又不是不知。几乎是一手教养，如今长得可心，懂得伺候讨好，阿姊如何会轻易放人。”
“只是个娈童而已，再如何貌美，再如何可心，也只是个低贱奴才，在整个姜国百姓面前，公主自然是识大体的。”
点到即止，王元坤瞧出姜珩动摇便不多纠缠退下。
略一思索，姜珩朝着外头的人喊：“去庭芳苑。”
对于姜珩的到访，姜瑶多少是意外的，但她又十分笃定，知晓姜珩此行伴着目的。
毕竟是亲姊弟，彼此间一个皱眉都能明白意思，姜珩也不打算跟姜瑶绕圈子，开门见山：“阿姊，昨日比试，你应当也瞧得出来，那稽胡公主对你身边的娈童有些心思......”
“你想顺水推舟将丛筠赐给她。”
姜珩没否认，姜瑶却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异常反应，只应声：“知晓了，阿姊会仔细斟酌。”
得到肯定答复，姜珩知晓此事确实如王元坤所言可行，辞别时整个人同来时判若两人，阴霾一扫而空。
桌上的茶很快就冷透了，婢女为姜珩所斟的茶，他更是一口未呡，匆匆而来又匆匆走了。姜瑶手中这一杯已然冷透了，她不断拿起放下，没有让人给添些热的，就着沁凉的茶水饮了。
丛筠出现得不偏不倚，提着铜壶，壶嘴处还冒着热气儿，往姜瑶杯中添了几分热茶一言不发又要离开。
“如春，公主怎样？”姜瑶重呡了一口热茶，身子暖了些，她很肯定，丛筠必然是听到了。
“甚好。”倒是一个十分出乎姜瑶意料的回答。
“那，你二人相配如何？”姜瑶问他时，十分忐忑，心中莫名胆怯，一双眼都落在杯中茶水水面，似乎连看丛筠的勇气都失掉了。
“甚好。”
答案有些出乎姜瑶的意料，毕竟他向来不喜旁人安排插手他的一切，但又很难说清楚此时心中无端的闷和堵还有怅然从何而来。
但姜瑶也只是哑然了一瞬，很快就压下眼底自己都未察觉的黯然，语调很明显地上扬着：“那就好，先前我还担心......原是多余了。”
待她终于收拾好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情绪，抬眼却撞上那双向来清冷的眼正灼灼的目光，也不知是算准了她会在此时看他，抑或是一直不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过。
也是这一眼，姜瑶头一次觉出原来一个人的心思当真可以这样轻易从他眼里流露。
丛筠看着她，并不为这几句话辩驳解释，姜瑶却一下子读懂了那些他不曾开口的，从这双流转脉脉轻易的眼波里：
“公主甚好，与公主相配甚好。
只是并非稽胡的公主，而是眼前的公主。”
姜瑶打小也是张扬的性子，跋扈得从不知收敛，所以往日不论面对旁人唇枪舌剑还是夹枪带棒，言语侮辱也好，身体伤害也罢，她向来都不服输，是个争输赢争到底不罢休的。
人人只说战场上的将士冲锋陷阵非要争个输赢。可姜瑶觉得不然，此刻，就在这双眼中，她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然败下阵来。
因为她先移开了眼。
是这避开的一眼，让另一双眼失了神采，收好那些不该流露的情愫，又变回了淡淡的一双眼。
不起波澜，也不会平白重视在意什么。方才的眼波流转之间，仿佛再短暂不过的错觉。
躲避开的不止是目光，还有少年人情窦初开最赤诚真挚的一腔猛烈欢喜。
正是因为知晓，才要以此杜绝可能的悲痛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