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顾名思义，是一个很老旧的区域。
随着新城建立的年岁愈长，这份老旧愈加显著、尖锐，它就像新城的影子，滋生着背后暗藏的罪恶。
污浊的河水散发着冲天的臭气，四处散落的棚户下，衣衫褴褛的妇人怀抱着气息奄奄的孩童，沉默地流泪哭泣。
黑泥没有眼珠，他的视野跟人类不同，每一寸躯体都能成为他的眼睛，因此，待在这个三百六十度透明，只有头顶和脚下扣着合金盖的光管里时，他能清楚地看见旧城无处不在的悲苦。
以及混乱。
“你的钱包被偷了。”
“啊，你说这个？”许知夏脚步轻快地从河桥的台阶上跳下去，手指轻轻一勾，钱包被挂绳牵动而扬起，随后落在她的掌心。
“在这种地方走，怎么可能不装点防偷的小设计呢，不过他居然把自己的钱包跟我的放在一块，”她一边感慨一边摇头，“真是年轻，要不是我对偷东西这一行不感兴趣，他回去说不定得挨打。”
黑泥默默朝作案后迅速走掉的人的背影补上一眼，衬衫手臂部位的破洞里确实有被殴打过的伤痕，很新，跟旧伤完全是两样。
“你好像很了解这里。”
半小时前，随着许知夏在桌前发出的一声欢呼，合金的解构正式完成。在黑泥以为这违背生理规律熬了个大夜的人类终于打算睡觉的时候，她像是不知道疲惫为何物似的，兴致勃勃地打算收拾出门。
她甚至将合金的运作模式改掉了，只留下最基本的限制内容，黑泥虽然跑不出去，但五感除了本来就没有的味觉都恢复了正常。
“小泥巴，你的身体是能随意变大变小吗？”
那倒没错，黑泥点点头。
于是调整后的光罩变得跟一根手指那么大，许知夏找根黑绳子栓起来，就能将黑泥当一条时髦手链戴在腕上，溜溜达达地上街。
实际上，黑泥根本不知道旧城有什么好逛的，尤其是在目睹许知夏在这短短的半小时内就经历了三场抢劫，两场碰瓷，以及刚刚结束的一场偷窃之后。
同时他也发现，人类对旧城这一系列可能发生的行为都表现得极为驾轻就熟。遇到事故就示弱，装作无辜少女老老实实地把钱财交出去，等人一走就悄无声息地操作机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悄悄带回来，然后迅速离开。
黑泥观察了下，那是个透明的小机器人，指甲盖那么大，能像蜘蛛一样飞檐走壁，然后吐出人造丝把东西粘回来。
如果有人在得利后还想继续使用暴力，就直接跳过等待的过程，迅速收回东西后溜走。
“噢，以前在类似的地方待过一段时间，差不多都是这么回事。”许知夏在脏兮兮的巷道里东张西望，“告诉你一个特别的秘密，就算是旧城这样破破烂烂的地方，也可能住着有钱人，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活质量，一般会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地方……哎呀，运气真好。”
在那七拐八绕的巷道之后，居然有着一条商业街。
比起外面糟糕的卫生条件，这条商业街完全能称得上整洁，并且流露着上一个时代的朴素。商贩推着小车，小车上摆放着货物，面包油条的香味随着吆喝声四散开来，让人恍惚觉得方才那恶臭肮脏的旧城像是一个错觉。
像是新城与旧城之间的缓和带。
“大娘！”许知夏凑到一个包子摊面前，对着老板娘亲亲热热地就喊上了，“我想要两个菜包两个肉包，谢谢。”
“好嘞！”大娘既没有问她为什么一个漂亮小姑娘带着钱就敢在旧城到处乱跑，也没有问她脖子上大喇喇露出来的醒目伤痕是怎么回事，她习以为常地从蒸笼里挑出包子，拿塑料袋装了，递给她，收钱，就不再多说了。
在旧城做生意，两只装瞎的眼睛和一张要合严实的嘴，是必要的。
其实如果之前那张仿真面具还能用的话，许知夏也不用顶着这样显眼的外貌出门，但谁让她只有那么一副，还上了通缉令。
她倒也表现得正常，拿了包子重新回到巷道里，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开始吃她的早餐。
一边吃，一边掰开一部分投喂黑泥怪，合金被打开一个缺口，隔着一层光膜，食物能进去，黑泥却出不来：“试试？味道还可以。”
黑泥心想，这个人类就不能对科研产物表现得陌生一点，手忙脚乱一点吗？
那样他就能趁着喂食的时候逃出去，随便钻进哪条臭水沟里，就算是这个很擅长躲藏逃跑的人类都很难找到他。
但他显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黑乎乎的身体慢腾腾地把包子皮带着肉馅一起吞进去。
意料之中，没什么味道，但是能带来一定的饱腹感。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黑泥很理智地把第二块第三块包子都吃了。
米面刚蒸出炉，热腾腾的带着香气，至少比臭水沟里的垃圾闻起来有食欲。
他正想着，却忽地被一阵刺痛击中，熟悉的烦躁与怒火涌上他的心头，将理智吞食，暴露出发狂的仇恨。
纷杂的记忆裹挟着剧烈的情感，在他脑海里飞掠而过。
人类，实验体，针管，手术刀，被一片片切开的疼痛……
该死……该死！
该死的人类！
视野剧烈地摇晃起来，事物在他眼里变得模糊，唯有痛苦如此清晰，他克制不住地猛地撞在光罩上。
嘭的一声动静，把刚吃完早餐的许知夏惊动了。
“怎么了？”她抬起手，将小光管提到眼前，面露困惑，“有那么难吃吗，还是说你讨厌这一口？”
她近在咫尺的脸就像一管催化剂，黑泥的身体开始出现剧烈的波动。
这场景简直太过熟悉，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任何区别。许知夏立刻就把合金盖子完全扣上了，任由黑泥在里面撞来撞去。
好好的怎么还突然生气了？
许知夏摸了摸下巴，想到另一种可能。
实验所那边曾经给小泥巴注射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许会有一些延迟发作的毒素……最好不要是有什么能远程激发并且没有解药就会死的，这未免太老套太恶俗了……
越想越觉得不是没可能，看着黑泥十分痛苦的模样，许知夏只好再换了一个更荒僻的位置，翻出手机找线索。
像手机这样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产物，在旧城这种地方更加没有信号，就算许知夏已经对它做过优化，它仍然卡了十来秒才加载出有关第一实验所的最新消息。
得出的结果是一个视频。
非常简短，在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的脚下，一只鬣狗逐渐化为血水的十来秒。
从皮肤，到肌肉，再到骨骼。
期间白大褂没有做任何事，他只是双手插兜地看着，神情很平静，没有为鬣狗的痛苦嘶吼掀起半分波澜。
视频的配文则是——
【毒药每三天发作一次，所有实验体都会注射，解药及制作配比仅掌握在实验所手中。】
底下的评论大多都是在说恐怖血腥，不敢看的，许知夏又往下翻了翻，发现她在实验所时用的那张皮已经被拆穿是假的，实验所那边终于忍不住将丢失实验体的事公之于众，并且调高了通缉等级，打算跟她玩真的了。
这条视频一是安抚人心，表示就算实验体就算丢了也兴不起多少波浪，二是给小泥巴抛鱼饵，骗他回实验所取解药。
许知夏在钱夹里翻翻找找，翻出一瓶蓝绿色的液体。
她重新打开合金盖子，将液体倒进去。
黑泥听到动静，正应激般往光膜上扑，却在触碰到蓝绿色的瞬间浑身一僵，慢慢滑回了底部，脱力地摊开身体。
“……你做了什么？”
好家伙，声音比最开始还要难听，跟指甲挠黑板一样刺耳。
许知夏长叹一声，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养泥巴居然比养猫还难，她不就是想要一坨声音好听点被养的白白胖胖一点能逗着玩一玩的小泥巴而已吗？
“照着市面上的特级治疗药剂做的玩意，虽然比不上解药，但应急应该勉勉强强。”
解药确实只有实验所有，许知夏也没办法给他变。
黑泥似乎想动弹一下，抬了那么一小点泥巴起来发现实在没力气，虚弱地趴了回去。
“人类……”他嘶哑着嗓音说，“把我放回实验所吧。”
许知夏以为他是疼得狠了，毕竟那毒连骨头都能化得渣都不剩，泥巴也受不了：“回实验室说不定更痛，药只会一管一管打得更多，咱们还是忍忍吧小泥巴。还有我叫许知夏，不叫人类。”
“许知夏，”黑泥一字一句，冷静到恐怖地说，“我要把那些实验员都杀了。”
尽管毒药的效力过去，他心绪的起伏依旧难以消弭。
仇恨就像一把烈火那般灼烧着他的生命。
许知夏一愣。
她提着光管，收起笑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不是不行……但你这么虚弱没问题吗？”
就算是世界的主角，也需要一定的成长期吧，报仇之前总得碰到什么机遇，实力突飞猛进才正常，不然多危险……
许知夏打开合金。
不同于之前的小口，她直接将整面合金盖抠出来，手腕翻转，光管悬倒，黑泥在尚且茫然的状态掉下来，一整团落到她的掌心。
“那个合金会释放的毒气我昨晚就顺手清除了，你现在自由了，小泥巴。”许知夏收好合金，把他在掌心颠了颠，“你这手感……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我还以为类似于橡皮泥呢，结果是砂纸那一款的……有点扎手。”
她已经做好了黑泥从手上逃走的准备，甚至思考过在此之前她会不会因为调戏过度挨一顿呲，未曾想手上的触感竟然慢慢从粗糙变得软绵绵的。
“这样呢？”黑泥问，语气很僵硬。
哇，小泥巴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许知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挺好，不过像你原来那样也挺好的。”
黑泥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生涩地转移话题：“我没打算立刻走，研究所消耗光了我的能量，需要一点时间补充。”
许知夏提议道：“吃东西能补充不，我带你去逛街？”
黑泥硬邦邦地接话：“多谢。”
许知夏实在忍不住了，她单手捂住脸，笑得两边肩膀直抖：“哈哈哈哈哈……我天哪，怎么从罩子里出来小泥巴你变这么腼腆了，可别可别哈哈……待会我走在路上大笑别人还以为我是疯子呢……”
黑泥被她一取笑，顿时恼羞成怒。
分明这人从最开始就一直边逛街边跟他讲话，别人看着她和空气讲话都没觉得她是疯子……
许知夏笑够了，掌心抬高将黑泥放到颈侧，眉梢眼角还带着轻松和愉悦的微弧：“稍微把体型缩一下，我用头发把你遮住。”
黑泥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颈边伤痕，绷着泥脸照办了，隔着衣物贴在许知夏肩膀上，假装自己是一颗黑色的扣子。
商业街的食物很多，像是水晶饼，蒸饺，定胜糕，芭菲，草莓芝士面包……许知夏每看上一样，都会趁着没人看见偷偷摸摸喂给黑泥，然后朝他要品尝感想。黑泥根本没多少味觉，又顶不住她的一连追问，只能硬着头皮挤词，一圈吃下来肚子里的墨水都用光了。
挑选饰品时就轻松多了，人类挑出一款耳坠，无视摊主看非正常人的眼光以及滔滔不绝的推销，很是严肃地问黑泥意见，黑泥就躲在她披肩的长发里，凑到她耳边小声拆摊主的台：“假的，这些料子差不多一样烂。”
于是许知夏撂下耳坠，扭头就要走进一家服装店，被反应过来的黑泥猛地拽住了一根头发。
他急得泥巴冒汗：“我是雄性！”
许知夏露出浮夸的惊讶表情，眼睛却还是笑着的：“泥巴还分雄雌？”
但很可惜，出于黑泥的强烈抗拒，他们最后依旧没能走进那家服装店。
夕阳将满地的碎砖块映照得火红的时候，黑泥才发现他们又回到了那条河边。哪怕是破落的旧城，此时都透露着悠远的壮丽。白日的人群回到居所，四周很安静，只有人类的步伐哒哒作响，轻快地踏过薄暮笼罩下的道路。
她的身后，懵懂醒来的孩童抱着嚎啕大哭的妇人的画面映入黑泥的视野，仿佛一个新的轮回。
黑泥白天其实看到了。
看到许知夏将那透着药材苦味的纸袋放在棚户边的动作。
“今天吃得饱吗，小泥巴？”
黑泥感受着充盈的胃部，说：“嗯。”
他很久没有吃得这样饱了，如果不是人类一路赶着他说话，他可能都没办法不知不觉吃进那么多食物。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人类其实是故意的。
“不得不说，虽然你只是团泥巴，但有人陪着逛街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哒哒哒，哒哒哒……
黑泥说：“我有类人的形态，但现在变不了。”
“那你以后可要记得用人形请我逛一次街，从我的兜里掏钱可是很不容易的。”
哒哒哒，哒哒哒……
黑泥听着她的脚步声，感受着肩膀随着步伐的轻微晃动，就像摇篮。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人类。
他很可能无法从实验所活着回来。
随着新城建立的年岁愈长，这份老旧愈加显著、尖锐，它就像新城的影子，滋生着背后暗藏的罪恶。
污浊的河水散发着冲天的臭气，四处散落的棚户下，衣衫褴褛的妇人怀抱着气息奄奄的孩童，沉默地流泪哭泣。
黑泥没有眼珠，他的视野跟人类不同，每一寸躯体都能成为他的眼睛，因此，待在这个三百六十度透明，只有头顶和脚下扣着合金盖的光管里时，他能清楚地看见旧城无处不在的悲苦。
以及混乱。
“你的钱包被偷了。”
“啊，你说这个？”许知夏脚步轻快地从河桥的台阶上跳下去，手指轻轻一勾，钱包被挂绳牵动而扬起，随后落在她的掌心。
“在这种地方走，怎么可能不装点防偷的小设计呢，不过他居然把自己的钱包跟我的放在一块，”她一边感慨一边摇头，“真是年轻，要不是我对偷东西这一行不感兴趣，他回去说不定得挨打。”
黑泥默默朝作案后迅速走掉的人的背影补上一眼，衬衫手臂部位的破洞里确实有被殴打过的伤痕，很新，跟旧伤完全是两样。
“你好像很了解这里。”
半小时前，随着许知夏在桌前发出的一声欢呼，合金的解构正式完成。在黑泥以为这违背生理规律熬了个大夜的人类终于打算睡觉的时候，她像是不知道疲惫为何物似的，兴致勃勃地打算收拾出门。
她甚至将合金的运作模式改掉了，只留下最基本的限制内容，黑泥虽然跑不出去，但五感除了本来就没有的味觉都恢复了正常。
“小泥巴，你的身体是能随意变大变小吗？”
那倒没错，黑泥点点头。
于是调整后的光罩变得跟一根手指那么大，许知夏找根黑绳子栓起来，就能将黑泥当一条时髦手链戴在腕上，溜溜达达地上街。
实际上，黑泥根本不知道旧城有什么好逛的，尤其是在目睹许知夏在这短短的半小时内就经历了三场抢劫，两场碰瓷，以及刚刚结束的一场偷窃之后。
同时他也发现，人类对旧城这一系列可能发生的行为都表现得极为驾轻就熟。遇到事故就示弱，装作无辜少女老老实实地把钱财交出去，等人一走就悄无声息地操作机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悄悄带回来，然后迅速离开。
黑泥观察了下，那是个透明的小机器人，指甲盖那么大，能像蜘蛛一样飞檐走壁，然后吐出人造丝把东西粘回来。
如果有人在得利后还想继续使用暴力，就直接跳过等待的过程，迅速收回东西后溜走。
“噢，以前在类似的地方待过一段时间，差不多都是这么回事。”许知夏在脏兮兮的巷道里东张西望，“告诉你一个特别的秘密，就算是旧城这样破破烂烂的地方，也可能住着有钱人，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活质量，一般会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地方……哎呀，运气真好。”
在那七拐八绕的巷道之后，居然有着一条商业街。
比起外面糟糕的卫生条件，这条商业街完全能称得上整洁，并且流露着上一个时代的朴素。商贩推着小车，小车上摆放着货物，面包油条的香味随着吆喝声四散开来，让人恍惚觉得方才那恶臭肮脏的旧城像是一个错觉。
像是新城与旧城之间的缓和带。
“大娘！”许知夏凑到一个包子摊面前，对着老板娘亲亲热热地就喊上了，“我想要两个菜包两个肉包，谢谢。”
“好嘞！”大娘既没有问她为什么一个漂亮小姑娘带着钱就敢在旧城到处乱跑，也没有问她脖子上大喇喇露出来的醒目伤痕是怎么回事，她习以为常地从蒸笼里挑出包子，拿塑料袋装了，递给她，收钱，就不再多说了。
在旧城做生意，两只装瞎的眼睛和一张要合严实的嘴，是必要的。
其实如果之前那张仿真面具还能用的话，许知夏也不用顶着这样显眼的外貌出门，但谁让她只有那么一副，还上了通缉令。
她倒也表现得正常，拿了包子重新回到巷道里，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开始吃她的早餐。
一边吃，一边掰开一部分投喂黑泥怪，合金被打开一个缺口，隔着一层光膜，食物能进去，黑泥却出不来：“试试？味道还可以。”
黑泥心想，这个人类就不能对科研产物表现得陌生一点，手忙脚乱一点吗？
那样他就能趁着喂食的时候逃出去，随便钻进哪条臭水沟里，就算是这个很擅长躲藏逃跑的人类都很难找到他。
但他显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黑乎乎的身体慢腾腾地把包子皮带着肉馅一起吞进去。
意料之中，没什么味道，但是能带来一定的饱腹感。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黑泥很理智地把第二块第三块包子都吃了。
米面刚蒸出炉，热腾腾的带着香气，至少比臭水沟里的垃圾闻起来有食欲。
他正想着，却忽地被一阵刺痛击中，熟悉的烦躁与怒火涌上他的心头，将理智吞食，暴露出发狂的仇恨。
纷杂的记忆裹挟着剧烈的情感，在他脑海里飞掠而过。
人类，实验体，针管，手术刀，被一片片切开的疼痛……
该死……该死！
该死的人类！
视野剧烈地摇晃起来，事物在他眼里变得模糊，唯有痛苦如此清晰，他克制不住地猛地撞在光罩上。
嘭的一声动静，把刚吃完早餐的许知夏惊动了。
“怎么了？”她抬起手，将小光管提到眼前，面露困惑，“有那么难吃吗，还是说你讨厌这一口？”
她近在咫尺的脸就像一管催化剂，黑泥的身体开始出现剧烈的波动。
这场景简直太过熟悉，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任何区别。许知夏立刻就把合金盖子完全扣上了，任由黑泥在里面撞来撞去。
好好的怎么还突然生气了？
许知夏摸了摸下巴，想到另一种可能。
实验所那边曾经给小泥巴注射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许会有一些延迟发作的毒素……最好不要是有什么能远程激发并且没有解药就会死的，这未免太老套太恶俗了……
越想越觉得不是没可能，看着黑泥十分痛苦的模样，许知夏只好再换了一个更荒僻的位置，翻出手机找线索。
像手机这样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产物，在旧城这种地方更加没有信号，就算许知夏已经对它做过优化，它仍然卡了十来秒才加载出有关第一实验所的最新消息。
得出的结果是一个视频。
非常简短，在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的脚下，一只鬣狗逐渐化为血水的十来秒。
从皮肤，到肌肉，再到骨骼。
期间白大褂没有做任何事，他只是双手插兜地看着，神情很平静，没有为鬣狗的痛苦嘶吼掀起半分波澜。
视频的配文则是——
【毒药每三天发作一次，所有实验体都会注射，解药及制作配比仅掌握在实验所手中。】
底下的评论大多都是在说恐怖血腥，不敢看的，许知夏又往下翻了翻，发现她在实验所时用的那张皮已经被拆穿是假的，实验所那边终于忍不住将丢失实验体的事公之于众，并且调高了通缉等级，打算跟她玩真的了。
这条视频一是安抚人心，表示就算实验体就算丢了也兴不起多少波浪，二是给小泥巴抛鱼饵，骗他回实验所取解药。
许知夏在钱夹里翻翻找找，翻出一瓶蓝绿色的液体。
她重新打开合金盖子，将液体倒进去。
黑泥听到动静，正应激般往光膜上扑，却在触碰到蓝绿色的瞬间浑身一僵，慢慢滑回了底部，脱力地摊开身体。
“……你做了什么？”
好家伙，声音比最开始还要难听，跟指甲挠黑板一样刺耳。
许知夏长叹一声，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养泥巴居然比养猫还难，她不就是想要一坨声音好听点被养的白白胖胖一点能逗着玩一玩的小泥巴而已吗？
“照着市面上的特级治疗药剂做的玩意，虽然比不上解药，但应急应该勉勉强强。”
解药确实只有实验所有，许知夏也没办法给他变。
黑泥似乎想动弹一下，抬了那么一小点泥巴起来发现实在没力气，虚弱地趴了回去。
“人类……”他嘶哑着嗓音说，“把我放回实验所吧。”
许知夏以为他是疼得狠了，毕竟那毒连骨头都能化得渣都不剩，泥巴也受不了：“回实验室说不定更痛，药只会一管一管打得更多，咱们还是忍忍吧小泥巴。还有我叫许知夏，不叫人类。”
“许知夏，”黑泥一字一句，冷静到恐怖地说，“我要把那些实验员都杀了。”
尽管毒药的效力过去，他心绪的起伏依旧难以消弭。
仇恨就像一把烈火那般灼烧着他的生命。
许知夏一愣。
她提着光管，收起笑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不是不行……但你这么虚弱没问题吗？”
就算是世界的主角，也需要一定的成长期吧，报仇之前总得碰到什么机遇，实力突飞猛进才正常，不然多危险……
许知夏打开合金。
不同于之前的小口，她直接将整面合金盖抠出来，手腕翻转，光管悬倒，黑泥在尚且茫然的状态掉下来，一整团落到她的掌心。
“那个合金会释放的毒气我昨晚就顺手清除了，你现在自由了，小泥巴。”许知夏收好合金，把他在掌心颠了颠，“你这手感……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我还以为类似于橡皮泥呢，结果是砂纸那一款的……有点扎手。”
她已经做好了黑泥从手上逃走的准备，甚至思考过在此之前她会不会因为调戏过度挨一顿呲，未曾想手上的触感竟然慢慢从粗糙变得软绵绵的。
“这样呢？”黑泥问，语气很僵硬。
哇，小泥巴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许知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挺好，不过像你原来那样也挺好的。”
黑泥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生涩地转移话题：“我没打算立刻走，研究所消耗光了我的能量，需要一点时间补充。”
许知夏提议道：“吃东西能补充不，我带你去逛街？”
黑泥硬邦邦地接话：“多谢。”
许知夏实在忍不住了，她单手捂住脸，笑得两边肩膀直抖：“哈哈哈哈哈……我天哪，怎么从罩子里出来小泥巴你变这么腼腆了，可别可别哈哈……待会我走在路上大笑别人还以为我是疯子呢……”
黑泥被她一取笑，顿时恼羞成怒。
分明这人从最开始就一直边逛街边跟他讲话，别人看着她和空气讲话都没觉得她是疯子……
许知夏笑够了，掌心抬高将黑泥放到颈侧，眉梢眼角还带着轻松和愉悦的微弧：“稍微把体型缩一下，我用头发把你遮住。”
黑泥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颈边伤痕，绷着泥脸照办了，隔着衣物贴在许知夏肩膀上，假装自己是一颗黑色的扣子。
商业街的食物很多，像是水晶饼，蒸饺，定胜糕，芭菲，草莓芝士面包……许知夏每看上一样，都会趁着没人看见偷偷摸摸喂给黑泥，然后朝他要品尝感想。黑泥根本没多少味觉，又顶不住她的一连追问，只能硬着头皮挤词，一圈吃下来肚子里的墨水都用光了。
挑选饰品时就轻松多了，人类挑出一款耳坠，无视摊主看非正常人的眼光以及滔滔不绝的推销，很是严肃地问黑泥意见，黑泥就躲在她披肩的长发里，凑到她耳边小声拆摊主的台：“假的，这些料子差不多一样烂。”
于是许知夏撂下耳坠，扭头就要走进一家服装店，被反应过来的黑泥猛地拽住了一根头发。
他急得泥巴冒汗：“我是雄性！”
许知夏露出浮夸的惊讶表情，眼睛却还是笑着的：“泥巴还分雄雌？”
但很可惜，出于黑泥的强烈抗拒，他们最后依旧没能走进那家服装店。
夕阳将满地的碎砖块映照得火红的时候，黑泥才发现他们又回到了那条河边。哪怕是破落的旧城，此时都透露着悠远的壮丽。白日的人群回到居所，四周很安静，只有人类的步伐哒哒作响，轻快地踏过薄暮笼罩下的道路。
她的身后，懵懂醒来的孩童抱着嚎啕大哭的妇人的画面映入黑泥的视野，仿佛一个新的轮回。
黑泥白天其实看到了。
看到许知夏将那透着药材苦味的纸袋放在棚户边的动作。
“今天吃得饱吗，小泥巴？”
黑泥感受着充盈的胃部，说：“嗯。”
他很久没有吃得这样饱了，如果不是人类一路赶着他说话，他可能都没办法不知不觉吃进那么多食物。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人类其实是故意的。
“不得不说，虽然你只是团泥巴，但有人陪着逛街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哒哒哒，哒哒哒……
黑泥说：“我有类人的形态，但现在变不了。”
“那你以后可要记得用人形请我逛一次街，从我的兜里掏钱可是很不容易的。”
哒哒哒，哒哒哒……
黑泥听着她的脚步声，感受着肩膀随着步伐的轻微晃动，就像摇篮。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人类。
他很可能无法从实验所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