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平日无人妄议,然温府上下对温小姐与李氏表哥的私情都了然于胸。

    现今,温锦卿却欣然领旨,择良日同五皇子成亲,不少仆役窃窃私语,连温图南都惊诧不已:“绵绵,你真愿嫁与五皇子为妃?”

    眼神示意侍从退下,温锦卿牵着双亲到厅堂主位入座,随即提裙后撤,正襟跪地。

    “这是作甚!”

    “绵绵,快起来!”

    没有起身,温锦卿脊背□□,低头行礼,“父母之恩,女儿无以为报。女儿往日肆意任性,做了许多莽撞愚事,不能为父亲母亲分忧解难,反倒徒增两亲烦恼,实感羞愧难当。日后,锦卿定当三思后行,兼善修身,不负父母恩情。”

    神色坚毅,大气沉稳,言语间温锦卿发髻上的流朱玉钗,竟未晃动分毫。

    此番肺腑之言,让李知心心疼不已,匆忙伸手搀扶,芙蕖广袖随之摆动,“好绵绵,快快起身,你有此心意,我们为人父母的自然暖心。”

    或许是商贾的直觉,温图南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待温锦卿落座后,正色关心道:“可是李衡那小子辜负于你了?”

    藏于广袖中的玉手紧握,温锦卿不愿再把双亲卷入纷扰,莞尔一笑,“表哥自幼与我相伴,亲情至深,别无他意。”

    纤手执壶,逐一为父母斟茶,温锦卿话锋一转:“父亲,女儿今不愿再囿于闺房一隅,可否许我经手钱庄一二?”

    温氏作为天下商贾之首,各业皆有涉猎,但核心是掌管着京城诸多钱庄,与往来商号相互关联。

    “将来你要主掌整个王府,如今从打理钱庄开始也未尝不可。”温图南眉眼锋利,束冠利落整洁,一袭赭衣不怒自威,“绵绵,若你真有此意,那便先从城南的日昌钱庄做起吧。”

    温锦卿身子朝前挪了挪,杏黄襦衫更衬得她容貌清秀,眼眸蕴光,朝温图南开口,不自觉撒娇:“多谢父亲,锦卿定当不负所望。”

    第二日破晓时分,晨光熹微,温锦卿同玉莲一道登上马车,前往城南日昌钱庄。

    车内,温锦卿闭目养神,一身青襦蓝裙,搭配简朴低髻,衣着不似前日繁复奢靡,却透着几分沉稳淡定。

    “小姐,你前几日交代的事,有回信了。”玉莲压低声音,从贴身一侧掏出一张小条。

    得知晚秋负责香料事宜之时,玉莲得命出府,拜托在外做工的弟弟跟踪晚秋,如有可疑之处,回信上报。

    虽然前世李衡透露,是他赠送的梵香导致温图南夫妻中毒离世,但李衡赠送的香料数量有限,如果真是熏香有毒,那温府里一定有李衡的帮凶。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负责香料的晚秋,温锦卿不愿打草惊蛇,只嘱咐玉莲先顺藤摸瓜。

    睫毛扑扇,温锦卿接过纸条,垂眸扫视,只有寥寥几字,却指出了关键所在——地下暗庄。

    晚秋前日曾告假出府,避开众人,悄然进入了京城的地下暗庄。

    温锦卿将纸条交给玉莲,刚嘱咐她择机销毁,不料,马车猛然停住,温锦卿迅速扣住窗框才免于跌倒,寸长的蔻丹在木框上留下醒目的划痕。

    车外人声鼎沸,哄闹不已,玉莲掀开车帘,厉声询问马夫王二壮:“怎么回事?”

    二壮回话也不忘安抚马匹,抬手示意:“玉莲姑娘,前面的商号好像出了事,正在路中央打人呢。”

    闻言,温锦卿抬指撩开窗纱一角,侧头查看街道情况,断断续续听见商号武夫口中的咒骂——

    “好你个穷秀才,居然动我们店里的东西!”

    “整天偷鸡摸狗,算什么读书人!”

    “一文不名,怪不得叫何一文。”

    等等,他们说的是何一文?!

    在温锦卿记忆中,康和九年的殿试榜眼就叫何一文,因为出生寒门,高中后还被世人津津乐道好一阵。

    口口相传的春风得意少年郎,与此时地上痛吟蜷曲的萎靡身影相差甚远。

    跨步上前撩开车帘,温锦卿急忙道:“二壮,去救人!”

    “小姐小心!”玉莲扶住有些踉跄的温锦卿,二壮得令毫不迟疑翻下车,挤进前方人群。

    一刻钟后,二壮花钱摆平了纠纷,将人群驱散,搀扶何一文走到马车跟前。

    何一文身着粗布白衣,沾有不少踢踹的污渍,骨架本就瘦小,此时脸色苍白近鬼,皮肤干瘪,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即使如此,他仍旧透着文人那倔强风骨,颤抖着双手,强行作揖行礼,喉中沙哑:“小生,多谢贵人相助。”

    温锦卿不便露面,只在车厢回道,“何贡士不必拘礼,贡士重伤在身,不如我差人寻大夫为您医治——我也是尊崇天下读书人士,还望您不要拒绝。”

    家中贫寒,上京已经耗费了所有盘缠,又逢家母重病,何一文深陷泥淖,没有第二个选择:“多谢大人恩惠。”

    寻医差事自然是落到玉莲身上,她再三犹豫:“可小姐你……”

    “我一人也无事,何况还有二壮护我,你且安心离去。”温锦卿温柔地为玉莲抚平衣襟,轻声安慰,又补充道,“开完方子,记得帮他寻个好些的住处。”

    玉莲瘪嘴,勉强同意,“好吧,那小姐你要当心,钱庄里的人指不定会怎么对你呢。”说罢,便利落下车,扶何一文一道离开了。

    日昌钱庄坐落于城南商圈,不算温氏的王牌钱庄,却也不容小觑,虽不联系天潢贵胄,却能接触到京城一半的普通人户。

    无疑,这里是集各路消息大成之地,也是最鱼龙混杂之地。

    “经商走货不要错过!鉴定、买卖、放款……日昌钱庄,京城保障!”

    远处钱庄叫卖的声音不断传来,温锦卿提前在街角下了马车,抻了抻褶皱的衣角,向二壮确认:“顺利的话,你一刻钟之后到店吧。”

    二壮牵住缰绳,不断摩擦粗厚的掌心,点头道:“小姐放心,都已经吩咐妥当。”

    温锦卿故意换上一般商户人家衣装,佯装客人,来考察一番真实的日昌钱庄。

    “这位小姐,您是来鉴定还是买卖呢?”最先和温锦卿招呼的是甘庆丰,矮小瘦削,尖脸鹰鼻,笑起来却让人倍感亲切。

    不过,温锦卿没错过甘庆丰打量自己的眼神,环视店面后,挥袖背手,轻声暗语:“我替主家问问,这里有没有漂洋的王见?”

    甘庆丰神色一愣,笑意更甚,侧身替温锦卿引路:“姑娘是个懂行的,这漂洋的王见有是有,但还劳烦您同掌柜商议。”

    “王见”是钱庄业黑话,温锦卿在问钱庄有没有西洋现货。

    绕过陈列金银的货柜,她瞥见了正在清点契据的冯雨露,日昌钱庄唯一的女伙计,浓妆艳抹,红唇靓装,但眼神却冷漠凌厉,犹如盛放在荒漠荆棘中的妖冶玫瑰。

    到达钱庄里间,甘庆丰敲响挂有“掌柜”字牌的房门,恭敬道:“钱掌柜,有客拜访,来询问西洋那批王见。”

    一个极为浑厚的声音穿破木门:“请进。”

    甘庆丰替温锦卿推开房门,随即低头恭敬离开。

    温锦卿下颔微扬,纤长玉指将胸前青丝拨至颈后,自信迈步,终于得见日昌钱庄掌柜——钱民。

    深灰色的长袍上绣有花开富贵的图样,身材臃肿,腹部硬生生将衣料鼓起,年过半百却不见半点疲累,油光满面,钱民一贯唯利是图。

    “敢问姑娘贵姓?”钱民夸张的笑容将脸颊赘肉挤出形状,他示意温锦卿落座。

    “免贵姓张,”随便胡诌一句,明明衣着朴素,但温锦卿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名门望族的矜贵,她故意扰乱钱民的判断,开门见山,“客套话可以免了,钱掌柜不如直接开个价。”

    钱民眼中划过一丝狡黠,肉手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张姑娘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讲虚的,一口价——斑毛。”

    钱庄业为了商议价格,采用数词谐音办法隐指从一到十的数字,分别是:夜明珠、耳朵边、散花、狮子猫、乌梅果、隆冬、棋盘、斑毛、舅子、省油灯。

    温锦卿嘴角轻勾,双手交叉,挑眉道,“京城三月前还是乌梅果的价,怎如今就涨到了斑毛?”

    钱民大手一挥,广袖与墨砚擦肩而过,惹得悬置的毛笔微微晃动,滔滔不绝:“姑娘有所不知,上月以来东南沿海就频频和西洋蛮夷发生摩擦,导致货源不足。如今的洋货供不应求,这价格有所增益,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满口胡言,没想到奇货可居也能被钱民说出花来!

    温锦卿仍挂着笑意,密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再抬眸,眼底却渗着冷意,“荒唐至此,温氏在城南的钱庄竟会贪图如此愚利。”柔声细语,但字字锋利。

    被黄毛丫头此番羞辱,钱民脸上无光,拍案而起,“大胆!一介女流言辞竟如此刻薄,你是哪家的杂役?”一副追究到底的模样。

    温锦卿处变不惊,缓缓起身,气场不输高她一头的钱民,转身留下个清冷倨傲的背影,丢下句:“京城温氏,温锦卿。”

    闻声,钱民脚步踉跄,扶着案桌才稳住硕大身躯,瞠目结舌:“温,温氏!”

    刚好一刻钟,王二壮来到钱庄,见温锦卿无恙便放下心来,恭敬行礼,“见过温小姐。”声音不大,却能让店里每个伙计听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钱庄武夫王大壮,二壮的孪生兄弟,二壮早和他打过招呼,让他帮忙顾及小姐安危。

    随后其余伙计也纷纷聚拢行礼,最后姗姗来迟的则是掌柜钱民,赶忙低腰恭敬作揖:

    “小人日昌钱庄掌柜钱民,见过温小姐。”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温锦卿得削削钱民的锐气。

    没有理会钱民,温锦卿一一扫视众人,冷声问询:“此等投机倒把之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钱民僵持着动作,手臂沉重酸疼,一滴豆大的汗珠自鬓间滑落。

    同时,甘庆丰迅速答道,“回温小姐,大概有两月了。”许是负责钱庄经营的缘故,他向来懂得察言观色,又机敏补充,“此前,钱庄虽偶有占取小利的情况,但绝无故意哄抬物价的可能。”

    甘庆丰此番,既让温锦卿立了威严,又给了她一个台阶,温锦卿自然见好就收:

    “罢了,钱掌柜你且起身吧。”

    抹额揩汗,钱民扶腰起身:“多谢,温小姐。”

    日正中天,碧落湛蓝无云,阳光自由在无际的天幕驰骋,却惊吓到人间抱团的落雪,从洁白冰花融化为细小水滴,转眼便消失无踪。

    背朝门扉,阳光正巧洒落,温锦卿如瀑青丝上光影浮动,“从前种种,我既往不咎,所以不必担惊受怕。”上前迈步,她与众人近距离相视,诚恳道,“想必各位有所耳闻,即日起,我将总管日昌钱庄诸事。旧制陋习自然会有所纠改,凡请诸位直抒己见,今后多多支持。”

    言毕,她低头行礼,发丝随动作滑落胸前,轻柔飘晃。钱庄诸人受宠若惊,连忙回礼。

    没人料到,深闺之中的温家小姐,竟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令人生畏却又可敬。

    白日,温锦卿初步了解了日昌钱庄的分工和运营,傍晚终于赶回家中用餐,却从李知心处得知了个意外之事——

    三日后,皇后将举行春日宴,邀她赴宴。名义上是邀请京中士族女眷,其实是相看她这个未来的五皇妃。

    前世她抗旨拒婚,从未参加过什么春日宴。

    不过,突如其来的宴请倒也是件好事——意味着,未来真的在发生改变。

    对于春日宴,温锦卿倒没有过多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而她现在,除钱庄事宜外,正一心扑在地下暗庄这条线索上。

    戌时三刻,温锦卿乔装打扮,同玉莲一齐来到晚秋到过的地下暗庄。

    此处鱼龙混杂,街边混混、收债武夫、放债奸商诸如此类,一应俱全。根据玉莲弟弟的消息,晚秋见的是一个八字胡的中年男性,温锦卿避开人群,努力踮脚寻找着。

    而与此同时,暗庄三楼角落的厢房,一袭蓝襟墨衣的俊俏身影,压低帽檐,正同对面蒙面的某人低声交谈着。

    谈话的最后,两人端茶碰杯,似乎达成协定,只听蒙面人道:“果然京中传言不可尽信,五皇子,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萧淮意起身离席,背影高挑,简单的腰束更衬得他肩宽腰窄,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抬帽檐,露出一双凌厉坚毅的双眼,声音如春日融雪般清澈:“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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