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皆笼在茫茫火海里。

    我张惶无措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眼前的全部家具皆被火舌所吞噬,泛着灼亮而诡丽的蓝紫色光芒。

    滚滚浓烟似毒蛇猛兽,波委云集向我拢过来,即使我已拿着绢帕将口鼻严严实实捂住,也仍旧无济于事。

    在这烟燎火气的严峻考验之下,我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嗓子也如含了玻璃渣子般锥心的疼。

    我知道,我再不能坐以待毙,将所谓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必须奋起反抗,凭借自身的力量逃出生天。

    我巡视一周,见一旁花梨木贵妃榻上搭着一领荔色哆罗呢被子,心头忽地灵光一现,扎挣着拿将起来向厨房里浸润了去。

    待准备就绪,我掇起来覆在瘦恹恹的躯体上,向火场外战战兢兢奔跑过去,不期嘭的一声,衡栿砸落于地,天青色方砖登时窈陷下去,向四周裂出几条罅隙来,像细细的涟漪在水面上一圈圈地扩散。

    这轰然的一声巨响,立时吓了我一跳,一时立足不稳,径直伏倒于地,四周摆设的柜橱箱箧也因此被震撼得摇摇欲坠,须臾便摧枯拉朽般倾倒下来,重重压在我腰骨之上。

    那一簇簇烈焰,灼热而辉煌,恍若千万条吐着芯子的蛇,由远及近地延烧过来,先是在温润如玉的肌理上烫出无数密匝匝的燎泡,继而炙烧得通体滋滋作响,将四肢百骸全焚烧殆尽,悲惨无助的哀号,立时如猿鸟乱鸣般跌宕起伏响起。

    与此同时,一股污秽而浓重的气味应运而生,合着含毒的烟气悄无声息地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意志逐渐消涣,灼烧感也随之慢慢减缓,到头来,终剩下一具千疮百孔的黑黢黢的骸骨湮没在断壁残垣之下,说不尽的凄惨苍凉。

    魂魄离体之际,窈窈冥冥听得一道珠圆玉润的嗓音自蟾宫丹阙里袅袅传递而来,空蒙而婉曼,似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我缓缓睁眼,入目即见鸳衾绣帐,盈盈一双秀目如横波入鬓,转盼流光,凝眸便见妈披罗戴翠地冥然兀坐于花梨木拔步床之畔,指若削葱根,紧紧攥着一方月白绣百蝶花卉纹绢子,缓缓替我擦拭着双鬓湿润润的头发。

    我窥在眼里,心里有说不尽的感激,拿眼将妈上下打量一番,即见她套着云水蓝缂丝绣球花对襟褂子,穿着藕合色实地纱绣折枝花蝶纹百褶宫裙,露出里边贴身的三蓝绣五彩丹蝶纹蜜合缎子窄袖褃袄,一色焕然如新,尽显端秀婉约之气。

    我扎挣着意欲起身,略咳嗽了一声,“妈,您恁地来啦?”

    妈见我这般形容,忙倾身扶了我起来,另倒了一盏玉清银芽递与我,“婉娩,你这才初醒,何苦起得这般急?竟也不怕头晕吗?睡了恁么久,口怕也干了,喝一口润润罢!”

    婉娩(wǎn),我的表字,循古音。

    我引颈向前,瞧那汤色翠莹莹的,如一块上好的翡翠,就着她的手略啜了一口。

    妈拨了我鬓间碎发别在耳后,温声细语道,“婉娩,昨晚你又噩梦了,是不是?我才一入门,便听你絮絮叫着疼,经过这几日深思熟虑,我想着大概该给你换个大夫瞧瞧,修方配药了,你说如此好不好呢?”

    我自枕下取了青莲绣玉兰百蝶纹暗花纱绢子,拊着心口定气道,“妈,您别担心,我不打紧的,不过就是晚间噩梦以至于睡眠不好罢了,但这又不是今年头一回了,况许大夫不是说过么,这并非什么大病,只消维持好心情就万事无虞了,所以,您实在不必为此大费周章的,是不是?”

    妈携过我温莹的手,和颜悦色道,“婉娩,妈知道,你善解人意,害怕给别人添烦,但妈不是外人,是不是?只要对你好,妈会竭尽全力为你着想,所以,别这么外道,好吗?”

    我倾身向前搂住妈的颈,隐约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在鼻端悠悠萦绕,“妈,我并非外道呀!我就是觉得服药治标不治本,况是药三分毒,于我身体并无大用,是以,便不想叫您枉费心机,空欢喜一场,您会体谅我的,是不是?”

    妈粲然一笑,环住我楚腰纤细,拊着背道,“婉娩,好孩子,如今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妈心里喜慰至极,倘若你真觉得无碍,妈如了你的意也未尝不可,不过,婉娩,你要答应妈,但凡身子有所不适,必要及时告知妈,千万不要怕我担心而隐瞒起来,知道吗?”

    我自妈的偎抱里引身而退,露出温静地笑,“嗯,我记住了,妈,您放心吧!”

    妈拊着我的脸颊,目光温和似水,“婉娩,你抱病这些时日,外祖母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无论如何,你也该过去请安致意一趟,你说是不是?”

    我深深颔首,怡声下气道,“嗯,你说得对,妈,叫外祖母悬心多日,我心里也很是不安,于情于理我也该过去省视问候,我这就起身穿衣。”

    妈和蔼近人,“外祖母总算是没白疼你,婉娩,不过,你一觉睡到明,也该梳洗梳洗,至于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就不必你操心了,妈替你拣选着就是,你过去镜台前盥洗罢!”说毕,妈转身向旁边花梨木雕八仙八宝纹立柜那儿去了。

    我起身兜了鞋,一径向南窗底下紫檀木雕夔凤纹奁台前坐了,自旁边花梨木盆架上置着的面盆里绞了热脸帕靧面,接着揭了香色缎绣栀子花纹镜袱,照了一照,但见那镜子晶莹璀璨,如碧沼鳞鳞,映着人面似一朵芙蕖绽放在烟水茫茫之上,眉目温丽,姿仪瑰秀。

    那黑鬒鬒一头秀发,油光可鉴,似湍急汹涌的飞瀑垂流而下,我启了黑漆描金花鸟纹奁具,取了象牙梳缓缓通发,修眸流眄,不经意瞥见镜中人额角上露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瘢痕。

    望得久了,我不觉搁了梳子在镜台上,纤弱的手情不自禁地抬将起来拊摸上那块伤痕,虽年深岁久已淡化了许多,但我瞧着兀自历历在目。

    据妈说,这是我幼时不小心跌倒撞在案几上磕伤的,起初我坚信不疑,但自今春连续噩梦后,我心中疑窦丛生,觉得此事或与失火有所关联,不然,我怎会凭白无故梦到这些,是以,我不得不再度向妈与外祖母征询此事,但她们口吻一致,坚决否认,并嘱咐我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劳形苦心。

    我虽疑云未消,但转念一想,失火又非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实在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加之我若连血缘至亲也疑心生鬼,那这大千世界我又能信任谁呢,一念及此,我再不疑有他。

    耳畔依稀响起外祖母对我的叮嘱,女孩相貌要紧,不宜破相,我始终铭记于心,未敢一日忘怀,是以,我启了匣子,取了银寿字圆药盒出来,拧了盖子蘸了乳白色药膏,在莹腻如玉的额角上细细擦匀了。

    倏地,身后响起跫跫足音,是那么匀静明朗,似骤雨打新荷,琼珠乱撒,我匀红点翠的手顿了顿,转过头去,但见妈取了月白纱绣花卉蝶纹短袄儿,云水蓝缂丝子孙万代纹暗花绫百裥裙款款而来。

    妈走近前,慈眉善目道,“婉娩,你说这套裙袄如何?虽说颜色是雅淡了些,但妈瞧着倒合你的气质,显得你华浄妍雅,益发衬得脸色也丰润了。”

    我拿眼端相了端相,但见那裙袄上多以大红、水粉、月白、沉香、雪青、藕合等十八种色线,绣制出海棠、佛手、石榴花、绣球花等折枝花纹来,另又有螳螂、蝈蝈、蜻蜓、蝴蝶等装饰于身,更添了几分动感与活力、细巧与精致。

    我因笑道,“妈,您一向慧眼如炬,既合您的眼缘,那自是无可挑剔,我瞧了也很中意。”

    妈上下打量我一回,见我这般形容,不禁眉端微蹙:眉似春山锁翠,眼如翠沼横波;绿云迭鬓挽就垂鬟髻,樱桃一颗浅匀胭脂色;真个似海棠醉日,梨花含雨。

    妈走到镜台前,启了银累丝烧蓝如意云蝠纹委角盒,取了一支蝉形银点翠耳挖簪与我鬓边比了一比,“婉娩,你大病初愈,也该打扮打扮,添些喜色才好,就簪这么几朵绢花怎么好呢?妈瞧这支簪子倒与你这身打扮相得益彰,戴着岂不好吗?”说罢,妈拿了扁针,在我发间拨了缝隙,将簪子插入。

    我对着菱花镜照了照,心满意足地向妈望过去,含喜微笑道,“妈,您眼光真好,这簪子倒像是为我量身打造似的,典雅又不失大气。”

    妈巧目倩盼,向我颈间一瞧,蹙着眉道,“婉娩,你的寄名锁呢?怎么未见你戴?搁在哪儿了?快取了来戴上。”

    我思忖了须臾,忽想起昨宵入浴前摘了下来搁在荷包里,忙走到炕边取了来,“妈,您瞧,可不在这儿吗?”

    妈抬手接了去,拿着帕子揩拭了一回,重视得如珍如宝,“婉娩,你过来,妈给你戴着。”我颌首过去坐了。

    妈立在身后,一面替我整理头发,一面替我小心戴上,和和气气道,“婉娩,这寄名锁是当初你外祖母的赔嫁,她珍视了一辈子,就连我跟你姨妈也未曾戴过,她老人家心疼你,宠爱你,才给了你,她这一番心意,你千万不能辜负,总该如腕上那副镯子日日戴着才是,你说是不是?”

    我深深颔首,对外祖母给予的千宠万爱心里有说不尽的感激,纵是妈不说,我也会铭记于心。

    说起这寄名锁的来历,可巧得很,又与我幼时经历有着不解之缘,据外祖母说,我十二岁那年曾经过一场高烧,险些就命丧当场,幸蒙上苍垂怜,方才存活至今,但也因此失了部分记忆,至今尚未恢复,为此,外祖母才给我这副寄名锁以求庇佑,另镌了八个字在上头,正面是逢凶化吉,反面是驱邪辟祟,然我很清楚,这不过无稽之谈,实在当不得真,但若如此能叫她老人家安心定志,倒也算好事一桩,是以,我也乐得配合。

    那副镯子也正是在此期间到我身边来的,它通身由足金锤炼而成,并在镯子边沿饰以海水纹,再以金栏均匀分成九格,每格里各錾一夔凤,凤口再衔一蜜蜡珠,颗颗饱满莹润,日日佩戴不但能治疗失眠多梦,而且能抵抗衰老疾病。

    至于妈口中的姨母,自幼体弱多病,终日参汤丸药不离口,饶是如此,也未能延年益寿,于多年前一场重病便珠沉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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