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耳际响起妈和润的嗓音,一声声似炉香静逐游丝转,顿时将我自思绪里拉将回来,“婉娩,如今穿戴妥当,也是时候该起身到贞懿堂给外祖母晨省了,不然便要迟了。”我点首立起来,转身向后,跟着妈向门口缓缓去了。

    妈抬手打了斑竹帘,清风和畅顿时兜头盖脸吹将过来,定睛一瞧,阶前两两三三修篁,新篁新出初齐,猗猗过檐侵户,所见如玦、如规,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萦绕于舍南舍北,说不尽的幽静雅致。

    待过了苍苔竹径,穿了薜荔墙垣,再向西行数十步,豁然见一小桥跨水而卧,蓼花绕池塘,陂水寒更清,彼岸略略几点山石,数丛芭蕉冉冉垂地,另有一双仙鹤衔花共食,剔羽相随。

    及至对岸,过了辛夷亭,再度酴醾架,越芍药栏,出茉莉槛,目及贞懿堂,枝叶摇欹,流水淙淙,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甫入庭中,即见瑞圣花夹道,璎珞垂珠,绿云蔽日,香雪盈树,微风吹起,似青烟翠雾,步上台阶,墙根下一溜灰紫釉渣斗式花盆,尽植姚黄国色,魏紫天香,其大盈尺,其香满室,叶如翠羽,环抱栉比,蕊如金屑,妆饰丽质,脱落群类,独占春日。

    妈缓移莲步,挑了金丝藤紫漆竹帘,我紧随其后款款而入,入目即见外祖母黑鸦鸦一头青丝挽就架子头,别着一枝金累丝点翠扁方,一副银镀金嵌宝石佛手蜘蛛簪,穿一身浅雪灰缎绣四季花篮纹衬衣,套一身香色实地纱缀绣八团喜相逢袷袍,虽年过六旬,但瞧着不过四十光景,仍旧翠眉绿鬓,傅粉施朱,这通身气派,尽显雍容华贵。

    如今虽改朝换代多年,但外祖母因天潢贵胄的出身,是以至今仍因循守旧,常以满人妆扮示人。

    外祖母,颐郡王爱新觉罗·载涣的唯一女儿,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饶是如此,也未曾沾染一丝娇纵跋扈之气,反而通诗文,善翰墨,娴礼法,颇有几分林下风气,在一众宗室贵女中备受赞誉,更得西太后青睐,甚至一度要给她指婚,其人选为当时深受宠眷的御前行走瓜尔佳·毓德。

    我虽不曾一睹其风采,但据妈说,老先生不仅生得面如冠玉,神清气茂,而且文武双全,德才兼备,是不可多得的风流才子,平心而论,若非时运不济,说不定外祖母已然与他结百年之好,倒也不失为一番佳话。

    可惜,天不遂人愿,未及太后颁布懿旨,老先生便暴毙身亡了,自此谣诼四起,众口铄金,大多是天煞孤星,命硬克夫等奇谈怪论,一时之间,满朝亲贵皆唯恐避之不及,饶是如此,太后也未曾打消要为外祖母指婚的念头,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方才叫当年的探花雀屏中选,即我的外祖父。

    这场婚姻,虽是盲婚哑嫁,然自结缡以来,外祖父母便琴瑟和鸣,莫不静好,这皆得益于二人意气相投,俱喜好经史子集,烹茗操琴,是以,两颗心便在这朝夕相处中日益相近,终一体同心。

    这般想着,外祖母的面容已不觉近在咫尺,我忙敛心而立,屈膝请了蹲安,“婉娩请外祖母金安,婉娩偶感小恙,调摄月余方愈,未能日日到贞懿堂来向您昏定晨省,还请外祖母原谅。”

    外祖母欹着大红万字不到头引枕坐在炕上,正卷着二折袖儿,探手自花梨木雕卷云纹炕几上搁着的天青釉盘里拈了一颗红棠棠的樱桃吃了,“婉娩,好孩子,咱们一家子骨肉,何须这些虚礼?你大病初愈,就别站着了,当心又累着,快坐吧!”我方告了座,坐了。

    外祖母将我上下打谅了一番,向一旁年纪相仿的嬷嬷吩咐道,“嘉贞,将这碟子樱桃拿与婉娩与太太吃去,她们口里也好有些滋味。”言语间,嬷嬷已走近前来,将那碟子樱桃搁在梅花式彩漆香几上,瞧着颗颗腴润可爱,珊瑚珠儿似的,泛着晶莹的水光。

    妈笑容可掬,拿了金嵌紫檀柄玉顶果叉挑了一颗樱桃吃了,“果然,还是妈想得周到,这樱桃不仅个头大,而且味道也足,又能调中益气,健脾和胃,于婉娩的身子,正是大有裨益呢!”

    外祖母摘了系在领襟翠玉寿字纹纽扣上的苍蓝罗绣芍药花蝶纹绢子,擦拭嘴角残留的血色汁子,“这樱桃,是方才妙仪送来的,说是她惦着婉娩身子弱,怕胃口不好,便送了两箩来给她当零嘴儿。”

    我坐在花梨木藤心椅上静静侧耳听着,面上虽未发一语,然心里不可谓不动容,亏得妙仪是个有心人儿,记得我一向喜食樱桃,这才到季节熟了,便紧着送了来,不然整日喝那些汤药,白苦了舌头,念及此,心里未免生了几分欢喜。

    妙仪,名字顶好,意头更好,然,这并非她的本名。

    妙仪,原名荔枝,因出生之日得邻居阿婆送一笸箩荔枝为贺而得名,起初她还不觉得如何,然,随着年岁日益增大,她对名字的由来日复日地重视起来,满心觉得乡气,不够有韵味,是以便动了更名的念头。

    可惜,妙仪不通文墨,左思右想也未能如愿以偿,为此她日夜烦心,坐卧不宁,在经令昭指点过后,方才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般求告到我这里来,叫我念着义结金兰的情分,好歹要替她想个雅俗共赏的嘉名来。

    可巧彼时,我正醉心研读刘向的《九叹》一文,其间一联“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最得我心,遂千挑万选了这个名字给妙仪,她听罢,满口赞叹不已,说是念着齿颊生香,颇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意,我心中自是志得意满,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曾叫我白费心力。

    遽然,一声脆响在旷亮的房里似雪白浪花儿般摇漾而来,我收拢思绪,侧首循声望过去,但见妈低眉颌首,露出一截腻玉圆搓般修润的颈,樱唇乍启,一颗果核便自妈齿如含贝中垂落,应声击在清莹似雪的青玉蟠螭纹唾盂中。

    妈拈着帕子,笑欣欣道,“说起妙仪丫头,真是个妙人,前儿我方才见过她,越发出落得明眸皓齿,落落大方了,那脱体的气质,全不似寒门小户的出身,倒像世家大族的闺秀,叫人轻怜重惜。”

    外祖母略咳嗽了一声,自黄苍苍的炕几上拿了粉彩梅花纹盖碗呷啜了一口,“算起来,妙仪丫头正值桃李年华,若非家世寒微,凭她如莹如玉的品格,也不至于耽搁至今,仍待字闺中,真是可惜了她那般人才!”

    我坐在一旁拭目倾耳,拈了一颗樱桃在手,漫不经心道,“外祖母,您既觉着妙仪品貌不俗,何妨为她说亲呢?若能成就一番好姻缘,岂不是积德行善?”

    外祖母微微一笑,“月老岂是这般容易当的?若真能为她觅得良婿,我何乐而不为呢?但,茫茫四顾,如今又哪有这合适的人选呢?来日方长,且慢慢来吧!”

    我敛蛾沉吟,似春山颦不尽,“外祖母,怎么没有呢?如今哥哥不就正当龄吗?偏你们又为他遍寻适婚对象不成,可巧这会儿又谈及此事,焉知这不是天付良缘呢?加之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若真能缔结百年好合,共效鸳鸯于飞,翙翙其羽,他二人必定言和意谐,略无参商,岂非喜闻乐见,也算了了您跟妈一番心事?”

    妈掩唇而笑,语不露齿,“你这丫头,满口胡说些什么呢?也不怕羞,自个儿尚且待字闺中,竟这般操心起别人的婚事来,也不怕传为笑谈,难道你竟望着了了你哥哥的终身大事,另教我们与你做一番安排不成?”

    我佯为娇嗔,俯首咬唇,“妈,您何出此言?难道成一番嘉话便这般为人所不齿?我又无私心杂念,是全心全意为哥哥着想,您这般言语,岂非叫我无地自容?”

    妈笑嗔道,“你这丫头,我不过说了一句,你便有这许多话儿等着我,就算妈冤枉了你,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外祖母怡然坐在炕上,莞然而笑道,“好了,婉娩,你也不小了,怎么犹如小孩子似的跟你妈在这儿斗嘴呢?真日益大了,倒愈发孩子气了!”

    我昂首凝眸,巧笑倩兮,“外祖母,我何尝这般小心眼儿来着,我不过跟妈逗笑,凑个趣儿罢了!”一壁转首向妈,婉声道,“妈,您不会怄气的,是不是?”

    妈嫣然一笑,一壁与我摩顶道,“是,婉娩,妈不会气你,你已经成人,是懂分寸知进退的大孩子了,妈对你很放心。”

    我颌首,大惑不解,“既如此,咱们何不极力促成这分姻缘呢?妈,难不成你对妙仪有何不满?虽说门第家私是略卑下了些,然仪貌品格自百里挑一,尚且配得过,彼此又熟门熟路,配与哥哥岂不正好?”

    外祖母温声细语道,“婉娩,话虽如此,然,此事终究要征询你哥哥的意见,毕竟,这是他的终身大事,不容有丝毫马虎,总得合家人口齐聚一堂时面议详谈才好,再者,你若真心成就他二人,不妨探探妙仪的口风,免得咱们剃头挑子一头热,枉费了工夫,你说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嗯,我知道的,外祖母,一得空儿我便到妙仪家去旁推侧引,探探她的口气,若她有意于此,我自当第一时间告知于您,您跟妈便静待佳音罢!”

    妈笑容可掬道,“婉娩,瞧你这十拿九稳的样子,好像板上钉钉了似的,倘若人家无心于此,你可打算如何收场呢?”

    我不消思索,款款而谈道,“妈,这原是我古道热肠,想着促此良缘,若不谋而合,自然皆大欢喜,纵是不能,也无伤大雅,是以,又谈何收场呢?”

    倏地一声帘响,嘉贞嬷嬷姗姗而入,一双白净的手里托着葵花式填漆戗金云龙纹盘,里置小小的三个粉彩百蝶纹盖碗,她原是瞧汤茗凉了,遂出门更新去了。

    嬷嬷及近前来,挨次奉了茗盏,垂手而立道,“老太太,太太,晨饭已经治备下了,可以移步至花厅了。”

    外祖母整衣敛容,一壁扶了嬷嬷的手亭亭立将起来,一壁侧了首绵言细语道,“既如此,那便起身罢!婉娩,咱们一齐吃饭去。”

    一语未落,我忙应声而起,近妈身侧扶了她起身,紧随外祖母之后言笑晏晏出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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