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而行于抄手游廊，投照于地绿蒙蒙的树阴，似一篙春水，曳出点点晴光，悬于檐下红酸枝竹丝笼里的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肃肃雍雍，其鸣喈喈，似鸾歌凤吹，娓娓动听。
未几，花厅将近，嘉贞嬷嬷缄口不语，抬手打了黑漆描金湘妃帘挽在錾铜钩上，按着老幼之序躬身步入，目及花厅朗豁，当地设着一张紫檀夔凤纹食案，四面拢着紫檀嵌珐琅扶手椅，全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底下各一副踏床，呈众星拱月之势，左边则立着花梨木百宝嵌双螭纹盆架，上置盥盆巾帕等物，右边酸枝木荷叶式六足几上设着茗铛泥炉，武火急沸，以备饭后漱口。
按次浴手擦拭已毕，我同妈扶将外祖母近前，待伏侍她于正面就坐，方才欠身告座于左右坐了，嘉贞嬷嬷则设了一张沉香木藤心大方杌在地上，又掇了一小踏床坐了。
外祖母虽重规矩体统，然一向宽仁治下，非恃才矜贵之人，原也曾多番宽劝嘉贞嬷嬷于椅上安坐，争奈她执意不肯，我们拗她不过，惟有由她去了，妈又思及她是上了年纪之人，牙齿难免不济，遂留心拣了几样肴蔌与她吃去。
妈盛了莲叶羹递将过来，喜眉笑目道，“婉娩，你大病初愈，合该清淡些饮食，可巧嬷嬷又备了这道羹汤，借点子荷叶香气，吃得倒也清醇甘鲜。”
外祖母执了银錾刻勾莲翠柄勺，慢悠悠吃着碧梗粥，翠盈盈如簟似的，“婉娩，这荷叶是丹蕖趁着月落星沉出去新摘的，你若喜欢，便多吃些。”
我唇角噙笑，似初绽一枝莲，“难怪今晨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呢，外祖母，经您这么一点，方才若有所悟，确是未见丹蕖。”一壁侧首，黛蛾微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嘉贞嬷嬷，丹蕖既摘了莲叶回来，怎么未见其人呢？莫不是有甚要紧事，但，我若没记错，今儿也非甚大日子呀！”
嘉贞嬷嬷罢了箸，“姑娘有所不知，丹蕖回乡下去了。”
我烟眉微蹙，似波上寒烟翠，满腹狐疑道，“好好的丹蕖怎么回乡下了呢？嘉贞嬷嬷，何以无人告诉我呢？”
“婉娩，你一向聪明伶俐，记忆力何至于退步至此？难道你竟忘了前年登门造访的老人家了不成？他原是嘉贞嬷嬷的远方表亲，膝下育有一子，自幼同丹蕖订了亲事，头回见他时，兀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
外祖母一壁侃侃而谈，一壁取了乌檀三镶银箸，搛了鲜润润的酱瓜，置于我右边三彩花蝶纹小碟上，“然，天有不测风云，老人家因意外折了一条腿，加之旧病复萌，如今已时日无多，目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亲睹爱子成家立业，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以，丹蕖得了消息便收拾行囊回乡下去了。”
妈见外祖母语调渐次沉缓，似晚风吹雨战新荷，遂贴心执了银烧蓝暖酒壶倒了一钟汾酒递过去，“妈，您一下子说了这么些话，恐怕也累了，不妨喝口酒缓缓吧！”一壁回头望向我，细声细气道，“婉娩，我们之所以不曾告诉你，一是因为事发猝然，实在来不及，二是因为惦着你大病方痊，自当静养，遂没告诉你，给你添烦。”
我若有所思，“妈，既如此，那婚期定下了不成？咱们是不是也该尽一分心力，替丹蕖预备些婚典所需之物？”
妈从从容容，解疑答惑道，“婉娩，这自不必说，老人家已经算过了，说是下月初三是吉日良时，诸事皆宜，至于妆奁，自有我跟外祖母打理，就无须你操心了。”
我回眸一笑，似金粟初开晓更清，“嘉贞嬷嬷，丹蕖好事将近，我一时也不知送甚为贺，不如容我想想，待我考虑清楚了，再由您代为转交并道贺一声，不知您意下如何？”
嘉贞嬷嬷低声下气道，“姑娘有心了，然，您实在不必如此，您这番言语，真是叫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我慢声吞气道，“嬷嬷何必自谦？您任劳任怨了大半辈子，自是当之无愧，何况，我与丹蕖自幼相得甚欢，形影不离，虽为主仆，然胜手足，她既将为人妻，我自当备上厚礼相贺，方不枉相识一场，也算全了我们间惺惺相惜之情，您的意思呢？”
妈从旁协助道，“正是此理，嘉贞嬷嬷，她们自幼一处嬉戏玩乐，彼此情谊自是非比寻常，婉娩既有心略表心意，您又何故推辞？您若不受，岂非伤她的心了，您说是与不是？”
嘉贞嬷嬷降心俯首，“太太折煞我了，您与姑娘既有心抬举，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然，倒显得我矫情饰行了。”
外祖母喜笑盈腮，“合该如此呢，嘉贞，如今你将得东床快婿，婉娩又久病初差，这对咱们家来说，算是双喜临门，也该称体裁衣，万象更新才是，也好消散消散这几日的愁云惨雾。”
敛声息语，嘉贞嬷嬷倒了酽酽几碗铁观音来，汤色黄苍苍的毛月亮似的，其火取橄榄核炭，蓝晶晶的火焰，匀实而不紧不慢，似供奉于佛前的一枝莲，袅袅逸散的幽香化无形于水中，隐隐绰绰自有一股清馥纠结于舌根，口含须臾而倾吐，势若奔涛溅沫。
我旁观嘉贞嬷嬷收拾残局，一壁拈了帕子拭唇，缓吞慢吐道，“外祖母，我缠绵病榻这些时日，也未曾出得门去，可巧今儿风日暄和，我想出去溜达溜达，可以吗？”
外祖母笑意盈盈，“出去散散也好，婉娩，不然终日足不出户，倒越发显得暮气沉沉了，但记得早去早回，别叫我们担心。”
我言气卑弱，“我记住了，外祖母，我告退了。”
及出家门，我踽踽独行于通衢大道，青梅糁径，蔌蔌清香起，楝花风，天香熏羽葆，宫紫晕流酥，枇杷雨，团团似翠幄，粒粒如金丸，此情此景，想丹青难貌。
须臾，即目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有山家风味：长杨映沼，芳枳树樆，游鳞瀺(chán)灂(zhuó)，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真个如天然图画。
登上台阶，我引手挑了青布幕，即见令昭与妙仪悠然自得晏坐于罗汉床左右，以铁梨木卷云纹几间隔，几上置着一盘如累卵的荔枝，有粲然流丽的日色自卍字纹花格窗孔隙里渗漏进来，斑驳的光影似胭脂翠黛，重重迭迭打在绮衣花面上，衬得一清婉一秾丽，若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我步态窈纠，“好呀！妙仪，令昭，你们倒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吃荔枝，竟也未曾想着通知我一声，真是忒小气了些。”
令昭住了剥荔枝的手，眉目婉然向我望过来，“相欢，你可别冤枉了妙仪，她岂是如此吝啬之人？她原不知情，送樱桃到你家返回后，方知大伯摘了荔枝回来，偏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快过来尝尝。”
相欢，我的名字，取自“名花遇倾国，自古两相欢”。
我笑意盈盈，“我不过想着我害病至今，恐咱们彼此间生分了，方才玩笑几句罢了。”一壁就前来揽了居左之人的肩，“妙仪，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定不会当真的，是不是？”
妙仪自顾伏首剥着壳如红缯的荔枝，“这是自然，我若与个病人计较，我便成什么人了？我岂有如此不知理？”一壁将莹白如冰雪的瓤肉递过来，“喏，替你剥净了，吃吧！”
我娇眼如波骨碌碌一转，玩心骤起，“妙仪，你最是善解人意，何曾听过叫病人亲力亲为的道理？也不怕我病势加重不成？”一壁装佯咳嗽，“不如，你喂与我吃，好不好？”
妙仪引手在我额上戳了一指头，笑嗔道，“你呀，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一壁拈了荔枝移到我唇前，“吃吧！病西施。”
我眉目含笑，启唇将荔枝吃了，甘酸如醴酪的浆液顿时自喉舌溅溅而下，似沉烟香一缕，沁人心脾。
令昭以手支颐，戏谑道，“哟，酸得我牙疼！”
我装聋卖傻道，“西施？我何曾是西施来着，妙仪，咱们跟前真真正正有个病西施呢？我‘岂敢关公门前耍大刀，献丑’呢？”一壁转首，“令昭，你说是也不是？”
令昭，叶伯父独女，因早产的缘故而羸弱多病，自幼集百般呵护，千般宠爱于一身，生怕一个眼错不见便招致灾祸，以至于未曾念过大学，饶是如此，她也未曾荒废学业，自甘庸碌，自幼便延请名师到家来传道授业，偏她颖悟绝人，过目成诵，八九岁时便通晓史书，至于天文历数，女工针织，琴棋翰墨，无不有所涉猎，在方圆百里，也颇受赞誉，虽林下风气欠缺几分，然，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有闺房之秀。
令昭佯怒自天青釉葵口盘里拈了几颗荔枝向我掷过来，娇嗔道，“你坏你坏，就你嘴坏，瞧我不给你个榧子吃！”说罢，张势倾身前来。
我忙不迭避一避，一壁摇着满手的荔枝，笑意盈盈道，“姐姐倒心疼我，我便领赐了。”
妙仪语笑嫣然，打圆场道，“令昭急了，可不坐住，不然，可没意思了。”令昭没奈何，惟有偃旗息鼓。
我温吞吞剥了荔枝壳，捻破紫绡似的膜，“‘润胜莲生水，鲜逾橘得霜’，难怪前人要写下‘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的句子，不过后一句‘先生洗盏酌桂醑(xǔ)，冰盘荐此赪(chēng)虬珠’倒差了些意思。”一壁侧首，叩询道，“妙仪，家里有没有桂花酿？若是有，抱一坛子来，好不好？若没有，旁的也好，不然独吃荔枝，岂非缺些诗意？”
妙仪摇摇首，无可奈何道，“偏你这么考究，婉娩，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静静等着吧！我这便到酒窖里瞧瞧去。”
我微笑点首，极目妙仪渐行渐远，似东风吹散眉梢雪，方转首向令昭，赔笑脸道，“令昭，你真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
令昭喟然叹息，“千万别，相欢，我消受不起，你说你，怎么患病这些时日，越发贫嘴油舌了，也不怕招人嫌？”
我舒眉展目，“令昭，我们义结金兰多年，彼此情分自然与众不同，是以，在你们跟前，我方去伪存真，不必瞻前顾后，难不成你希望我矫情饰诈于你呀？”
令昭破颜一笑，“相欢，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方才也未曾仔细端详。”一壁执了我的手，“如今瞧着气色倒好，但好像清瘦了些，连衣裳也略为宽松了。”
影影绰绰间，我听得一阕唱词穿花度木而来，似凤箫鸾管，流岚雾霭，吐词流音，朗润畅远：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未几，花厅将近，嘉贞嬷嬷缄口不语，抬手打了黑漆描金湘妃帘挽在錾铜钩上，按着老幼之序躬身步入，目及花厅朗豁，当地设着一张紫檀夔凤纹食案，四面拢着紫檀嵌珐琅扶手椅，全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底下各一副踏床，呈众星拱月之势，左边则立着花梨木百宝嵌双螭纹盆架，上置盥盆巾帕等物，右边酸枝木荷叶式六足几上设着茗铛泥炉，武火急沸，以备饭后漱口。
按次浴手擦拭已毕，我同妈扶将外祖母近前，待伏侍她于正面就坐，方才欠身告座于左右坐了，嘉贞嬷嬷则设了一张沉香木藤心大方杌在地上，又掇了一小踏床坐了。
外祖母虽重规矩体统，然一向宽仁治下，非恃才矜贵之人，原也曾多番宽劝嘉贞嬷嬷于椅上安坐，争奈她执意不肯，我们拗她不过，惟有由她去了，妈又思及她是上了年纪之人，牙齿难免不济，遂留心拣了几样肴蔌与她吃去。
妈盛了莲叶羹递将过来，喜眉笑目道，“婉娩，你大病初愈，合该清淡些饮食，可巧嬷嬷又备了这道羹汤，借点子荷叶香气，吃得倒也清醇甘鲜。”
外祖母执了银錾刻勾莲翠柄勺，慢悠悠吃着碧梗粥，翠盈盈如簟似的，“婉娩，这荷叶是丹蕖趁着月落星沉出去新摘的，你若喜欢，便多吃些。”
我唇角噙笑，似初绽一枝莲，“难怪今晨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呢，外祖母，经您这么一点，方才若有所悟，确是未见丹蕖。”一壁侧首，黛蛾微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嘉贞嬷嬷，丹蕖既摘了莲叶回来，怎么未见其人呢？莫不是有甚要紧事，但，我若没记错，今儿也非甚大日子呀！”
嘉贞嬷嬷罢了箸，“姑娘有所不知，丹蕖回乡下去了。”
我烟眉微蹙，似波上寒烟翠，满腹狐疑道，“好好的丹蕖怎么回乡下了呢？嘉贞嬷嬷，何以无人告诉我呢？”
“婉娩，你一向聪明伶俐，记忆力何至于退步至此？难道你竟忘了前年登门造访的老人家了不成？他原是嘉贞嬷嬷的远方表亲，膝下育有一子，自幼同丹蕖订了亲事，头回见他时，兀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
外祖母一壁侃侃而谈，一壁取了乌檀三镶银箸，搛了鲜润润的酱瓜，置于我右边三彩花蝶纹小碟上，“然，天有不测风云，老人家因意外折了一条腿，加之旧病复萌，如今已时日无多，目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亲睹爱子成家立业，这也是人之常情，是以，丹蕖得了消息便收拾行囊回乡下去了。”
妈见外祖母语调渐次沉缓，似晚风吹雨战新荷，遂贴心执了银烧蓝暖酒壶倒了一钟汾酒递过去，“妈，您一下子说了这么些话，恐怕也累了，不妨喝口酒缓缓吧！”一壁回头望向我，细声细气道，“婉娩，我们之所以不曾告诉你，一是因为事发猝然，实在来不及，二是因为惦着你大病方痊，自当静养，遂没告诉你，给你添烦。”
我若有所思，“妈，既如此，那婚期定下了不成？咱们是不是也该尽一分心力，替丹蕖预备些婚典所需之物？”
妈从从容容，解疑答惑道，“婉娩，这自不必说，老人家已经算过了，说是下月初三是吉日良时，诸事皆宜，至于妆奁，自有我跟外祖母打理，就无须你操心了。”
我回眸一笑，似金粟初开晓更清，“嘉贞嬷嬷，丹蕖好事将近，我一时也不知送甚为贺，不如容我想想，待我考虑清楚了，再由您代为转交并道贺一声，不知您意下如何？”
嘉贞嬷嬷低声下气道，“姑娘有心了，然，您实在不必如此，您这番言语，真是叫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我慢声吞气道，“嬷嬷何必自谦？您任劳任怨了大半辈子，自是当之无愧，何况，我与丹蕖自幼相得甚欢，形影不离，虽为主仆，然胜手足，她既将为人妻，我自当备上厚礼相贺，方不枉相识一场，也算全了我们间惺惺相惜之情，您的意思呢？”
妈从旁协助道，“正是此理，嘉贞嬷嬷，她们自幼一处嬉戏玩乐，彼此情谊自是非比寻常，婉娩既有心略表心意，您又何故推辞？您若不受，岂非伤她的心了，您说是与不是？”
嘉贞嬷嬷降心俯首，“太太折煞我了，您与姑娘既有心抬举，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然，倒显得我矫情饰行了。”
外祖母喜笑盈腮，“合该如此呢，嘉贞，如今你将得东床快婿，婉娩又久病初差，这对咱们家来说，算是双喜临门，也该称体裁衣，万象更新才是，也好消散消散这几日的愁云惨雾。”
敛声息语，嘉贞嬷嬷倒了酽酽几碗铁观音来，汤色黄苍苍的毛月亮似的，其火取橄榄核炭，蓝晶晶的火焰，匀实而不紧不慢，似供奉于佛前的一枝莲，袅袅逸散的幽香化无形于水中，隐隐绰绰自有一股清馥纠结于舌根，口含须臾而倾吐，势若奔涛溅沫。
我旁观嘉贞嬷嬷收拾残局，一壁拈了帕子拭唇，缓吞慢吐道，“外祖母，我缠绵病榻这些时日，也未曾出得门去，可巧今儿风日暄和，我想出去溜达溜达，可以吗？”
外祖母笑意盈盈，“出去散散也好，婉娩，不然终日足不出户，倒越发显得暮气沉沉了，但记得早去早回，别叫我们担心。”
我言气卑弱，“我记住了，外祖母，我告退了。”
及出家门，我踽踽独行于通衢大道，青梅糁径，蔌蔌清香起，楝花风，天香熏羽葆，宫紫晕流酥，枇杷雨，团团似翠幄，粒粒如金丸，此情此景，想丹青难貌。
须臾，即目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有山家风味：长杨映沼，芳枳树樆，游鳞瀺(chán)灂(zhuó)，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真个如天然图画。
登上台阶，我引手挑了青布幕，即见令昭与妙仪悠然自得晏坐于罗汉床左右，以铁梨木卷云纹几间隔，几上置着一盘如累卵的荔枝，有粲然流丽的日色自卍字纹花格窗孔隙里渗漏进来，斑驳的光影似胭脂翠黛，重重迭迭打在绮衣花面上，衬得一清婉一秾丽，若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我步态窈纠，“好呀！妙仪，令昭，你们倒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吃荔枝，竟也未曾想着通知我一声，真是忒小气了些。”
令昭住了剥荔枝的手，眉目婉然向我望过来，“相欢，你可别冤枉了妙仪，她岂是如此吝啬之人？她原不知情，送樱桃到你家返回后，方知大伯摘了荔枝回来，偏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快过来尝尝。”
相欢，我的名字，取自“名花遇倾国，自古两相欢”。
我笑意盈盈，“我不过想着我害病至今，恐咱们彼此间生分了，方才玩笑几句罢了。”一壁就前来揽了居左之人的肩，“妙仪，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定不会当真的，是不是？”
妙仪自顾伏首剥着壳如红缯的荔枝，“这是自然，我若与个病人计较，我便成什么人了？我岂有如此不知理？”一壁将莹白如冰雪的瓤肉递过来，“喏，替你剥净了，吃吧！”
我娇眼如波骨碌碌一转，玩心骤起，“妙仪，你最是善解人意，何曾听过叫病人亲力亲为的道理？也不怕我病势加重不成？”一壁装佯咳嗽，“不如，你喂与我吃，好不好？”
妙仪引手在我额上戳了一指头，笑嗔道，“你呀，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一壁拈了荔枝移到我唇前，“吃吧！病西施。”
我眉目含笑，启唇将荔枝吃了，甘酸如醴酪的浆液顿时自喉舌溅溅而下，似沉烟香一缕，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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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昭，叶伯父独女，因早产的缘故而羸弱多病，自幼集百般呵护，千般宠爱于一身，生怕一个眼错不见便招致灾祸，以至于未曾念过大学，饶是如此，她也未曾荒废学业，自甘庸碌，自幼便延请名师到家来传道授业，偏她颖悟绝人，过目成诵，八九岁时便通晓史书，至于天文历数，女工针织，琴棋翰墨，无不有所涉猎，在方圆百里，也颇受赞誉，虽林下风气欠缺几分，然，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有闺房之秀。
令昭佯怒自天青釉葵口盘里拈了几颗荔枝向我掷过来，娇嗔道，“你坏你坏，就你嘴坏，瞧我不给你个榧子吃！”说罢，张势倾身前来。
我忙不迭避一避，一壁摇着满手的荔枝，笑意盈盈道，“姐姐倒心疼我，我便领赐了。”
妙仪语笑嫣然，打圆场道，“令昭急了，可不坐住，不然，可没意思了。”令昭没奈何，惟有偃旗息鼓。
我温吞吞剥了荔枝壳，捻破紫绡似的膜，“‘润胜莲生水，鲜逾橘得霜’，难怪前人要写下‘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的句子，不过后一句‘先生洗盏酌桂醑(xǔ)，冰盘荐此赪(chēng)虬珠’倒差了些意思。”一壁侧首，叩询道，“妙仪，家里有没有桂花酿？若是有，抱一坛子来，好不好？若没有，旁的也好，不然独吃荔枝，岂非缺些诗意？”
妙仪摇摇首，无可奈何道，“偏你这么考究，婉娩，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静静等着吧！我这便到酒窖里瞧瞧去。”
我微笑点首，极目妙仪渐行渐远，似东风吹散眉梢雪，方转首向令昭，赔笑脸道，“令昭，你真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
令昭喟然叹息，“千万别，相欢，我消受不起，你说你，怎么患病这些时日，越发贫嘴油舌了，也不怕招人嫌？”
我舒眉展目，“令昭，我们义结金兰多年，彼此情分自然与众不同，是以，在你们跟前，我方去伪存真，不必瞻前顾后，难不成你希望我矫情饰诈于你呀？”
令昭破颜一笑，“相欢，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方才也未曾仔细端详。”一壁执了我的手，“如今瞧着气色倒好，但好像清瘦了些，连衣裳也略为宽松了。”
影影绰绰间，我听得一阕唱词穿花度木而来，似凤箫鸾管，流岚雾霭，吐词流音，朗润畅远：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