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京

    元和六年岁暮,大雪,天未破晓。

    一架通体漆黑的马车在城门乍开时便迫不及待入了城,驾车的汉子蒙着脸,额头右侧有个豌豆大的疤。

    他似是对路况极为熟稔,一路从朱雀门沿着护城河径直入了城东的利仁坊,三绕两转的,转瞬便没了踪影。

    相传这朱雀门原本唤作武安门,当年胡人一路打到了金陵城下,先帝与当今的太后携手亲自登上城楼指挥作战,那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鏖战里,金陵城坚壁清野,素日吊儿郎当的禁军公子哥儿们也突然激起了宁死不屈的志气,直到残霞如血时,援军方才赶到,先帝指着天边浴血的火凤凰,对所有幸存的子民说:“此门往后便称朱雀。”

    朱雀门本是内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入了朱雀便是达官显贵们的住所,利仁坊也不例外。车夫并不多话,眼看快到了,他放缓了车速,准备停在府外的巷子中。

    “不要停。”一道泠泠的女声从车中传出。

    车内女子掀开了车帘一角,心中哂然,杜家,时隔六年,我终于还是回来了。

    杜霏微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父母早逝,这对佛口蛇心的夫妇是如何仗着她年纪小便欺她名、辱她志、夺她财,甚至最终竟将她续弦给吏部的花甲老官替他们的儿子博取功名,她也无法忘记那个将死的夜晚,瘦骨嶙峋的她像儿时怕黑那般把家中所有的蜡烛一同点亮,满地的红烛泪与鲜血彻底交融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这一辈子,她过得实在糊涂,父母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少时身负盛名却一朝沦为他人砧板鱼肉,曾经的骄傲与希冀全都成了护城河上漂浮的泡沫,阳光照耀时金光璀璨,可云移风动,便如梦幻影,无影无踪。

    但她没想到,自己再醒来时,居然又回到了十岁。

    她还记得再次睁开眼的那天夜里,疏雨窸窣,秋风萧瑟,她孤身一人跪在父母的灵堂中,地上散落着大片大片的梧桐叶。

    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

    当年父母骤亡,二叔见她年纪尚小便把所有丧仪一并包揽,她心中感激,加上二婶涕泪挽留,便放弃了父亲原本安排好的求学计划,安心待在家中学堂念书,想不到这便是噩梦的开端。

    而如今再看,二叔的悲痛之下暗藏着交际的野心,二婶的哭啼则显得虚伪而吵闹,整个灵堂都属于他们夫妇两个的演戏台,让人看着生厌。

    她当年怎么就没发现,二叔好大喜功,二婶悭吝伪善,这偌大的杜府、父母留下的钱银怎么可能不被他们觊觎!

    他们为什么不能立刻消失?为何要玷污了我父母的灵堂!滚出去!

    她气得发抖,血液从身体中慢慢流失殆尽的冰冷感尚未消失,和秋夜的寒风一起吹得她抖了个激灵,剧烈咳嗽间仿佛瞥见墙根处似是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晃了一下,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许是要来换纸烛的下人吧,她心想,这一瞬间她顿时清醒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现在的她除了浓浓的恨意之外还有恐惧,她在他们手底下被折磨了整整八年,如今她只有十岁,怎么与他们相斗?怎么为自己报仇?

    杜霏微看着大如斗的繁星,心里默念。

    只有跑。

    必须得跑。

    于是杜霏微连夜收拾了家中所有的地契银票,赶着丧仪结束的那天夜里出了城。

    *

    马车终究停到了角门处,杜霏微思路乍断,拢了拢鬓旁碎发,施迤迤下了车。

    上一世,因是父母的祭日,她也是从外地彻夜不停地赶了回来,却因为寅时二刻时候太早,为了守矩生生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冰天雪地,自此落下了病根。

    婶母规矩大,虽在外面是人人称道的好脾气,却时常把杜霏微身为长姐理应一言一行为弟妹表率之类的话挂在嘴边,那阵子她心里难过,一直住在朋友家中,想来早已惹得这人不快,经此一事更是深居简出,友邻断绝,她自己一直到沦为填房的时候才彻底看透了韦夫人佛口蛇心的嘴脸。

    “去敲门。”

    杜霏微生得妍丽,却并不骄矜,六年来跟着先生读书,多了些读书人清贵疏离的气度。

    本朝政风开明,加之太后垂帘听政日久,莫说女子读书,就连做官,也是常事。

    重来一世,杜霏微早就想好了要怎么活,才不枉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

    门等了一会开了一条缝,值夜的门房见杜霏微面生,气派却不同凡响,不敢轻易呵斥,杜霏微弯唇笑了笑道:“是范二家的冬藏吗?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她识得,此人脸颊处有一颗痣,在那些阴暗逼仄的日子里,是杜府里少有的真心对她好的人。

    如今山长将书院遣散,她乍然回京,手上须得有几个趁手的人,身边的焦山虽办事靠谱,可双拳难敌四手,总有应付不过来的时候,觅夏又是活泼性子,干不了那些精细活计,这么看来,冬藏倒是个实诚人。

    冬藏见来人知晓他身份,忙打了个千:“劳烦您还记得小的贱名,敢问小姐是哪个府上的,时辰还早,若无处歇脚,还请交了名帖暂入府中小憩片刻。”

    杜霏微:“怎么不记得,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冬藏一听这话,顿时激动不已:“大小姐!外面下这么大的雪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小的立刻给您通传!”

    杜霏微跟着冬藏入了府,她月前来了一封信,故而屋子早早就收拾出来了,韦夫人想来不会在这种事上留下任何话柄。

    只是……杜霏微笑了笑,她装出一副茫然未知的样子看着冬藏,问道:“这个时候到西厢房去不会吵嚷到婶母休息吗?”

    冬藏面露尴尬:“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前些年太太——韦夫人说,二小姐和三公子年纪大了,西厢房住不开,便请示了老太太,搬到东厢房去了。”

    杜霏微了然,这个二婶母还是以前那般,只是喜欢嘴上装装样子,实际上性子急躁贪婪,东厢房是我父母的居所,我父亲不在了,长房一脉也还有我,只要我一日未出嫁,长房就不算无人,她怎可不问过我就直接搬进去?!

    她理了理袖子,嘴上说得谦卑,但看起来却颇有底气:“原是我不好,这屋子虽是我父亲在时置办的,但我常年在外求学,府上一应事务全由婶母操持,这下居然烦劳婶母自己挪动了屋子,我这个做晚辈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快,带我去东厢房,我要立刻拜谢婶母。”

    冬藏压根拦不住:“大小姐,好歹等小的给您通传一声!”

    杜霏微却一路小跑,根本追赶不上,霸占了我的房子,还想安稳睡下去,想得倒美。

    *

    韦夫人坐在庭前连打了三个哈欠。

    她直直地看向面前低头吃茶的杜霏微,心里默默悼念了一把刚刚捏折的金丝楠木弯梳。

    她睡得迷迷糊糊时被突然吵醒本就烦躁,居然还是为了请安这等小事,怎能不气恼?她早就准备这次杜霏微回来要好好立立她的规矩,不料却被反将了一军。

    她暗自腹诽:当年也不知道这么小的丫头到底是谁教的深沉心思,居然把家里的田契地契都藏了起来,这些年在信中虽看起来事事听从,可一到了关键时刻就开始装疯卖傻,连家都没回过,她也总不能强逼着让她把家业交出来。

    杜霏微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真样子,她先是打量了一番屋子,通体的结构甚至连屏风都还是我爹娘留下的样子,只是这些摆设……啧,金银器也就罢了,怎么连样式都这般俗气?平白糟蹋了好东西。

    她装作低头吃茶,暗暗换了个表情,再抬头时却已经泪眼婆娑。

    杜霏微盈盈道:“婶母莫要见怪,霏微离家太久,乍一回来,坐在这里仿佛回到了当初爹娘还在的时候,当年,爹爹就坐在婶母您坐的这个地方,我娘就在屏风后绣着帕子……”

    韦氏打了个寒颤,却还要假笑道:“你这孩子,提这些干吗?兄嫂离世日久,若是他们见到你如今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息了,我啊,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她拉起杜霏微的手,轻抚着笑道。

    杜霏微一个鸡皮疙瘩,默默抽出手来,继续忆道:“我还记得,有一日下午,我从外面带了一个花灯回来,蹦跳着给我娘看,却不小心把屏风燎了一个洞,这屏风原是爹爹新婚那天送给我娘的信物,他下朝回来知道了这个事,拿起掸子撸着袖子就要来招呼我,我娘却说,她已经用绣线补好了,不信婶母您看,第四扇屏风右下角是不是有块被补过的痕迹?”

    “够了!”韦氏一拍桌子。

    杜霏微眨了眨眼:“婶母,可是我说了什么话惹您不高兴了?”

    韦氏想笑却装不出来:“没有的事……只是我有些倦了,你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杜霏微却站起来作了一礼:“婶母,霏微有个不情之请。”

    韦氏不厌其烦:“什么?”

    杜霏微:“侄女实在想念父母,这么多年,我连家都不敢回,就是怕重新到了这伤心之地,只是今日见了这屏风还是勾起了伤心情怀,不知婶母可否割爱,把这屏风借我几天,以解我思亲之情?”

    韦氏奇怪,她一回来就要这个屏风干嘛,难不成这个屏风还有什么故事,她思忖了一下,道:“霏微啊,不是我小气,你有所不知,当年战后我朝休养生息,朝廷拿不出钱,你二叔又只有一个虚衔,家里头上上下下这么多要打点的,我这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别的屏风来替换,是以,不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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