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那场雪,冻死了许多人。

    包括与她“苟且”的驸马赵卿霖。

    可挺过了那场吃人的大雪,却没挺过这场吃人的礼教。

    她最后被塞入了密竹编织的猪笼里,当着陈府上下百余人的面,当着她冒生命危险生下的两儿一女的面,由那个在年少时就一直追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姣苒妹妹,日后你若嫁给我,我定会千倍百倍的对你好”的夫君,亲手丢进这冰冷骸骨的湖水中。

    她知道,陈家若是想要逃过这次劫难,牺牲她不过就是其中一个条件,却也是必须的条件。

    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能恨。

    她恨为母多年,躬身教养却子嫌女弃。

    她恨待人诚挚,谋求无愧却身后中刀。

    她恨贤妻数载,守节不移却落此下场。

    她恨家族被构陷,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恨爹娘疾病缠身,自己却未能伴榻尽孝,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

    她恨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就这样了却了一生。

    她闭上双眼,没有任何挣扎,不对这世间有任何的留恋,任由着冰冷的水裹住她,腐蚀她,湮灭她……

    -

    一股暖流从喉咙处灌入身体五脏六腑,温暖异常。孟姣苒迷糊之中感觉到自己可能是上了天。

    从前小的时候,教管阿嬷就说过,人做坏事死后会入地,人做好事死后会上天。

    这大概是唯一的安慰了。

    彩光流霞,蓝天白云,她眼睛微睁,余光一闪,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赵卿霖。

    他也上了天?

    还不由多想,胸口一阵疼痛,猛烈的咳嗽声伴随着腹腔里的积水,全部由炸响之雷一般撞击孟姣苒的五脏六腑。

    可周遭的环境却撞入了她的视线内,熟悉……太熟悉了。孟姣苒无措地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处,一位穿着青色锦缎的妇人,神色慌张的跑了过来,满脸的愁容和哭红的双眼,一如记忆中思念的模样。

    没想到,竟然还能再次见到亲娘。

    “……娘。”她控制不住的想要扑到妇人怀中,可下一秒却愣在原地。

    因为那经由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并不是饱经沧桑的妇人之音,而是意外如孩童般天真的声音。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亲娘,除了脸上挂满泪珠,那姣好的皮肤,红润十分,白皙的双手和记忆中的粗糙完全不同。

    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许是见她完好,妇人哭着喊骂,“你说你,没事到池塘边上玩,这是你能玩得地方吗?幸好你卿霖哥哥看见了,才能救你上来,若是……”

    妇人不敢继续说下去,只能腌面哭泣。

    见此,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赵卿霖,忙安慰道,“孟夫人,姣苒妹妹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得找大夫来看看为好。”

    “是是是。”妇人连忙擦去了自己眼角的泪水,对着身后的侍女说道,“铭儿,快,快去请大夫。”

    而被圈在赵卿霖怀中的孟姣苒,却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只呆呆的看着周围,没了反应。

    孟姣苒是被赵卿霖抱回了屋内,连同一起跟进来还有那个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的男人。

    ——陈玦易。

    那个亲手将她丢进湖水里的……夫君。

    他怎么也会在这里?莫非这里并不是她以为的“天”?

    有些混沌。

    安静的屋内,只有陈玦易焦急的声音,“姣苒妹妹怎么了?有没有事?”

    他走到床边,细细打量着孟姣苒,眼神中的担忧几乎要把孟姣苒给淹没了。

    而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

    这样的神情,吓坏了一众人,大家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大多以为她掉入湖水,摔坏了脑子,也就变得呆呆傻傻,唯恐她以后都不会好了。

    声音一多,她那瘦弱的母亲,也被吓得手足无措,忙问大夫,“大夫,我女儿怎么样了,有没有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床上的孟姣苒,莫名昏沉,睡意惺忪,只听到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声传入耳中,“我路过时,正巧遇到姣苒妹妹失足,立刻便将她救了上来,遇到此事任谁都会受到惊吓,更何况姣苒妹妹还年幼。只能烦请大夫看下,是否还有其他症状。”

    此言一出,周围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既然救得及时,应当没什么问题,估计也就是被吓到了。

    大夫把脉后,得出的结论也是孟姣苒没有任何病症,只是受了些惊吓,好好休息便可痊愈。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孟姣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她本以为那短暂余温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却没想到醒来竟然再次回到这里。

    屋内烛火明灭,蜡身摇曳生姿。

    她侧头要去看屏风外坐在桌前的母亲,她母亲是七品东曹掾之女江秀芝,身娇体弱,心思敏感,嫁给了同样七品官职的文学掾孟晟,夫妻相伴琴瑟和鸣,家中虽有姨娘,也是奉了天地祖宗的命,才纳了妾。

    又因江秀芝身弱,只育有一儿一女。不过她哥哥孟呈寅如今还在读书,一直勤奋刻苦,倒是未来可期。

    可一想到记忆中,全家除了她都被构陷发配流放,她的心如刀绞一般,只能贪恋的多看几眼母亲。

    虽隔着屏风,但那种亲人在旁的安心感,顿时充盈全身。

    只是她现在更多的还是迷茫,为何一切竟重新开始了。

    从前听过说书先生说过,人有前世今生,莫非现下是今生,那些不堪回首之往事乃是前世?

    思索着,屏风那边传来江秀芝的声音,“多亏了赵家公子,今儿若不是他,我们苒儿恐怕……”

    说道这里,她泪如雨下,旁边的铭儿是她的贴身侍女,连忙宽慰道,“夫人,别忧心了,大小姐现在好好的,只是受了惊吓。”

    江秀芝的担心不仅仅是这个,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一字一句道,“你说她如今都一十五岁了,还冒冒失失的如孩童一般,这让我怎么放心将她嫁出去?”

    铭儿一边给江秀芝捏腿,一边小心翼翼的说,“夫人,其实我觉得大小姐还小,成亲一事,也不用急于一时。”

    这对话,躺在床榻上的孟姣苒听的清清楚楚,那些片段式的记忆也瞬间侵袭了过来,她也记起自己落水前后不少事情。

    只是有一点实在奇怪,但现在由不得她多想,外面的谈话声又再次响起。

    “我自然不急,我亲生的女儿,若是可以我都想留一辈子,可左右也得顾其他,老太太如今要为她说亲事,我也没法拒绝。”

    江秀芝说的老太太,就是孟姣苒的祖母。

    上一世落水后不久,家里就开始为其张罗亲事了,而对方就是正三品中书令之子陈玦易。

    可想她七品之家如何能和三品高官联姻?

    其中孟姣苒的祖母便功不可没,她与陈玦易的祖母陈老太太年轻时便是好姐妹,如今纵然身份悬殊也没破了姐妹之情。

    况且自孟姣苒年幼时,陈老太太就喜欢她,常把“要娶苒苒给我们家玦易做媳妇”挂在嘴上。初始只是说说,后来越想越合适,陈老太太在家里威望大,纵然儿子媳妇不太满意,也不敢说什么。

    更何况,陈玦易喜欢的紧,陈母又是个溺爱孩子的,终归是依了他,娶了孟姣苒。

    回想起来,陈老太太在的时候,她在陈府的日子过的也是轻松自在的,只是后来陈老太太过世,陈母多年媳妇熬出头,她在陈府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她心中一沉,难不成她又要再嫁入陈府,把那蜜罐藏刀的日子再过一遍?

    不可能!

    ……不,有可能……

    若是去复仇的话……

    料想这世上若是有任何一个人过了她当初的日子,就该知道那恨是绝不可能这样轻易就算了的。

    纵然她现在十五岁的身体,可一想到那无尽的苦楚,也会冷到发抖,恨到发抖。

    只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识了几个字便是顶天的了,她助不了自己,也没人能助的了她。

    冷静,孟姣苒,你要冷静。

    她努力控制内心的冲动。

    再嫁陈府来复仇要如何复仇?难道真的要顺了陈母的构陷真的去与其他男子“苟且”,以此羞辱陈玦易?

    这样只怕死的更快。只有蠢到万分的人,才会这么做。

    而她,也不知是求了哪方的神仙贵人,才得来这么一次重来的机会,自然不能因小失大,得详细谋划才对。

    眼下最主要的不是复仇,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宫闱事多,江山易主,朝廷纷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她往后二十余年经历的这些是是非非,才是她更应该在意的。

    所以,她首要的任务,就是求全,要在往后二十年内的纷繁斗乱中保全孟家,其次才是向陈家复仇。

    屏风那边,继续传来江秀芝的声音,“老太太说的是陈家公子陈玦易。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不过他家除了陈老太太喜欢苒儿外,中书令及其夫人是看不上我们家的,我只怕我家苒儿真嫁过去,受了欺负。”

    铭儿见解不同,“可铭儿看着,这陈家公子对我们家大小姐可谓是十分上心,应当是值得托付的人。”

    听到这句话孟姣苒躺在床榻上苦笑,又想到过去,她可是一口一个“只嫁玦易哥哥”。

    这画面,光是想想,孟姣苒都觉得头疼。

    她和母亲长得很像,相貌上等,且家世清白,父亲又是文学掾,虽说是七品官,但毕竟也不是轻职,负责传授学子,协助科举考试,而且这文学掾是由皇帝亲授的,不隶属其他官职。

    所以在当时,许多品阶差不多,或者更高一些的府上人家,都有意和孟家结亲家。

    可惜孟姣苒年幼不懂,只觉得陈玦易对自己好,祖母也支持,父母也不反对,所以便这么稀里糊涂的嫁了过去。

    现如今,可不能这么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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