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翰林院。

    将到春末夏初,天气日渐转暖,艳阳高照,云淡风轻。

    贺书凌惆怅地翻着面前一大摞公文,兴致缺缺。

    皇帝向来不理朝政扔给李承山,这几日不知怎的,竟像换了一个人,大放豪言要把之前日积月累的奏疏全部阅完。

    他是不是真的阅先不说,翰林院一众人算是倒了霉,圣上的脾气大家心知肚明,即便是不分昼夜,也得审完这如山般的奏疏。

    陆行之面前的公文一点没动,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工部祭台案卷宗。

    贺书凌凑过去小声道:“陆兄,案牍库的卷宗,可得小心着点,若是丢了半页,你我都要性命不保。”

    与民间衙门断案不同,经刑部大理寺亲审的案子,都留有备份。而卷宗正是当初二人合力从案牍库“借”出来的。

    陆行之放下卷宗,眼下黑眼圈深深,仿佛十年没有睡过觉:“我知道,这是我昨日誊抄过的,原卷宗已还至案牍库。”

    贺书凌摊开一奏本,又望望陆行之憔悴的面容,不忍道:“你如此执着于此案,到底是何缘由?都是朋友了,你怎还不肯说与我知。”

    此时翰林院上下忙的不可开交,嘈杂一片,所有人批公文都批红了眼,无人在意他们聊了些什么。

    陆行之眸光黯淡,缓缓道:“我少时求学,家境贫寒,连私塾都读不起,所幸有秦侍郎接济,后才得以进京赶考。秦大人向来恪尽职守,工部案子一出,我便觉得蹊跷,若不能查明真相,黄泉之下我又如何能对得起大人恩情。”

    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果真是不无道理。

    贺书凌将陆行之那摞奏疏移过,随手翻开,安慰道:“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你就专心好好查,若用得上我,你开口便是。”

    陆行之疲惫地笑笑:“你想看到的,真的是这般境况下的大宣?”

    贺书凌手上动作一顿。

    “陛下对国事不管不问,边境外敌屡屡进犯,朝中权贵横行,贤才尽数被诛,你说我们还能撑多久?”

    贺书凌朝他使眼色:“陆兄,慎言。”

    陆行之只当没听见,合上卷宗,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我连自己的事都做得一塌糊涂,又怎谈为国出力。”

    贺书凌没有再接话。翰林院众人从早晨忙到下午,笔尖都要迸出火星子,还未审完一半。

    陆行之提醒道:“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酉时了。”

    贺书凌正打着瞌睡,猛然一个激灵:还得去找萧睿!

    “多谢陆兄,剩下的奏本你自己来吧,我先走一步。”

    待陆行之抬头,人早已没了踪影。

    贺书凌一刻不敢耽搁,快步走向东宫,迎面碰上了萧妧蕙。

    贺书凌脚步放缓,行礼作揖,浅浅一笑:“公主殿下安。”

    萧妧蕙眼睛一亮,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可多得的珍宝,笑颜如花:“书凌哥哥!”

    此言一出,仿若一道晴天霹雳。贺书凌怀疑自己听错了,忙正色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唤臣。”

    萧妧蕙一步步走上前,急切道:“书凌哥哥,我…”

    “好巧,姐姐怎么也在这?”

    沈华蕴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笑吟吟道。

    萧妧蕙脸上笑容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怎么哪都有你?”

    沈华蕴眨眨眼:“姐姐跟了这位大人一路了,有话就直说呗,我看着都着急。”

    萧妧蕙见心思被戳穿,脸倏地红到了耳根,她不自然地将鬓间发丝别到耳后,窘迫道:“你乱说什么!谁…谁跟了一路啊…”

    贺书凌趁机道:“若公主无事,臣先行告退。”

    萧妧蕙咽了咽口水,僵硬地摆摆手:“嗯嗯…你…你去吧。”

    话音未落,萧妧蕙健步如飞,迈着小碎步逃离了现场。

    “去找睿儿?走啊,一起。”沈华蕴敛了笑意,道:“替你解围了,不用谢我。”

    贺书凌目视前方,认真道:“有人要暗算我。”

    沈华蕴道:“萧妧蕙就是专程来寻你的,不是奉了谁的令。”

    贺书凌觉得不可置信:“既是一路跟我,那她怎会从我正前方过来?”

    “按萧妧蕙的话来说,这叫制造与你相遇的良机,她可是为了大人煞费苦心呢。”沈华蕴眯起眼睛:“竟还有大人处理不了的局面?”

    贺书凌迟疑道:“若我没记错,我与蕙公主只在天景寺见过一面,她…不能吧…”

    沈华蕴感叹:“没办法呀,大人天人之姿,谁会不喜欢?”

    “哦对了,你之前问我如何了解你的动向。”沈华蕴补充道:“其实有部分是从她那听来的。”

    “啊?”

    贺书凌倒吸一口凉气:“等等,你容我捋捋。”说罢低头沉思。

    沈华蕴还是头一次见贺书凌穿官服的模样,他身型本就清瘦,穿上官服更显得仪表堂堂,如松如竹,又添了几分冷漠疏离之感。

    贺书凌还是想不通,苦涩道:“这福气还是给别人吧,我何德何能。”

    沈华蕴含笑不语。

    东宫。

    萧睿摊在椅子里,案上笔墨纸砚摆的乱七八糟,脸上还盖着卷竹简。

    “太子殿下?”贺书凌轻叩门扉。

    萧睿拿掉了脸上的竹简,见到来人,恹恹的情绪瞬间退了个干净,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冲过来,拽着贺书凌衣袖,声嘶力竭:“先生!蕴姐姐!你们一定要帮我!”

    贺书凌关切道:“殿下怎么了?”

    萧睿指了指案上的竹简,诉苦道:“丞相大人说,要我来准备接待北域使者的诸多事宜,还扔给我这么一大堆东西,全是关于北域的记载,不是…我真的不会啊,弄不好父皇还不得劈头盖脸朝我一顿骂…”

    贺书凌讪讪:“北域的风土人情我倒是懂一些…至于迎使之礼…我也没什么经验…”

    萧睿急了:“不行!这个经验你必须有。”

    沈华蕴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闻言随口道:“你怎知你做不了。”

    萧睿仿佛找到了救星:“蕴姐姐你懂礼仪之道?”

    “不懂。”

    萧睿燃起的希望之火被瞬间浇熄,垂头丧气道:“那…我去找丞相大人请辞好了…”

    沈华蕴上前,摸了摸萧睿的头,温和道:“睿儿这么聪明,大人既是选择你,便是信任,看重你。第一次失误在所难免,但所谓熟能生巧,若不能迎难而上,便是半分成功的机率都无。反正此后大小场合,你迟早需得面对,为何不对自己有些信心,也许我们睿儿,生来便是此方面的能手呢?”

    沈华蕴一番话说得萧睿热血沸腾,当即立断:“蕴姐姐说得对,迎一个北域使者有什么难的,不在话下!”

    贺书凌目光赞许:“厉害呀。”

    萧睿转头对贺书凌道:“先生你别不信,我今晚就可把这些迎使话术全部背会。”

    贺书凌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萧睿肯定道,旋即又一脸坏笑:“不过…先生你看,我今夜都要挑灯夜读了,今天的课业…”

    贺书凌斩钉截铁:“别想偷懒。”

    萧睿据理力争:“就今日!再说了,先生的公文敷衍完了吗?”

    他着重强调了“敷衍”二字,贺书凌不禁汗颜:“那好,就今日。”

    萧睿欢喜地将二人推出殿外:“父皇那边我会解释,先生蕴姐姐慢走。”

    此次有了充分的理由,沈华蕴终于不必再遮遮掩掩,可正常出宫。

    傍晚京城的街道人声鼎沸,已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沈华蕴调侃道:“大人还有闲情陪我出来逛,不去赶赶公文?”

    贺书凌早已换了寻常服饰,一本正经道:“陛下攒了那么多奏疏,审不完便是大祸临头,并非是我不上心。”

    沈华蕴莞尔:“我知道,只是你这样一解释,有些好笑。”

    贺书凌垂眸看她:“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沈华蕴道:“好,也不好。”

    “怎么说?”

    沈华蕴表情凝重:“我计划中,的确有让太子接手迎使一事,居然心想事成了。”

    贺书凌抿了抿唇:“李氏一门独揽大权,安排此事的人是丞相而并非陛下,殿下是觉得太巧了?”

    “嗯,我不知丞相是何用意,但在和亲之事上,他总是…间接帮了我很多。”

    “殿下可不能这么想。”贺书凌义正词严:“丞相和皇后是什么关系你清楚,若你不去和亲,去的就是萧妧蕙,他又岂会帮你。”

    沈华蕴揣揣不安:“此事就连秋棠也所知甚少,应是不会泄密。”

    贺书凌挑眉:“我知道的多啊,殿下不怀疑我?”

    少年比她高出不少,沈华蕴微微仰头,才堪堪与他保持平视。

    沈华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东宫就说过,既是选择,便是信任。”

    贺书凌顿时感慨万千:“生平第一次被人予如此肯定,是臣之荣幸啊。”

    沈华蕴觉得好笑,有时候这人的一举一动,还真像个小孩子。

    “喂,干什么你…”

    只见远处黄沙四起,尘土飞扬,几个年轻男子策马扬鞭,目中无人般穿过闹市,所经之处皆是车倒摊翻,怒骂一声接着一声。

    沈华蕴本想往里避一避,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崴。

    “殿下小心。”贺书凌伸手去扶,不曾想这个角度略有偏差,沈华蕴这一步,刚好退到他怀里。

    周身被女子身上清冽的檀香所萦绕,贺书凌只是虚虚揽着她,心跳却猛地加快。

    沈华蕴飞速保持距离,将眼神移开,抚了抚发髻上的海棠玉簪。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无言。

    良久,贺书凌局促道:“方才多有冒犯,殿下莫要介意。”

    沈华蕴有些语无伦次:“…是我没站稳,应是我道一声冒犯…”

    沈华蕴习惯独来独往,凡事也尽量亲力亲为。出宫都是叫秋棠留在宫中帮她打掩护,可有些时候,还是属实不便。

    察觉气氛的微妙,贺书凌强行找了个话题:“方才闹市纵马之人,我看清了,是梁世则。”

    沈华蕴顿了顿,接道:“梁胜之子?看起来人也不怎么样。”

    贺书凌介绍道:“梁世则品行的确随了他爹,但稍稍有些心眼,爱来我家找骂。不过他给他爹出的那些阴谋损招,常是状况百出,不足挂齿。”

    沈华蕴笑道:“梁世则这么喜欢找麻烦,你怎么不寻个朋友帮衬。”

    “离得远,在淮州。”贺书凌道。“我在京中无甚好友,只有冤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差点忘了谈正事。

    贺书凌话锋一转:“朱大人巡抚江州,是梁胜的意思,此事殿下可知?”

    沈华蕴道:“知道,不过我有点好奇,他从最开始一个七品工科给事中,到如今三品大理寺卿,不过三年,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在陛下面前那么有话语权,还让一众言官唯他马首是瞻。”

    “言官?”贺书凌若有所思,“督察院现下正缺人,朱大人身为左都御史忙都忙不过来,陛下向来嫌麻烦,皇室直隶部门能不管则不管,梁胜单凭一己之力,定是难以说服,若是加上言官日日上谏,与梁胜一唱一和,朱大人忽然出任巡抚也不是不可能…”

    夜幕降临,离京城繁华的街区越来越远,路上行人也逐渐变得寥寥无几。

    一条幽黑的小巷里,隐隐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

    一女子被逼至角落,怀里紧紧揣着什么不肯放手,破旧的衣衫洗得发白,面料粗糙,头发本梳的齐整,但在面前三个壮汉的推搡下尽数散落下来。

    领头那人面露凶色,恶狠狠道:“哪来的臭丫头,不知道这是小爷我的地盘吗?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姑娘似乎努力忍着泪,不让它们流下来:“我没有,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

    壮汉哈哈大笑,旋即嘲弄道:“小娘子莫不是脑子坏了,自己什么穷酸样自己还不清楚吗,哪还有钱去买,不是偷的是什么?”

    对方人多势众,巷子里又漆黑一片,每一声风吹草动都令她胆战心惊,即使她鼓足了勇气,那辩驳却还是显得苍白无力。

    看着面前容貌姣好,楚楚可怜,像是风雨飘摇中破碎又顽强的玉兰花一般的人儿,几人不由得动起了歪心思,满脸堆笑,一步步朝她逼近。

    “你…要干什么…”她往后一退,脚跟碰到了墙。

    “嘿嘿…小娘子不如跟了我,以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滚开,离我远点。”姑娘看准时机,朝他腰间一撞,脱身跑向巷口。

    可她的速度还是没能快过那几人,壮汉反应过后,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姑娘紧闭双眼,用手护住头顶。

    “住手!”沈华蕴厉声道。

    壮汉抬起的手臂猛地一个急刹,看清来人,怔了怔骂道:“你们是谁,干什么多管闲事?”

    沈华蕴冷道:“隔着老远就听得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还要不要脸面?”

    见对方来势汹汹,壮汉的火气也“蹭”地窜起来:“是她偷我东西在先,我还不能要回来了?”

    沈华蕴解下自己御寒的披风,罩在那姑娘身上,并贴心地帮她拢了拢。

    许是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那姑娘将头埋在沈华蕴臂弯里,低低啜泣。

    壮汉见没人搭理他,怒气冲冲,又扬起了手臂:“多管闲事,那就尝尝我的拳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专注于看热闹的贺书凌闪身上前,截住了他的手腕。

    壮汉一惊,还想再说什么,胳膊却被贺书凌反手一扭,别到了身后,关节处咔咔作响。

    贺书凌顺势朝他膝弯处踹了一脚,壮汉登时单膝跪地,动弹不得。

    他身边那两名同党,见此情形,早已吓得逃之夭夭。

    贺书凌手下加力,不屑道:“你这理由编的也太没水平了,男子会随身携带胭脂水粉,况且你可不像是有妻儿的人,要么我们去趟官府?”

    不知是不是那姑娘刻意为之,她怀里的东西露出一角,是个小巧的妆匣。

    壮汉一声痛呼,嚷道:“疼疼疼…少…少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贺书凌将人往前一扔,壮汉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

    沈华蕴不禁欣赏道:“公子真是藏得深,居然还会两下子。”

    贺书凌笑应:“技多不压身。”

    沈华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才貌兼备,文武双全,萧妧蕙多半会对你死心塌地。”

    “不是你今日…”

    沈华蕴不理他,问那女子:“可受什么伤?”

    姑娘脸上满是灰土,混着方才惊慌无措的泪水,怯怯开口道:“多谢恩人,我…我叫秦若霜,来日你们要有用得上我的…我定倾囊相助…”

    沈华蕴替她拭去泪:“姑娘住哪儿?这么晚了一人出门,很是危险。”

    秦若霜闻言,哽咽道:“我爹爹…遭人陷害,全家都没了,就剩我一个…我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

    姓秦…父亲遭人陷害…贺书凌意识到什么,试探道:“令尊可曾任工部侍郎?”

    秦若霜嚅嗫道:“是…的。”

    “那姑娘可否认识陆行之?”

    秦若霜陡然一惊:“公子也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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