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霜言毕,两人俱是愕然,没想到秦氏一族也有后人活着。

    秦若霜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体弱多病,有些适应不了京城忽寒忽热的天气,便被送到乡间外祖父母家养着。

    皇帝当时也气昏了头,事后发觉诏令欠妥,但又不能收回,直接摆摆手说算了,虽然手敕中表示了诛其满门,但实际上人家满门究竟多少人,皇帝不知也懒得再管。

    毕竟秦家与沈家不同,沈应功绩显著,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家中情况被摸得清清楚楚。秦海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甚至当年修祭台这等烫手山芋,还是工部人手短缺之下,硬拨给他的。

    秦若霜几岁时就去了外祖家,归家次数少,多半是秦海携夫人去看她,所以朝中同僚几乎无人知晓,秦家还有一个女儿。

    秦若霜就这样阴差阳错活了下来。

    沈华蕴在宫里十年,也算是了解了皇帝办事的程序,大致可分为:滥杀无辜,幡然醒悟,做做样子的悔不当初,随后敷衍了事。

    先帝在位时励精图治,以民为本,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大宣落得如此内忧外患之光景,怕是要气的一口血瀑直冲云霄。

    以为自己每次冠冕堂皇的忏悔,就可掩盖心中良知日日夜夜的谴责吗。

    不,这些人怎么会有良知。

    秦若霜攥着手中妆匣的一角,语气似是哀求:“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陆公子现在何处…”

    贺书凌柔声道:“他如今入职翰林院,明日我知会他一声,让他来找你。”

    “他一直在查当年的事,见到姑娘,定然很高兴。”

    秦若霜挤出一丝笑容:“爹同我说过,他遇见了一个孜孜不倦,敏而好学之人,将来必大有作为,便让他来家里管理账簿,翰林院…我就知道,陆公子一定会做得很好。”

    原来是这样的接济。

    秦若霜垂下眼睫,摩挲着妆匣上精致的花纹:“家中遇难,消息传得慢,我后来才知,这个是阿娘在最后时刻,说什么都要送到我手上的,我没想到追兵能找到这…祖父祖母为了助我出逃,都被杀了…”

    她抹了把脸,声音却不自觉又带上了哭腔:“我知道,我这样苟活下来很窝囊,我不是没有想过自尽,可是…可是我们家的仇怎么报…我必须得活下去…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沈华蕴抚了抚她的背脊。

    三年来,她在市井泥沼中摸爬滚打,受尽屈辱冷眼,没有容身之处,没有亲人朋友,被人人避如蛇蝎,支撑她站起来的,只有心底永存的信念。

    沈华蕴何尝不是如此。

    “姑娘今晚,可去梨落轩暂住。”沈华蕴说着,递给她一枚铜币,比寻常铜币大了不少。

    “这是信物,掌柜认得,届时会安排。”

    秦若霜接过,紧紧握在手里,感激道:“多谢…姐姐。”

    再不回宫,不知秋棠能不能应付得了皇后母女。

    贺书凌道:“我送送姑娘吧,独自一人走夜路,总归不安全。”

    路上,秦若霜好奇道:“公子,你和那位姐姐,什么关系呀?”

    贺书凌不禁想到他回给沈华蕴的答复。

    “我在京中无甚好友,只有冤家。”

    思忖片刻,他犹豫道:“应是…好友?”

    次日,政德殿早朝。

    就在众臣皆认为此次早朝像以往一样,只是不得不做的形式,没想到皇帝难得开了口。

    “江州战事如何,朱焱去了这么久,怎么连个消息都没?”

    督察院右都御史樊文良急急出列,从袖中取出一奏本:“臣正要说此事。”

    皇帝道揉了揉眉心:“你念与我听吧。”

    樊文良却迟迟不动作,表情复杂,最后索性一掀衣袍,就地一跪。

    “臣犯了僭越之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面露疑惑:“你这是干什么?”

    “陛下,江州战事胶着,督察院上上下下不敢怠慢,陛下既将此事交予朱大人,臣本不应插手,但臣实在心系我大宣边疆安危,也担心朱大人不常做巡抚生疏了,便安排了自己人跟着去,想着能帮忙,不曾想竟是发现这种事…”

    “你且说来听听。”

    樊文良支支吾吾了半天,一鼓作气:“朱大人疑似私通南昭,拥兵自重,有谋反之意。”

    皇帝一下从龙椅上坐起来:“你说什么?”

    樊文良道:“朱大人自从去了江州,便一直招兵买马,部署城防,可南昭军三番五次前来挑衅,朱大人却一直按兵不动,也不管百姓哀怨,若不是臣得到消息,江州…怕是危险了啊…”

    众臣顿时炸开了锅,朝堂之下,众说纷纭。

    皇帝拍案而起,一声怒喝:“大胆朱焱,难怪朕这几日对江州之事一概不知,原来是他有意为之!”

    梁胜出列道:“朱大人巡抚江州是臣的主意,会出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皇帝震怒道:“传令下去,速速押解朱焱回京,朕要亲自问个明白,一个个的怎么都想着造反!”

    大殿之下乱作一团,贺筠隐在人堆里,试图为朱焱辩解,奈何皇帝什么也听不进去。

    “爱卿,随朕来。”

    大宣重文重学,文官武将之间也有了地位划分,作为文官之首,历代丞相皆可立于政德殿龙椅之下的阶梯,不必同群臣站与一处。

    永昌年是个例外,曾经和李承山同阶而立的,还有沈应。

    李承山目光掠过台下众人,应道:“是。”

    凤仪宫。

    萧妧蕙蹲在池边,对着沿岸碎石精挑细选,最终择定,站起身,往水里一丢,睁大眼睛看着。

    石块“咚”地一声沉底,漾出圈圈碧波。

    与此同时,沈华蕴找好角度,石片脱手,在水面足足跃了三下。

    十年前在沈府,与家人外出踏青游玩。璃水江畔,兄长随手一丢,就掠了水面好远。

    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可那江花胜火,纸鸢满空的日子,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萧妧蕙不满道:“妹妹又在显摆什么,这石头太过笨重,我找不到趁手的罢了。”

    沈华蕴走过去,拉起萧妧蕙的手。

    “干什么?”萧妧蕙虽防备,却还是展开了手掌。

    皮肤温润细腻,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姐姐不妨调整下姿势。”沈华蕴将择好的石片放至她手心,温和道。

    萧妧蕙挥手掷出。

    “两下!你看到没有,两下!”萧妧蕙激动地指着莲池,脸上泛起红晕。

    一个久居深宫,心思单纯,不谙世事的公主,如果不是时不时给自己找麻烦,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

    “陛下到——”

    皇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出殿,众人行礼:“陛下。”

    宫里其他妃嫔暂且不提,皇后对皇帝绝对称得上用情至深。

    永昌帝后少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氏陪着皇帝走过所有的腥风血雨,一步步从初涉朝政到君临天下,始终不离不弃。

    若是旁人皆为了财,为了权,皇后便是真心实意只为了皇帝这个人。

    可如今她连皇帝上次来凤仪宫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了。

    “平身。”皇帝道。

    皇后笑了笑:“陛下,您终于想起来看我了,不如今日…”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无情打断:“都进去,朕还有事。”

    “陛下!这么长时间,您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皇帝冷声道:“和亲之事重要,还是你那琐碎的家长里短重要?”

    皇后愣在原地,眼底似乎有晶莹的物事在闪烁。

    萧妧蕙低声唤道:“母后…”

    李承山见状,恭敬道:“陛下最近确实冷落了皇后娘娘,便叙叙旧吧。”

    皇帝叹了口气:“那剩下的事,你去说。”

    李承山应了声,随即道:“蕴公主,随我来。”

    殿内中堂。

    沈华蕴道:“陛下大可召我去思宸殿,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李承山笑了笑:“陛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姚贵妃诞下龙子,陛下高兴,自然是去长宁宫多些,可心里一直念着皇后娘娘,这才借此来凤仪宫看看。”

    “臣年轻时,也曾爱慕一人,终归是遗憾,所以臣理解陛下与皇后娘娘,殿下日后若是成了家,也会明白的。”

    用情至深如何,哪段至纯至善的情又抵得过岁月,人心的猜忌和善变,终不过是兰因絮果,花开花落。

    沈华蕴无心深入探究二人旧情:“丞相大人可是要说和亲?”

    李承山道:“十日后。”

    沈华蕴一惊:“之前不是…为何提前?”

    “北域百姓以游牧为主,驻地不定,届时王帐迁徙,想着诸事不便,就提早了日子。”

    “陛下这就同意了?”

    “是。”李承山叹道:“委屈殿下了,臣特意看过,那不是什么黄道吉日。”

    他哪里知道,沈华蕴心中有多欣喜。

    这一日她早已不想在等,沈家案过了十年有余,拖得越久,线索越迷茫。如今可早些摆脱宫内的束缚,于沈华蕴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欣喜之余,忐忑也交织其中。她的计划尚未成熟,多数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理,这么快就派上用场,考虑不周,疏漏之处在所难免。

    “殿下做好准备便可,不必太过焦虑。”

    李承山大步离开,所经之处,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

    午后,翰林院。

    紧急议事的钟声响彻皇城内外,陆行之抬头看了看四周,哂笑道:“真是稀奇,永昌年头一次吧。”

    贺书凌整理着手边的奏本,淡然道:“与你我无关,紧急议事,五品之下,恕不接待。”

    “你和我说,有重要的人要见我,是谁?”

    “现下人多,你去了便知道。”

    陆行之垂下眼帘:“神神秘秘的,这还卖关子?”

    贺书凌笑道:“为了给陆兄一个惊喜。”

    妄议朝政这事不少人都干过,不算是逮着了什么把柄。秦若霜是此案契机,亦是心结。陆行之万一沉不住气,此时得知她还活着,情绪一激动大喊出声,叫某个了解陈年旧案的人听见拿去曲解,那可不得了。

    “书凌,随我去思宸殿。”贺筠道。

    父子二人很谨慎,知晓皇帝生性多疑,即便是同僚,也从不在同一屋檐下共事,在宫里也不常交流。

    贺筠爽朗道:“朝中三公三孤再怎么是虚衔,也好歹是一品大员,你作为太子之师,职能都差不多的,去就得了。”

    贺书凌依旧在原地踟蹰不前:“大人,您讲真的么?”

    “太子殿下同陛下大吵了一架然后说他懒得动不想听,特意派你去,替他探探消息,行了吧。”

    很不像理由的理由,离谱之中似乎还渲染上了某人的风格。

    “好好好,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大人您请。”

    “你这孩子今日怎么这么客气…”

    思宸殿议事厅。

    樊文良行了一礼,严肃道:“陛下,大宣同南昭打了数十年的仗,致使财力人力严重不足,前线战况危急,朱大人又不肯出兵,只会白白消耗粮草,长此以往,士气不振,军心散乱,边境将垂垂危矣,还请陛下另派合适人选,到江州督战!”

    兵部尚书道:“樊大人也说了这是僭越之罪,朱大人什么样的人,在座各位都清楚,消极怠工,拥兵自重之事绝对不可能!陛下!江州那份奏疏来得古怪,单凭他人一面之词,断不可妄下定论!”

    樊文良冷哼:“江州战事最为要紧,你如今还在为他开脱,大宣又不缺军事人才,他只会延误军机,置百姓于险境!”

    兵部尚书也笑了:“除沈将军之外的军事人才,我还真想不出有谁能胜任,大人莫不是在说自己。”

    “你…”

    “都别吵了。”皇帝闭了闭眼,一提到沈应,他心中便五味杂陈,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英武的面容和刑场上铮铮有力的誓词。

    悔恨?惋惜?

    “报——江州军备兵马部信使求见!”

    皇帝回过神:“进来。”

    来人着装干练,额角还挂着汗珠,喜悦道:“陛下,江州大捷,我军大败南昭!”

    消息来得突然,又仿佛恰到好处。

    贺筠同贺书凌对视一眼,彼此间皆是心照不宣。

    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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