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对这段记载不过寥寥:长公主自出神武门,与檀喆、赵云峥等六骑径诣洛水上,与裴度隔水而语。突厥胁长公主亲送千里至幽州,于幽州永济河斩马而立不战之约。

    史书短短几句话就把玉澜一行人多日的苦楚惊险给一笔概括。

    洛水之后,因惧怕陆寒寻和江照前后夹击,突厥大可汗裴度同意撤兵,但同时,他要求玉澜护送他到幽州大殷边境才肯真正签订不战之约,否则宁愿战死,也要攻进洛阳。

    玉澜担心使诈,但见突厥人人神色惶惶,旁边赵云峥等人谏言愿意陪同,玉澜还是答应了。于是仅玉澜同檀喆等六人,渡洛水,送突厥大军撤兵。

    这一送就走了二十余天。

    期间陆寒寻带着他的灵州兵马步步后退,处处防范。突厥忌惮陆寒寻,一路倒也不敢冒犯,但明面上始终是玉澜护送突厥大军撤离大殷境内。

    行至幽州永济河时,是成安八年九月十二。

    玉澜到了幽州边境不肯再行,同时陆寒寻领兵,结合地势,对突厥行程左右包抄的阵势。

    期间裴度几次想反悔反攻,都被玉澜和陆寒寻震下。如果那天洛水和谈走的是列阵两岸的武戏,那这二十几天就是文戏和武戏。

    期间玉澜带檀喆三次亲入敌军营帐商谈朝贡,面对裴度的加价玉澜咬死不松口,所有人都奇怪玉澜的底气在哪,只有檀喆看得出玉澜哪有什么筹码,她完全是奔着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来的。

    至幽州,玉澜和陆寒寻会和。

    赵云峥等人虽在朝堂为了自己家族和玉澜屡屡较劲,但此次,这几位出身世家的贵公子一路跟随,每次同玉澜一同到敌军营帐也都是做好了赴死准备,这一路上各种辛苦不言而喻,也从无抱怨。

    玉澜虽与这些世家大族不对付,但也一直承认,这些大族自幼得家训教养,是有骨气在的。毕竟一旦家族中有一人对外族蛮夷屈了膝盖骨,那这一个家族千百年都会被其他大族戳脊梁骨。那是宁可自己死也得保家族声誉的。

    也是到了这地界,结合地势天险,绷了二十几天的陆寒寻才有片刻放松。

    玉澜与裴度在永济河定安桥上斩白马立不战之约,条件是大殷对突厥称臣纳贡。

    斩杀白马时,玉澜离着那马极近。

    这白马,就是当初陪着玉澜神武门宫变的那匹。

    裴度的大儿子毗咄一刀冲着白马砍下去,那马悲怆地哀鸣一声,血自颈部迸出来,噗的一声,溅到玉澜脸上。

    玉澜身体微微晃了晃随即定住。

    她身后,赵云峥等人看着玉澜背影具是吓了一跳,不敢想象玉澜被溅血的脸是什么样子。那裴度倒也不在乎玉澜妆容是否被毁,他此次打到洛阳城门口没攻进去,这一路上眼见时机已逝,这不战之约虽定但心里十分不痛快。

    白马一斩,他朝着玉澜溅血的脸看一眼,又看看玉澜身后两大金刚一样的檀喆和陆寒寻,他哼了一声,只说了让玉澜老老实实称臣纳贡,玉澜站得笔直,虽是仰头望着裴度但依旧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地说一言为定。裴度又哼一声,带着部下就回了草原,留下玉澜一行人站在定安桥上看他们远去。

    裴度一行人一走,檀喆就跑到玉澜前面看她。

    马血扑倒玉澜右脸上,玉澜右脸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色,她的眼睛也是红的,布满血丝,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这些天操劳的。

    檀喆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疼痛,一时不顾周围,伸手想去给她擦掉脸上的血迹。玉澜闭眼偏了头,伸手自己擦。无论是玉澜身前的檀喆还是身后陆寒寻等人,都看到玉澜擦血迹的手微微颤抖。

    在此刻,无论是檀喆陆寒寻的长公主派,还是赵云峥杨昼这般世家弟子,都对玉澜生出敬佩。

    洛水之盟看起来是大殷外交的一次失利,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眼下蝗灾和水灾齐出,大殷根本撑不起一场大型战争——能够与突厥定下不战之约,虽然称臣纳贡,但确实是眼下大殷最好的结果,而且从长远来看,对大殷修生养息很有利。

    而玉澜在这近月时期,先是亲率众臣不顾危险到洛水和谈,又亲送突厥到幽州边境,名义上护送突厥,实际保了路上大殷子民安定。三次亲入敌军营帐压下纳贡筹码,给了百姓最低的收税压力。

    所有人猜测中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的,玉澜都做到了。

    她争取到的这个结果,在眼下已经是好到匪夷所思。

    杨昼等人对玉澜拱手行礼,是对玉澜这个摄政长公主的尊重。而檀喆和陆寒寻清楚,玉澜此刻肯定不会为自己的战果开心。

    长乐年间武德充沛,依仗的是先帝纵马打天下时发掘了一众豪杰武将。成安年间将星凋零依然能够发兵回纥高昌取胜,倚仗的除了陆寒寻江照,最重要的是玉澜这个长公主延续先帝血脉,将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的武德传承下来,重文重武,不惧武将手握兵权。

    她是大殷最不肯在外交失利的人,如果可以,半点亏她都不肯吃。

    这次玉澜忍受突厥部将言语轻慢,忍受她一个长公主千里护送突厥的折辱,忍受不知道何时能解除的称臣纳贡的不战之约。这一路上玉澜没有一句抱怨和怒话,实际都是把悲愤压抑在了胸腔。

    玉澜刚擦了脸上的血,只觉得喉咙一甜,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在檀喆衣服上。

    当她看到陪自己出生入死的白马为了和平死在她面前,当温热的马血溅在她脸上,大半年的操劳和数十日的思忧过度,让强撑了许久的玉澜仿佛挨了心口挨了一记闷锤,彻底垮了下来。

    她站立不住,身体笔直的朝前摔过去,檀喆接住她,吓得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赵云峥几个文官没见过这场面,脸色陡变,只有陆寒寻看着突厥的背影,压低声音厉声道:“他们还没走远,别乱了阵脚!”

    陆寒寻这话大局出发,虽有点不近人情但确实保持理智。但檀喆抱住玉澜,听他这话还是瞪他一眼。陆寒寻看他脸色从铁青到苍白,明显担心玉澜的状况,他自知刚才的话不通人情,心下歉意,让檀喆护着玉澜回去,他在此地守护。

    檀喆把玉澜拦腰抱起来,上马直奔幽州刺史府,杨昼跑军营叫军医,赵云峥去幽州找郎中,韩朔一路护送玉澜檀喆到幽州刺史府歇脚。

    最后熙熙攘攘来了许多看病的,开了一堆消除心症郁结大同小异的方子。

    玉澜来时其实带了云舒的,不过自始至终都是檀喆在玉澜房内贴身照料,云舒负责和刺史府的人交接。这次檀喆格外坚持照看玉澜,云舒也奈何不得。尽管因为他坚持陪她去洛水和谈,玉澜这一个多月完全不理他。

    照顾玉澜的间隙遇到陆寒寻,一同并肩作战挺过这桩大事,让两人短暂地友好起来,闲聊时檀喆赞陆寒寻调集兵马解了洛水之困,陆寒寻沉默半晌,这才说了实话。

    陆寒寻自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计后,直接把兵交给受地副将,带着靖川徐青远千里奔骑赶往灵州,昼夜兼程马都跑死了六匹,到了灵州军营,陆寒寻调了军营所有士兵轻装简行,以骑兵为先锋,沿着突厥袭击路线赶过来。

    骑兵先至,在突厥大军后拉了大旗,这才解了当时洛水河畔的燃眉之急。随后步兵再至,在突厥撤兵时迅速补充兵力,陆寒寻手下的步兵为此创造了有史至今的轻装兵最快的行军速度。

    饶是如此,要真和突厥打起来也是必输无疑。

    “北方蝗灾,各地兵营的人都调到田里帮忙,军营兵力本来就不足。灵州军营兵力缺得厉害,这才让重骑兵拉上大旗造造声势。”

    也就是说,这次洛水之盟无论是洛阳江照还是灵州陆寒寻,都是虚张声势做大旗,但凡突厥再聪明点,两边都得全军覆没。

    陆寒寻说完,两人具是沉默,沉默之余皆是后背一身冷汗,不敢想象如果不是玉澜自始至终气魄逼人仿佛千军万马,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陆寒寻问:“长公主怎么样?”

    “还在休息,主要是心中郁结导致。”

    陆寒寻叹口气:“长公主心气那么高的人,这次签了称臣纳贡的约,必然是心里不好受的。”

    檀喆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长公主一直想来边塞欣赏塞外风格,想来也从没预想过她是为此来边塞吧。”

    陆寒寻无言许久,只好岔开话题:“长公主要在这休养几天?”

    “不知道,不过也呆不了几天,回去有很多事要处理,尤其这次,我一定要接着这个机会让风评朝向她。”

    陆寒寻想了一下才明白最后这个“她”指的是长公主,他诧异地看了檀喆一眼,只觉檀喆这称呼有点冒失,倒也没别的感觉,甚至默契地保持沉默。只是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平素在坊间传闻跟玉澜不对付的所谓高傲左相,对玉澜反倒与坊间传闻相反的用情至深。

    “你呢?”檀喆问他。

    “我?我自然是等长公主醒了听调令,不过我还是想跟着回洛阳。”

    檀喆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这是想安宜公主了吧。”

    陆寒寻被戳破心思有点脸红,倒也大大方方:“我们大半年没见了,怎么能不想。”

    说到这,陆寒寻长舒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道玉嫤怎样了。”

    檀喆明明啥也不知道却满口保证:“长公主让安宜公主居集仙殿,定然安全无恙,放心吧。”

    殊不知,这边玉澜殚精竭虑,陆寒寻耗费心神,远在洛阳的玉嫤自玉澜离开那天开始,也是一直鸡飞狗跳,没过一天安宁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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