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桃第二天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入眼的被套时简单的灰白条纹,上面有一股挺熟悉的香味。她捂着像宿醉起来一样有些疼的头坐起来,感觉感冒除了头疼以外都治愈了个七七八八。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的保温杯和药,还有体温计,保温杯底下压着的纸上是南一帆苍劲有力的字迹:“要是晚上醒来不舒服量个体温,超过38.5°了吃旁边的退烧药,水是热的。别打电话叫醒我,不伺候。”

    宁桃最开始看见前面一段还觉得怪感动的,看到最后一句一下子觉得刚刚自己白感动了。药什么的她也没用,就打开保温杯喝了口,里面水还是温热的,进到胃里暖乎乎地很舒服。

    小灵通的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信息。

    她翻到联系人界面里的南一帆后给他发了句感谢的话就走出去了,出门后映入眼帘的就是昨天那段狭窄的走廊,她看了一眼时间就匆忙往楼下赶。柜台的陌生男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从楼上员工暂歇宿舍下来的高中生女孩,眼里有些掺杂着黄色废料的打量。

    宁桃把校服外套草草地搭肩上,走出两步以后还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头丢了句:“再看眼睛给你戳瞎。”

    然后低着头快速地离开了网吧。

    这时已经是早上八点过了,早晨的课都上了有两节了,她翻身上车打算赶着等会做课间操的忙乱时候混进去。兜里的电话收到条信息,南一帆说给她请过假了可以直接跟保安说。

    宁桃挑了挑眉,心里的天平最后还是坐到了南一帆是个好人那一端。

    今天的天有些暗沉,这个点了也没有什么太阳,空气里蒸出几分热气,闷热闷热的,宁桃开始骑车才觉得好了很多。

    到了学校果然如南一帆所说,从校门到教室的过程都很顺利,讲台上的语文老师游兴国是个上课悠哉悠哉但是很会用文绉绉的话讽刺人的老头,见她迟到那么多来也只是说了句:“身体抱恙还来了啊宁同学,快去坐着吧。”

    宁桃头一次那么光明正大地在非上课时间进教室,不习惯之余有些小尴尬,她快步地挪到自己位置上,却意外地发现南一帆不在。

    她在桌肚里悄悄地拿着手机打字,礼尚往来地问南一帆要不要给他请假什么的。

    结果被正好踱步到她旁边的游兴国发现了,游兴国摸着手里被卷着的语文书,手指摩挲到的那页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他瞟到宁桃桌下的小动作打趣道:“宁同学以后跟家里保平安的时候要记得先把书翻开。”

    游兴国是个比较宽容的老师,这会也没有说直接把宁桃手机收了,就只是提醒了句,看见宁桃把手机放好拿出语文书出来以后就没再管了,一双放在中年男人身上有点突兀的尖顶皮鞋在地上踏着,踢踏踢踏的声音缀在他讲解诗词的声音后面,像颇有秩序的诗词韵脚。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句话里旧和故都是过去的、以前的的意思,而羁鸟是指的被束缚住的鸟,池鱼是水池里养的鱼,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呢,大家知不知道?”

    游兴国走着走着又走回了宁桃旁边,南一帆位置的空缺让她整个人的动作都被一览无余。

    宁桃听着这句问题,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不喜欢语文,准确来说她不喜欢任何要系统学习的科目,觉得这些讲课都很拖沓且索然无味,勾不起她一点兴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语文成绩在所有科目里算最好的一科,宁安乐笑她只有母语学得还算不错。

    游兴国一个问题抛出来,宁桃不接,但坐在前面的学委张晓川和坐在宁桃斜对角线的教室另一端的语文课代表蒋清丽还有班里几个上课活跃的学生会接,此时教室里响起七七八八的回答声。

    游兴国挺满意地走到讲台旁边,语气还是慢悠悠的:“这里诗人用羁鸟和池鱼自喻,意思是自己不小心落入尘网,受到世俗的羁绊,表达他对官场的厌倦以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怀念……”

    宁桃越听越觉得耳熟,好像倒数几年光景的时间里有人抱着她在耳边给她念过这首诗。也许不止这首诗,还有很多,记忆像尘封许久被突然打开的盒子一样冒出来,先是宁安乐说自己之后语文肯定会不错,后是更往前数一点抱着她读诗写字的苏婷玉。

    她忽然觉得晚上应该去另一个地方看看了。

    “宁桃起来给我们背一下上节课安排背诵的这首诗吧。”游兴国第四次走到后排座位发现宁桃还是在走神,语气就严肃了起来,开始发挥他每节课的必备项目之一,随机不定时在课堂上抽背古诗词。

    宁桃愣了下站起来,倒也不是很紧张,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哪首?”

    教室四下开始传来嗤笑声,班里大部分人都笃定了她背不出来想要看热闹。

    游兴国表情不善,眉毛都快皱到一起了,额头中间一个大大的川字:“刚刚我们在讲的这首,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宁桃低低地“哦”了声,想了想第一句是什么就开始背,虽然中间有磕磕绊绊,但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一字不落背下来了。

    因为想看热闹而回过头的同学们这个时候都惊讶了下然后把头转回去对着自己的语文书,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背熟,因为游兴国一般不可能只点一个人起来背诵。

    而本来以为会得到不好的回答的游兴国满意了,点点头向宁桃示意可以坐下了,还表扬了句:“宁同学不错,继续保持,但是要注意上课不要开小差了,听听课还是很有用的——”

    “咚咚咚。”班级的铁门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一个有些低哑的男声传进教室:“报告。”

    宁桃和老师一起抬头看过去,看见了和她一样穿上了蓝白校服的南一帆,校服都被他穿得看起来材质好了不少,他手里还抱着一个还没开封的装着新校服的袋子,应该是刚去领完校服了,此刻南一帆校服敞开着但是没有像宁桃那样只是搭肩膀的穿法,介于规矩和不规矩中间。

    游兴国向他招了招手:“进来吧,你们俩同桌还挺默契的,都这节课回来。”

    南一帆走到座位上坐着,随即下课铃就响了,没来得及再提问下一个人的游兴国还有些不舒服,但是看了看已经开始进入放松状态的各位同学们也就踏着他酷似女性穿的白色小皮鞋出去了。

    宁桃看着南一帆,半晌说了句:“昨天谢谢你啊。”

    “嗯。”南一帆不知道怎么的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敷衍地嗯了声。

    宁桃见状也自己无趣地开始翻语文书上的小说看。

    南一帆突然提了句:“昨天你说那个人我后面好像见着了。跟一个男人一起走的,路过便利店还买了包香烟。”

    宁桃一下子从埋头状态抬起头来看南一帆:“她看起来怎么样?”

    “还好吧,有说有笑的。”说完以后南一帆就没再接话头了,自己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上面写字,还是从右到左竖着写的,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有点珍重的意味。

    宁桃莫名觉得不能再打扰了,听起来杨兰兰应该也没有什么事,于是在旁边翻书的声音都小了很多。下课时间一转而逝,很快就到了英语课。

    托旁边有个一直专心听课记笔记的同桌的影响,宁桃这一天都勉强听了课,觉得听课确实比自己在一旁搞小动作或者玩乐过得快很多。

    南一帆在旁边写了一堆白色的厚厚的正方块,宁桃觉得在哪见过但是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看南一帆一脸郑重的样子又不好打断他问一下,再加上感觉这几天都在麻烦南一帆,于是也就作罢了。

    等到下晚自习的时候宁桃少见地提着自己黑色的书包就跑了,也没有等人变少,靠着自己的速度很快地避开人群下楼了,速度快得班里同学开始准备出教室门时她已经到教学楼外了。

    宁桃一边疾走一边给宁安乐打电话,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长,最后停在说“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的忙音里。宁桃坚持不懈地又打了两个,都没人接。

    从昨天早上以后她就没见着宁安乐了,看晚上也没有打电话问她在哪就能猜到宁安乐晚上应该也没回去,过了一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宁桃倒也没有急,毕竟宁安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是在忙一些不愿意跟宁桃细聊的工作,宁桃问了几次没问出个所以然之后也就不在意了。

    反正都能好好回来就是了。

    宁桃没有骑车,走到门口在校门口打了个的士,说了地点以后觉得还是应该给宁安乐报备一下,于是靠着车窗给宁安乐编辑了条信息:“我去看看苏阿姨,你要送什么说什么快告诉我。”

    她难得地确认了下自己语句有没有问题,然后给宁安乐发了过去。

    宁桃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快略过的人车物的影子,还看见自己剪的一头短发,后颈长出的小头发在她仰头时会把皮肤刺得痒痒的,她伸出手按了按,试图把头发短暂地变长一点。

    在司机转了弯要接近一家花店时宁桃喊了声:“师傅停一下,我在这买个东西马上就来。”

    她迅速地下了车,在花店里抱了一大捧配色淡雅的花出来,主花是五朵香槟色玫瑰,旁边被白色洋桔梗、洋甘菊和山茶叶环绕着,牛皮纸的外包装,新鲜的花束还散发着很淡的清香。

    宁桃不喜欢这么素净的花,但过去苏婷玉就最喜欢这种,从上海跟着男人南下来打拼的书家小姐后来衣食住行什么习惯都改变了,活脱脱从矜贵的家中独女变成了勤俭持家的妇人形象,最后没变的只有喜欢的衣物颜色和花朵。

    司机从反光镜看了她一眼,又结合刚刚宁桃报了地名,心下了然,把车载音箱里刚刚还很炸的DJ音乐声音调小了很多。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宁桃从县城中心的学校赶到了郊区的一座叫龙宝山的山脚下,司机稳稳地靠边停车:“妹子天黑注意点哈。”

    宁桃答了句“好”就下车了。

    车辆带着车尾气略过她背后,这里已经到了鲜有人住的城郊了,她站的也是一条沥青马路,时不时就有打着远光灯的私家车和接客的出租车从后面经过。黑夜里勉强可以抬头看见从山中腰高高耸起的白石砌成的大门门框,中间的牌匾上写着“龙宝山公墓”几个大字,在黑夜里给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这会白天的闷热降下来了,仔细闻空气里还有点湿润的雨水味道,是夏天暴雨来临的前兆。宁桃抱紧了花三两步开始跨上台阶,打算快点弄完然后打车回去。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依山而建的墓园的一个台阶左侧的第七个墓碑前,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的女人照片,眉眼长得很漂亮,齐肩的卷发,可以从领子看出是旗袍类的服饰,约摸三十多岁的年纪,是这边基本长不出来的大美人模样。

    墓前基本没什么灰,点白烛烧纸祭拜的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唯一不足的地方是靠在墓前的花在大热天都枯萎了,宁桃把那几捧拿到自己脚边,然后把新鲜的放上去。

    她坐在碑前,小声地说话:“这次只带了花,过几天有机会把你爱吃的也给你带来。最近我很想你,老是在梦里看见你,上课也会想到你,很多时候会想要是苏阿姨你还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但是你看见我的头发了肯定会不喜欢,我还天天骑车打架,你肯定又得为我费不少心。”

    “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你也不是宁安乐亲生的,但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没有你们我应该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宁桃手捧着脸坐在那,絮絮叨叨地说话,鼻尖突然嗅到一阵烧纸的味道,然后就看见了下面某一排的墓碑前有人在那烧纸祭奠,火光在黑夜里晃来晃去,结合这个场景还挺像鬼火的。

    宁桃摸了摸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又感觉到脸上似乎沾上了几滴水。

    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哭了,但慢慢地感觉脸上湿润的越来越多时才意识到是下雨了,雨来势汹汹,几秒就转变成了大雨。宁桃视线变成雨幕的同时看着下面那个人的火光也被浇灭了,她想到现在去路边等车也不实际,直接把校服搭头上往上面一点最近的那个亭子跑,准备在亭子里等到雨小再去打车走。

    这几天可能是和水犯冲。宁桃坐在亭子里听着哗哗哗的雨水声,看着自己又湿了大半的衣服想着。

    她百无聊赖地开始想刚刚那个在下面几级台阶的墓碑前烧纸的人这会是去山底开车走了还是在哪避雨,还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底下有没有车发动的动静。

    但什么也没听到,除了似乎要把整个世界给淹没的雨声。宁桃觉得这种环境里一个人待着还怪渗人的,于是往亭子的柱子那使劲靠着,鬼可比人可怕多了。

    正当脑子里看过的各种悬疑恐怖电影和漫画在脑海里搅成一团的时候,宁桃看见一个灯光,黄色的灯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拿着的,看起来长条长条的不像人,从她那个角度看得最清晰的就只有那个酷似几十年以前的手提灯像在空中飘荡一样晃了过来。

    宁桃呆了下,然后发出了一声堪比厉鬼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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